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貓找不見了,鍾家人都說這貓是被她給煩走的。自那以後,花點子成了她的心頭肉,從早到晚抱着那貓,貼着貓的耳朵,對它說雙倍的話。
她四歲半的那一年,阿孃生了一場病,家中事情多,還要忙着田地裡的活計,沒人照料她,她爹孃就商量了,想送她去外祖母家中過幾天。誰料她一聽,就哭了,一邊用別在衣襟上的小手帕擦眼淚,一邊抽抽搭搭地說自己捨不得阿孃,也捨不得爹孃哥哥,說她一天看不見阿孃和爹孃也要生病的;還說她要留在家裡給阿孃洗衣裳,給家裡人燒火做飯。一個四歲半的小人兒,最後把三個大人都說哭了。她娘也就沒有再捨得把她送到外祖母家去了。
如此話嘮了許多年,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不知怎麼了,忽然有一天就安靜了下來,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因爲她要忙着吃東西了。家裡人都鬆了一口氣,阿孃卻很是發愁:變成了悶葫蘆一個,將來出嫁後被婆家人欺負怎麼辦?
鳳樓含笑聽阿孃說她的事,扭頭用眼梢餘光悄悄尋找她的身影。她倚在廂房門口同她娘說話,嘴裡又在吃東西,不小心對上他隱有笑意的目光,不知怎地,霎時就紅了臉,急忙閃身入屋。不過一時,從屋內“噗”地一聲,又飛出一粒果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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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爸爸忽然來了上海。事前並沒有人通知五月,等鍾爸爸乘的出租車開到赤羽門口,人家來喊她出去給她爸付車費的時候,她還是一頭霧水,以爲人家傳錯了話。鍾爸爸滿面憔悴,一看到她,像是見着救星一樣,把她拉住,說:“家潤離家出走了!”
五月也着了急,連連追問:“他去哪裡了?好好的,怎麼就離家出走了?”
鍾爸爸半是埋怨半是後悔,恨恨地搓着手說:“最近叛逆得厲害,打架鬥毆,逃學出去打遊戲,補課也不去了,學校說再這樣下去,要開除學籍……說他也不聽,昨天打他一頓。今天天不亮,連東西也沒有收拾就跑出家門,找了一圈沒找到,最後還是讓清打聽出來的,說他買了來上海的火車票。我估摸着是來找你,否則咱們家在上海又沒有熟人親戚。”
現在是晚上九點多,用餐高峰時間剛剛過去,店內已經忙得差不多了,五月想了想,準備先去請假,鍾爸爸連忙擺手:“你請假不合算,要損失收入。我先在你們門口等等看,他不來的話,我再去車站找他。”
五月知道他一路急急忙忙趕過來,只怕連飯都還沒吃,就和他說:“我先帶你去吃個飯,然後找個地方住下來,明天再看情況。說不定他還在來找我的路上,也說不定他自己已經回家去了,他一個男孩子,應該不要緊的。”
鍾爸爸焦心不已:“我哪裡吃得下?飯先不要吃了。你上你的班去,等下班後再和我去找人。他從小沒獨自出過門,身上的錢也不多,不知道有沒有按時吃飯,天晚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地方住,要是被人騙去黑磚窯做苦工……”
五月返回店內和有希子打了聲招呼,請了兩個小時的假,交代了門口迎賓的女孩,要是有個叫鍾家潤的男孩子過來找,務必要馬上打電話通知她。交代好,領着鍾爸爸去找地方吃飯,鍾爸爸擺手:“不去不去。你既然請了假,就和我一起去車站找他。”
五月覺得爸爸說的這個辦法不好:“都這麼晚了,火車站地方那麼大,出入口又多,怎麼找?萬一我們不在的時候他找過來怎麼辦?”
鍾爸爸心急如焚,聽不下去,說:“怎麼辦?涼拌!”
父女二人站在路旁僵持着,五月一天班上下來,連續站了五六個小時,腿早已站得發木,無奈之下,只得說:“你這裡不熟,要不和我一起去宿舍看看,要是他不在,我再陪你一起去車站找。”
鍾爸爸這才勉強同意,五月怕他餓着,趕緊去路邊便利店給他買了充當晚餐的麪包和水,順便買了兩件替換的內衣,心急火燎地結了賬,又領着爸爸往宿舍去。
因爲還不到下班時間,女宿舍裡靜悄悄的,只有一個輪休的女孩子躺在牀上看手機。對門的男宿舍裡有人正往外搬家,動靜極大。五月伸頭看了一看,是廚師小劉,他手裡抱着一堆衣服被子,他女朋友貴代香跟前跟後,查看有無遺漏,一眼瞥到女宿舍門口的五月,拋了個白眼過來,捧着大肚子轉身走了。
小劉追求五月無望後,火速和日語一句不會的收銀員貴代香搭上了,談着談着,也沒過多久,貴代香的肚子一天天的就鼓了起來。神奇的是,二人一個男宿舍,一個女宿舍,平時都是各住各的。也算是人家的本事。
家潤也沒來宿舍找她。五月匆匆欣賞了兩眼貴代香的大肚子,就又拖着兩條腿和爸爸叫出租車去火車站,把各個候車廳出入口都找了一遍,連比帶劃的和火車站裡的工作人員挨個問了一回,也還是沒有發現家潤的影子。
其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鐘,五月上一頓飯還是下午三點吃的,到了這個點,肚子空空,又累又餓,就商量說:“還有兩個廣場沒來得及去,要麼先找個地方吃飯休息一下,等一會兒再去廣場找人?”
鍾爸爸不同意:“現在就去!”
五月無奈說好,正要往外走,忽然有電話打來,是赤羽迎賓的女孩子,和她說:“我正要下班呢,看到門口有個男孩子站着,一問,說是你弟弟,正在門口等你呢。”
鍾家潤孤零零地靠着路燈柱子站着,也是一臉的可憐憔悴相。五月從出租車上跳下,三兩步奔過去,往他身上打了兩下,罵他:“你好好的幹嘛要離家出走!幹嘛要害人擔心!”又哽咽着問他,“你飯吃了沒有?怎麼到現在纔來找我?你到底跑到哪裡去啦!”
鍾爸爸咬牙切齒,上來就是一個耳光,喝罵兒子:“我爲了供你上學,叫你姐姐早早輟學,叫她外出打工賺錢,她在外面這樣辛苦……你今年多大了?還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嗎!你吃的喝的,交的學費補課費,每一分都是你姐姐的汗水!你對得起你姐姐,你對得起我嗎!”
家潤慢慢擡起眼,直直地盯着鍾爸爸:“我是對不起姐姐,我、家裡所用的錢都是她給的。所以這個話,姐姐可以說,但是你,爸爸,你沒有資格來說我。”
五月擡手蓋住眼皮,以掩飾滾滾而出的熱淚,一手往家潤身上拍:“你說什麼胡話!你說什麼胡話!你是我弟弟,我當然要管你,我們都是一家人,你怎麼可以這樣說!”
鍾爸爸二話不說,又是一記耳光甩上來,家潤捂着臉嗚嗚哭出聲:“姐,你好傻,他們在家裡天天說我:你要是不好好上學,將來就要像你姐姐一樣出去打工做苦力!轉眼又教訓我:你吃的喝的交的學費都是你姐姐的血汗錢,你不好好讀書,怎麼對得起我們!反正好話壞話都由着他們說。”
嗚嗚哭着,胡亂抹着眼淚:“我爲什麼對不起他們的?我用你賺來錢爲什麼會對不起他們?我對不起的人,從始至終只有你一個。姐姐,我就是看不慣他們,虛僞!他們越是教訓我,我就越不願意學習!我知道我也不是讀書的材料,我辜負了你,我從明天開始也出來找工作,不再讓你一個人吃苦受累……”
五月把腦袋靠在弟弟肩膀上又哭又笑:“傻瓜,傻瓜,你纔多大,十四五歲的大孩子而已!哪裡會找你去做童工!聽話,跟爸爸回去。”
家潤捂着腫起來的半邊臉,固執地不動,鍾爸爸上來拉他,他把鍾爸爸的手格開,鍾爸爸舉手作勢再要打人,五月哭着把爸爸拉住:“爸爸,你消消氣!家潤正在叛逆期,你這樣的教育方式只會適得其反!”
家潤冷笑:“惱羞成怒了就打人,真有本事!”未滿十六歲的小夥子,身高卻已超過爸爸一個頭,惱起來,豎着眼睛,一臉兇相,鍾爸爸還要往他身上招呼的手遲疑着一點一點的落了下來。
深夜十一點的路燈下,五月和弟弟家潤依偎在一起痛哭。家潤是憤懣,五月是心酸委屈,心酸委屈中夾雜着對弟弟的感激,感激鍾家竟然有人體諒自己的辛苦。
鍾爸爸就算是石頭人,看着眼前一雙哭泣的兒女,心也漸漸地灰了下來,擡手用衣袖抹掉落到臉頰上的兩串老淚,和女兒說:“五月,他現在只有對你的話還能聽得下去,你幫我說說他,你代我求求他,求他跟我回去,回家去好好讀書,爸爸唯一的指望就只有他了,他是咱們鍾家後半生唯一的希望呀!”
家潤哼了一聲,說:“姐姐,你別聽他的!我受夠了他這些話,成天把‘光宗耀祖、出人頭地、後半輩子的希望’掛在嘴上,我都已經不堪重負,再也受不了了!他也是家中長子,他自己怎麼不去光宗耀祖?”
鍾爸爸掩着臉老淚縱橫:“你爲什麼不懂爸爸的一片苦心,爸爸、姐姐都是爲你好,你爲什麼不能明白?五月,他聽你的話,你代我求他,求他回去,你代我……”
五月正要開口說話,忽然一陣暈眩襲來,身形就晃了一晃。她猝然倒地之前,先是聽到一陣尖銳強烈的耳鳴,等耳鳴消退,爸爸的聲音再度傳來,只是這一次,爸爸像是站在極深遠極廣闊的地方說話,聲音帶着奇怪的回聲,聽上去忽遠忽近,忽輕忽重:“……你代我求求你弟弟,你弟弟現在只聽你一個人的話,我們一家子一定要齊心合力把他培養成才,我們年紀大了,又沒本事,家中只能靠你了……”
然後,她又聽到了自己的頭顱撞擊在馬路柏油地面所發出來的一聲鈍響,似乎還聽到了家潤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喊。那之後,耳朵裡的時遠時近的聲響終於消失,一切歸於沉寂。五月陷入昏迷,倒地不起。
晉-江-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