老太太又哭, 罵道:“你成天說你兩個兒子不好,你自己又何曾孝順過你的老母親了?我一年裡能見着你的面幾回?”一面哭,一面捶牀, 喝命人去把他給追回來。
鳳樓紅着眼睛道:“父親此番大受刺激, 腦筋這時候已經有些不清楚了,去便去了,強留他下來, 便是逼他發瘋。他去外面遊蕩, 反倒無事,兒子也能放心些。”
老太太抓住他的手,泣道:“我們這個家,是要散了麼?”
鳳樓道:“嘉興是不能呆了, 須得儘快搬回桐城祖宅去,溫家族人都在那邊,將來孫子不在, 老太太有什麼事情, 也有人幫着照應。”
老太太慌道:“你不在?你要去哪裡?”
鳳樓道:“我去雲南找二哥, 以助他一臂之力,老太太則帶上月喚與美嬋等人回桐城去。”頓了一頓,又道, “還要再遣兩個人去京城把蘊如接回來。”
老太太聽他急切之間, 月喚的名字脫口而出,美嬋都還要靠後,可見在心裡面已經把月喚看得比美嬋還重了, 但這個時候也無心與他計較這些了。因他的話,總算稍稍放下心來:“有你幫着,餉銀說不定還有指望能夠追回來,就算追不回來……總之盡人事聽天命就是了。若是追回來了,你就和你二哥說,叫他今後回桐城,我們還是幹回老本行,開鋪子做生意算了。這一輩子,功名還是不要去想了。”頓了一頓,忽然又道,“我們回了桐城祖宅,嘉興的田地房屋怎麼辦?”
鳳樓道:“變賣了便是,老太太且放寬心,萬事還有孫子在。老太太只管安心帶上人回桐城去,只有老太太願意喝藥吃飯,身子養好了,孫子在雲南也才能放心。”又安慰老太太道,“若是餉銀追不回,我便設法湊了銀兩,上交朝廷,雖不能湊足五十萬之數,但總有一二分指望……事情未必就沒有轉圜的餘地。”
鳳樓不慌不亂,雷厲風行,不過片刻之間,已將去路想好,不像他父親,打從昨天知道消息後,除了哭,就是罵,氣得狠了,還要暈厥。老太太眼睛望着鳳樓,心中便似吃了定心丸似的,不再像先前那般心悸心慌了。
鳳樓那邊說話,老太太這邊忙着唸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如此再好不過!只要能保全你二哥的性命,我們便是過窮日子,哪怕去討飯也不要緊。我雖沒讀過書,卻也記得你老太爺從前說過的‘千金散盡還復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那些話。我這一輩子,什麼事情沒經過?什麼人沒看過?又什麼苦沒吃過?老五,你這樣做很合我的心,我沒有白疼你,也沒有看錯你!”
待歇一口氣,又與他說道:“你只管拿出本事和硬心腸,放手幹去,發狠做去。我老太太幫不上你的忙,但也不能拖你的後腿。”命人端來湯藥,勉強自己喝了下去。
老太太藥喝完,又叫人上菜上飯,伺候的婆子們自是歡喜不已,拭淚道:“謝天謝地,只要能吃飯,就不怕了,必定就能好了。人是鐵飯是鋼,怕就怕吃不下飯。”
鳳樓這邊出了老太太屋子,那邊馬上命管家着手去賣溫家的田產鋪子,又叫香梨把家下人等都着召集到二門外,願意跟去桐城的,即刻收拾細軟,準備啓程;不願跟去的,便去管家那裡領遣散銀兩,自行離去就是。
一家子五六十口人,有願意跟去的,也有不願跟去的;還有一家子裡面這個要去,那個不要去的,吵吵嚷嚷的,亂成一團。
鳳樓站了站,香梨過來與他說話,頗爲惋惜道:“我們幾個莊子的田地都是千里挑一的好地,只要沒有災害,春天隨手撒把種子下去,秋天準能豐收。倉促間,只怕賣不出什麼好價錢。鋪子也是,多年經營下來的名號……”
鳳樓道:“急需用銀子的時候,哪裡還能計較這麼多?這個時候,能有人接手就不錯了。”
“什麼地方要用那麼多銀子?”
“二哥出了事情,在外行走,哪一樣不需要銀子?”頓了一頓,又問她,“桐城回去麼?”
香梨一聽這話,立刻變了臉色,一口銀牙幾乎咬碎:“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我不去桐城去哪裡?感情我不是你溫家的人?是不是想借機遣了我去?”
鳳樓一哂:“休要多想,隨口一問而已。”
香梨說道:“不小心隨口說出來的,纔是真心話呢。”
鳳樓斥道:“休要胡說!”
原地又站了一站,纔要拔腳走,被香梨一把扯住:“你去她那裡麼?她也要跟回桐城去麼?”
鳳樓看了看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怎麼?想說什麼,直說便了。”
香梨道:“你被人家騙了,都不知道麼?”
鳳樓挑眉:“哦?”
“我聽人說,她前些日子,每天和外頭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打馬吊,銀子不知輸了多少給人家。還聽說光是縣太爺家的一個外室,就從她這裡贏了成千上百的銀子去。她月銀和我是一樣的,哪裡會有這麼銀錢輸給人家?”兩隻眼睛往鳳樓身上一轉,哼笑一聲,“還不是打從你這裡哄去的。”
鳳樓面上不動聲色,眼神卻有些不善起來,冷冷看着她:“她哄我銀子,我怎麼不知道?你又是聽誰說的?”
香梨仔細看他臉色,不由得冷笑:“這你就不要問了。我成天在外面管事情的,見的人多了去了,我瞿香梨做人也還算地道,有什麼事情,人家也都願意和我說,反正不會有假就是。”又道,“知道你未必就信我,我也只是隨口和你一說,提醒你一下罷了,信不信在你。再說,你自家有沒有給人家哄去銀子,你自己都不知道麼?若是沒給,那就最好,若是給了,不妨去問一問她,銀子哪裡去了。”
鳳樓看着她的眼睛:“這些無憑無據的話,不許再在別人面前提起第二回了。”
香梨依舊冷笑:“知道你會這樣說,唉,也是我多事又多嘴。走了,不和你多說了,你們的事情,我懶得管。”一甩帕子,叫上碧瑾,外頭辦事去了。
和香梨說完話,鳳樓又去東院瞧美嬋。許夫人也在,她剛剛來看望過老太太,又跑來安慰寶貝女兒美嬋。
許老爺原是浙江湖州人士,因溫家出了事,連帶他們家也沒人敢沾了,從前來往的親朋好友,這兩天都不見了人影。許老爺生性謹慎,恐被拖累,這兩天也在和幾個兒子商量賣房屋田產,搬回湖州去,但許夫人對寶貝女兒美嬋卻是萬般不捨。
在嘉興倒還好,有孃家爲她撐腰,爲她出謀劃策,任誰也不必怕,因着自己,便是鳳樓也得讓她三分。但一旦回桐城,這寶貝女兒心機手段不如香梨,天真可愛比不上月喚一分半毫,待將來老太太不在了,她與鳳樓不和已久,日子必好過不到哪裡去。有心問她是否願意回孃家,跟爹孃一起過,但想想也不可能,老太太還沒死,又是極要面子極要強的一個人,怎麼會任由她把美嬋接走。把美嬋強行接了走,豈不是打她老太太的臉麼?
許夫人又擔心這樣,又擔心那樣,簡直有流不完的淚,操不完的心。正與寶貝女兒抱頭痛哭,鳳樓到了。鳳樓一露面,美嬋“蹭”地站起來:“你要去雲南?”
鳳樓道:“是。”
美嬋道:“你不能去!”
鳳樓與許夫人見了禮,方掏出方帕,爲她拭淚:“知道你擔心我,但我與二哥,你是知道的……父親走了,老太太病着,二嫂不在了,他如今也只剩下我了,他的事情,我豈能袖手不管?”
美嬋泣道:“那個地方,一旦去了,焉知還能活着回來?不要二哥幫不了,再搭上你自己的一條命!”
鳳樓柔聲道:“不要說了,便是活不了命,我也要去。”頓了一頓,又道,“你隨老太太回桐城去,我不在,你便幫着料理些事情,管好家下人等,再代我伺候老太太。將來我若是能活着回來便好,若是不能夠,你或是回姑母那裡去,或是改嫁,都由得你。”
美嬋慟哭,捶他胸膛:“姓溫的,你我結髮夫妻,卻怎麼能夠說出這種話來!你若不在了,我便出家去!”
鳳樓道:“都隨你。你早些收拾,明日便要啓程。”
許夫人拉着美嬋的手,慌道:“這麼快就要走了麼!就一天的工夫,哪裡來得及收拾?”
鳳樓道:“多耽擱一天,二哥便多一分兇險。”
美嬋上來拉住他:“你不要去!你不要去!”
兩口子在屋裡哭着說着,外面,一羣丫環婆子商量着怎麼收拾傢什,亂哄哄的,沒頭蒼蠅似的。若是從前,鳳樓往院子裡一站,這些人便怕得跟什麼似的,一些兒動靜也不敢弄出來,今天也顧不得許多了。知曉鳳樓就在屋內,這個喊“這個我也要帶走”、那個叫“人都沒地方落腳了,哪裡還有地方給你安放這些東西?還不丟了!”
鳳樓安撫好美嬋,揹着手往外走,在東院門口看看天,略站了一站,拔腳又去了月喚處。
月喚被禁足了好兩天,裡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也進不去,外頭塌了天,小院子裡面卻還安安靜靜的,與各處慌亂收拾細軟行禮的恓惶景象是一個天一個地。
鳳樓進去的時候,月喚正坐在葡萄架下吃西瓜和枇杷,腳下臥着花點子。西瓜她叫李大娘用繩絡懸在井裡頭冰了大半天,到了快晌午的時候才拎上來,一刀切下去,喀嚓有聲,清甜涼氣撲面而來。
鳳樓過去,月喚並沒有如他所預料的那般橫眉豎目的同他哭泣吵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放下手中西瓜,向他略一欠身,輕聲道:“好幾天沒過來了。”又問,“西瓜要吃麼?”
鳳樓道:“你日子倒好過,西瓜吃吃,枇杷吃吃。”
她一笑:“那當然,要想夏天過得好,西瓜怎能少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 麼麼噠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