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又過了幾天。五月在赤羽的更衣室換好工作服,正往身上系圍裙時,忽然接到大唐盛世的領班劉幺妹打來的電話,叫她去取丟在那裡的幾件衣服。這個電話來的突然,五月倒有些莫名其妙。
大唐盛世是五月上一家打工的中餐廳。餐廳和唐朝那個朝代沒有一毛錢的關係,同唐明皇楊貴妃李太白等人也渾身不搭界。名字起得莫名所以,聽着比較高端大氣,實際就是一家開在一片居民小區裡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上海菜中餐廳,來就餐的都是附近老居民區的居民。餐廳不大不小,客人不多不少,素質有好有壞,生意不差也不賴。
五月時隔很久再回到這裡來時,覺得餐廳裡到處都油膩膩、髒乎乎的,服務員的臉上個個都是麻麻木木的,端再多的盤子,跑再多的腿,每個月總是拿一樣多的錢;來得不論早晚,資歷不論深淺,工資都是一樣的金額,時間久了,自然也就只能是這個表情了。五月坐在大廳裡等劉幺妹時,不由得心裡奇怪,自己爲何當初竟然還會捨不得離開這裡。
其實她本來也不需要這些衣服了,只是不想和大唐盛世的人再有任何形式的聯繫,於是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乘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過來取。衣服在領班劉幺妹手裡,本來是她打電話非要叫五月來取的,等五月來了,她卻又故意拿起了架子,半天不露面,叫五月坐在午休時空無一人的餐廳裡乾等着。
有兩個值班的女孩子,一個和她從前比較要好,看得出來很想過來打聽她現在哪裡上班,工資多少,但最後卻只是和她打了一聲招呼,沒有敢和她多說一句話。畢竟,誰得罪了領班劉幺妹,誰就要收拾鋪蓋走人。這裡工資不高,但好在能夠準時發放,也從不拖欠。重新找工作,也還是隻能做做服務員,或是路邊發放小廣告,要麼就是去城郊的工廠當生產工人,若是迫不得已,最後只好去做住家小保姆了。
一時閒極無聊,五月仰首看牆上掛着的一面17英寸的電視機,什麼頻道不認得。廣告放了十一二個,時間過去了大半個小時,五月看的昏昏欲睡。
嘉興城郊,小燈鎮,鍾家。
羅秀才心頭砰砰直跳,一眼一眼地盯着月喚看,連熱水燙着受傷的舌頭也顧不上了,喉嚨悄悄地滾了幾滾,口水偷偷地嚥了幾下後,心中暗道,這趙媒婆果真算得上是古今往來數一數二的實誠人一個,待從鍾家回去後,得好生向她道謝一番才成。
羅秀才忍着傷痛,生生地將退親的話又咽了下去。
羅秀才把自己受傷的緣由以及聽來的風言風語與她爹孃及兩個哥哥說了一番,又與一家子人湊在一處嘰嘰咕咕地商量了大半天,最後定於本月十八日成親,且要簡便行事,不可大張旗鼓,以免打草驚了姓溫的毒蛇。這親事整整提早了一年,她這一年不過才十七歲出頭而已。
成親的前幾日,她娘叫她去門口菜園地裡摘些萵苣葉子回來做香萵苣葉菜飯。她挎着小籃子去了菜園地裡左挑右選,專門揀嫩葉子下手,不一時,就挑了半籃子。轉眼瞧見鄰家菜園地裡的一株桃樹枝伸到自家的地頭,枝頭上果實累累,卻也遮住了一片日頭,使得曬不到太陽的一片小雞毛菜生的瘦弱不堪。她便踮着腳尖,把人家半邊桃樹上熟透的桃子都摘了個七七八八。
挑了一顆又大又紅的,得意洋洋地剝掉果皮,咬了一大口,滿口的香甜汁水。翹着小指頭正剝餘下的果皮,忽聽得身後有人嗤嗤笑問:“好吃麼?”
她一驚,慌忙回頭,額頭險些兒撞上一個人的下巴。前一陣子在她家裡討水喝的那個男子——風流倜儻、孝順體貼、富貴無雙的溫家二少溫鳳樓此刻站在她的身後,正眯着一雙桃花眼帶笑看着她。
鍾家門口菜園地裡,鳳樓不知何時站到了月喚的身後。他的後面還跟着幾輛車馬及一串挑着擔子的家丁,擔子上是什麼卻不曉得。
月喚一驚,手中的桃子差些兒落地,鳳樓伸手替她接住,拿到面前仔細相了相,然後還給了她,笑問道:“怎麼每次看到你,你都在吃東西?”
月喚艱難地嚥下口中的桃子:“我,我……”
鳳樓回身向一串家丁打了個手勢,那串人得令,將車馬拉到她家院門口,堵住大門,隨後一窩蜂地往她家院中搬運東西。她爹和她兩個哥哥都不在家,也沒人出來阻攔。
她差些兒栽倒在地,只覺得心慌無比,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囁嚅着:“你,你……”
鳳樓呲牙一笑:“這些是聘禮。”又上下看她幾眼,沉吟一番,才說道,“至於成親的日子……待日子選定後我自會來知會鍾家一聲,你只管安心待嫁便是。那個羅秀才,你不必理會。”
這話說的,好像她家人一不留神,她就要偷着摸着急着趕着往他溫家飛奔而去似的。
她冒了一身的汗:“他,他……”
鳳樓臉上現出些微微有些不耐煩的神色來,衝她一嘿嘿笑,斥道:“他,你不要再管了。你,我是娶定了。”忽地又是一笑,忽然伸手來捉她的小手,壓着嗓子低聲道:“小月喚,我若……”
她看出他的意圖,將手裡的桃子往地上一擲,以此來表明自己心中是氣憤異常的,其後把手往身後一背,漲紅着臉,氣哄哄地答說:“你若敢……我便……”
她便要怎麼樣,她自己也不知道。
“喲,看不出來,竟是個小辣椒。”鳳樓嘿嘿一笑,臉伸到她面前來,看着她的眼睛,又浪蕩非常地連連喚道,“小辣椒,小辣椒。”
“你,你,你!”她氣得都要哭出來了,他卻笑得更歡。她愈氣,他愈喚,於是她就更氣,他偏偏就更要喚。正“小辣椒小辣椒”地喚着,忽然間他卻又住了嘴,凝望她一眼,偏頭往她嘴脣上“啪”地一聲親了一口,隨即轉身上馬,打了個唿哨,率領搬運完聘禮的家丁們打馬揚長而去。
她一時呆住,站在菜園地裡使勁地擦嘴脣,心裡想起五斤老奶奶從前講的那些貞烈女子的古來。古時候,一個年輕女子死了丈夫,那家人家的叔伯親戚等人爲了分她家的家產,就逼這年輕女子改嫁,那女子堅決不從,躲到房中以針刺面,再拿墨汁澆上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個醜八怪,以此來證明自己是堅決不願再嫁的。
不對不對,這個好像和她目前的情形毫無相同之處。她還沒嫁人哪,提再嫁做什麼。不去想它。
五斤老奶奶好像還說過一個,說古時候一個年輕女子被無賴登徒子給摸了手,於是回家就操刀把自己的手給砍掉了。
而如今,她竟然也被一個無賴流氓給親了嘴巴,這可比摸手還要可怕。蒼天老爺呀!皇天大地呀!各路神仙呀!她會不會被這一口親出一個姓溫的小娃娃來?要是親出了一個小娃娃,別說嫁給羅秀才了,只怕連她爹孃都要把她趕出鍾家門哪!
她是不是要在釀出大錯以前投井自盡以證明自己的貞烈?可是,她現在肚子還餓着呢!她娘做的香萵苣葉菜飯天下第一,爲了吃晚上這一頓菜飯,她中飯故意吃得很少,肚子正餓着哪。人家不是說麼?就算死,也不能做個餓死鬼,被砍頭的犯人行刑前不是還要飽餐一頓麼。再說了,若是死了,今後吃不到向香萵苣葉菜飯怎麼辦?這不是叫人兩難嗎?
她看了看腳下竹籃子裡的萵苣葉子,又瞅了瞅四周無人,決定先回去先擦一擦嘴,漱一漱口,等吃完晚上的一頓菜飯後再做決定。
拎了竹籃子正要走,忽聽得身後的黃瓜架子後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有人藏在那裡。她腦子裡轟地一聲響,急忙丟下籃子,三兩步轉到黃瓜架子後面一看,但見阿孃正縮在幾片黃瓜葉子後面躲着,兩隻老眼眨巴眨巴,目光閃爍,不敢對上她的眼睛。
她全身的血刷地涌上臉,拖着哭腔,跺腳兇霸霸地問:“你看到啦?!你看到啦?!”
阿孃連忙擺手:“阿孃沒看到,阿孃眼睛花了,什麼都看不到。昨天做針線,不還是叫你給穿的針麼?”
她*辣的臉皮似乎涼下少許,忽然覺得不應該和阿孃發脾氣,當時沒有一個耳光甩到姓溫的臉上去,過後卻對阿孃這般兇算什麼呢?但心裡頭還是不敢全信阿孃的話,便又追着阿孃問了幾回:“真的沒看見?也沒聽見?”
阿孃點頭:“阿孃真沒看見,也沒聽見,你放心!”言罷,從黃瓜架子上扯下一條細細的小黃瓜,在衣襟上蹭了兩把,再給她遞過去。她氣恨恨地接了黃瓜,張嘴就把黃瓜給咬下小半截。又脆又甜,真好吃。
唉,這人世間,真叫人留戀。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