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還是順利地辦好了手續。常課長把門禁卡遞給她時,笑眯眯地對她說了一句:“小鐘,歡迎你成爲我們津九的一員。加油,好好幹。”因爲她是外地員工,所以又問她是否需要員工公寓申請書。
常課長心裡不怎麼痛快,五月也不見得有多喜歡他,只淡淡一笑,說了聲謝謝,接過申請書,轉身找財務課呂課長報到去了。
昨天面試好,日本人都走了,常課長把她單獨留下來,似笑非笑說了一句:“你以高中學歷,打敗一大羣選手,特別是今天那個,和你一起二面的,人家是華東理工大學日語系畢業的,正規科班出身,工作經歷堪稱完美……不過,你也有你的優勢,就是口語比她要略勝一籌,而且你比較合我們鬆尾總會計師的眼緣嘛。”一通酸話說完,乾笑幾聲,再和她談工資,以她學歷-證書尚未拿到手,也沒有財務相關經驗爲由,把她工資硬是砍下一千元。
總會計師翻譯這個職位,津九報給獵頭公司的薪酬數字是到手七千,另有翻譯補貼五百,但常課長中意的眼鏡妹被五月pk掉,心裡很不開心。他多年人事做下來,察言觀色的本領自然也會,看出五月無比期待這份工作,想要這個職位,最終必然會接受這個比預期要低個一千元的工資,所以就自說自話地去壓價。
如他所料,五月雖然顯露出那麼一兩絲不太愉快的情緒,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常課長找她談話時,五月就覺得作爲人事來說,這樣的做法好像有點奇怪。關於工資待遇,通過獵頭招人的話,那麼一般就要去和獵頭去談判,而不是和本人當面討價還價。
她不知道,這位常課長乃是在國企混了一輩子的老油條,就是吃準她這方面的經驗欠缺,人又文靜老實,看着像是個好說話的,所以才當面和她談工資。她本人一旦答應下來,獵頭那邊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至於獵頭公司的八神和小錢,雖然少拿了些佣金,但原本毫無勝算的五月能夠成功入職,已經是天上掉餡餅的意外之喜了,哪裡還敢替她去談判,恐怕生出變數,反而催她先把入職手續辦好再說,又勸她:“你眼光應該放遠一點,而不應該侷限於眼前的一點工資上。於你而言,津九的工作經驗,將來會成爲多少金錢也買不來的財富,對你的職業生涯有着莫大的幫助。說淺顯點,你在津九工作幾年後,再出去找工作,到時全上海的日企都會搶着要你。”云云。
她想想也是,就不再糾結工資一事了。
常課長這邊砍價砍下一千,趕緊去向日本人邀功,說通過努力,壓下新員工的工資幾何,爲公司節省了成本多少,最後獲得日本人幾句誇獎,說他是削減費用的小能手。然後他心裡就舒服多了,再看五月時,自然也就比之前要稍微順眼一點了。
這也是五月進外企學到的第一課:外企裡面,多的是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二鬼子,老外們一個兩個反而都老實得很,坑中國人自己的,一般都是同胞。
與常課長不同,財務呂課長爲人熱心,嗓門大得像是居委會專門調解家庭矛盾的老阿姨,看見五月,站起來抓住手就是一通猛搖,說:“我那天聽說你能喝酒,就知道我們有緣,我就喜歡會喝酒的手下,你知道爲什麼?因爲這種人一般性格比較爽快。”哈哈大笑一通,叫部門員工全部站起來自我介紹。有肖系長,李主任,還有小杜小聶大孫老孟,人太多,名字一時也記不住,只能一一頷首微笑示意。
最後去了鬆尾的辦公桌前,向他道謝,感謝他錄用自己,同時表明自己將來會好好工作的決心,最後再請他多加關照。這些都是日企裡的套路,每一句話都有模板的,稱之爲入職寒暄和自我介紹。鬆尾對她上下看幾眼,很滿意地點點頭,笑說:“五月醬這身工作服穿起來,很有精神嘛。歡迎歡迎,歡迎你加入我們財務部。”交代呂課長說,“你給她安排一下工作。有什麼問題再來找我。”
和鬆尾寒暄一通,呂課長領着她去總經理、副總經理的辦公室以及其他辦公室也都轉了一轉。津九的辦公室不止一間,三轉兩轉,五月已經分不清哪是哪,就緊緊跟在呂課長後面,自我介紹一遍接一遍地說。除了工廠長及另幾名出差的頭頭們沒見到以外,和公司裡的各部門的上下人等都打了招呼。
招呼打好,回到她的辦公桌前,等it人員過來給她的電腦設置郵箱等。她坐在一旁等候,一邊嘰裡咕嚕背誦呂課長給她準備的工廠機械備件以及財務專用術語。
呂課長和她交代說:“你主要工作是爲總會計師做翻譯,包括口頭翻譯、書面翻譯等,偶爾出差時,可能會要你隨行。”說完,又悄悄告訴她,“你的前任是財務系長兼翻譯,他辭職去開小飯店了,就在我們公司旁邊,生意不大靈光……呃,我剛纔想說什麼來着?哦,我想說的是,你的前任除了翻譯之外,還管固定資產以及稅務這一塊。當然,你要是隻想做翻譯也沒問題,如果有興趣,我也可以分一些財務方面的工作給你做。”
技多不壓身這個道理她懂。一級早已考出,現在只用準備自考學習,時間比以前多出很多,正好可以用來學習財務方面的東西,當下開心不已,連說:“願意願意。”
呂課長問:“稅務這一塊有沒有興趣?”
她點頭:“都有興趣。”
呂課長誇獎她:“小姑娘有上進心,不錯,我沒看走眼。今天先熟悉下公司環境,明天開始就開始學習起來,爭取下個月就能正式接手做點稅務方面的工作。”向她眨了眨眼,“跟你說,財務這個工作,越老越吃香。你會日語,有語言優勢,再抓緊去考個會計上崗證考出來,明年拿到本科學歷……在我們津九再工作個幾年,將來要是出去找工作的話……我掐指一算,哎喲,小姑娘,你前途一片光明!”
呂課長這一句話說出來,五月就知道這個領導是一根肚腸通到底的爽快人。在赤羽那種女人扎堆的地方工作得久了,耍心機搞腦子的事情經得多了,就越發能明白這種心直口快、容易相處的同事的可貴。於是心裡對津九這家公司,對財務這個部門更是喜歡了幾分。
她默默背誦財務用語時,不時地就有人拿經費申請書去找鬆尾簽字蓋章。鬆尾連比帶劃地問問題,和前來報銷的人雞同鴨講地交流,雖然看上去很吃力,但一會兒工夫,竟然也打發了好幾撥人。
她心裡嘀咕起來,鬆尾不叫她,她也不好意思過去,就悄悄問呂課長:“課長,怎麼總會計師不叫我過去翻譯啊?什麼時候才能開始正式工作呢。”
呂課長的十根粗圓手指頭敲打着鍵盤,一邊側過頭來和她說:“人事老常沒和你說過?鬆尾三年任期已滿,下週就要回日本去了,你是爲我們新的總會計師招聘的翻譯。至於鬆尾,他來上海這幾年,雖然說不來中文,但聽其實大部分都聽得懂的,假如說慢一點,簡短一點的話。”
五月哦了一聲,說:“怪不得。”又問,“下一任總會計師是誰?”
對面的肖系長插了一句:“還能是誰?當然還是日本派來的太君。”
他說這一句日本太君時,表情極其認真嚴肅,絲毫不像是玩笑,而是一種明明白白的、發自內心的敵對與仇視。五月暗暗詫異,不明白爲何日企裡會有這種員工的存在,而且還能坐到系長這一位置。作爲太君的翻譯,她頗覺幾分尷尬,同時也有那麼一點點不被人尊重的鬱悶,這個話題也就沒辦法再延續下去了,自嘲地笑了一笑,拿起她的筆記本,悶頭背單詞去了。
等到中午十二點整,辦公室內有鈴聲響起,呂課長大手一揮:“五月,吃飯時間到了,咱們吃飯去。”另外幾個人也嘻嘻哈哈地收拾臺子,簇擁着五月一起往食堂去。她現在是財務課唯一的女職員,雖然纔來頭一天,就已經享受到了財務一幫子小男人老男人們衆星捧月般的待遇,不由得受寵若驚。
津九的伙食果然不賴,誠如獵頭公司的八神所言。午餐有各種套餐可選,除此以外,還有花捲包子水餃餛飩拉麪等各種麪點,另有飯後水果酸奶及甜點,雖然種類比不上五星級酒店自助餐豐富,但和以前的大洋、赤羽等地方相比,已經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好太多了。
五月正眼花繚亂,一個同事已貼心地幫她選了個牛肉土豆套餐,另一個則給她拿了一碗小餛飩以及水果、酸奶、蛋糕若干,一個餐盤堆得冒尖。
五月驚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這麼多,我怎麼吃得完?”
呂課長嘿嘿直樂:“我們財務這些年都是清一色的男丁,今年突然來了個美女,小夥子們就算熱情些也在所難免。咱們食堂自己做的芝士蛋糕不錯,你吃不完就留着喝下午茶。嘿嘿嘿。”
飯吃完,五月怕打包被人家笑話,又不好意思浪費食物,勉強把一堆東西都吃完了,呂課長吃驚:“哎呀,你這麼喜歡咱們公司的伙食啊?你等着。”打了個響指,衝食堂裡的一個廚師揚聲喊道,“黃棟樑,你出來一下。”
廚師黃棟樑聽見呂課長喊,急忙把菜勺一丟,擦了一把手,從食堂側門繞到飯廳來,滿面諂笑,問:“呂老師,有何吩咐?”
呂課長指指五月,說:“我們財務新來的翻譯小姑娘喜歡你們做的小蛋糕,你看着辦吧。”
黃棟樑又在圍裙上擦了一把手,彎下要,上來就握住五月的一雙手,熱情地搖晃着,口中說:“呂老師的要求,就是公司的要求。公司的要求,沒有我們辦不到的。”說完,“啪”地一擡手,敬了個莫名其妙的軍禮,轉身蹬蹬蹬跑了。不等五月反應過來,又從食堂裡跑出來,手裡還拎着兩隻飯盒,一盒裡是幾個小酸奶,一盒裡是幾塊芝士小蛋糕。兩隻飯盒往五月手上一遞,說,“請收下。”
五月撐得連說話都吃力,向他點頭表示十分不好意思,然後小心翼翼地問呂課長:“這,這樣也可以?”
呂課長面有得色:“哎呦,你不用這樣不好意思,也不用跟他們客氣。我們是誰?我們可是財務課!你公司裡有什麼搞不定的事情就和我說,跟你說,公司裡還沒有不怕我們財務的,你過幾天就知道了。”
中午飯吃好,回到辦公室時,男同事又不聲不響地去替她泡了一杯咖啡端過來。她雖然不愛喝咖啡,但卻也生出些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感慨來:媽呀,這日腳,也太好過了吧?
下午兩點,她就見識到了呂課長的強大威力和氣勢,以及財務課在公司的地位又是多麼威武了。
一名品質管理部的員工來報銷醫藥費,報銷單上一個大寫金額的“肆”字寫錯,呂課長把他的報銷單一丟:“回去重寫!”
那人面有難色,卻不敢多話,果然拿回去重新填寫,重新蓋章。津九的報銷流程要多繁瑣有多繁瑣。報銷差旅費的話,先貼發-票,同時附上有領導簽字蓋章的出差申請書,出差報告書;報銷加班出租車費的話,要附上加班申請書,同時發-票上的時間和考勤卡上的加班時間必須一致,否則不予報銷。其他費用報銷也是同理。
所有資料都準備齊全了,填好報銷單,貼好發-票,然後找自己部門的課長、部長審覈確認,然後再是工廠長,副總經理、總經理蓋章,最後再由財務課長及總會計師審覈蓋章。一圈下來,一張報銷單上密密麻麻都是公司頭頭們的紅印章。
因爲報銷單上的金額不得塗改,呂課長把他的報銷單打回去,他只能重新走一遍流程,再向各個頭頭解釋一遍重新蓋章的緣由。當中要是哪個頭頭不在,就只好乾等着。一圈轉下來,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了,再拿回來報銷時,呂課長雙手抱胸,哈哈一笑:“對不起了旁友,今天庫存現金不夠了,下次再來吧!”
“那,明天有沒有?”依舊不敢大聲,恐怕音量一響,會驚到這位財務課長。
“不確定。”
“那,下週一有沒有?”
“不敢保證。”
“那,週二總有了吧?”
“那要看我們出納小杜有沒有時間去銀行取現了。”
“那我週三來問問看,可以吧?呂老師,拜託了啊。謝謝呂老師了啊!”賠着笑,點頭哈腰地走了。
也不知道他哪裡得罪了呂課長,反正五月在一旁都替他尷尬。財務課的同事們卻都各幹各的事,已經見怪不怪了,大概。
呂課長雙手抱胸,對五月說:“看到了沒?下次誰得罪你,跟我說,我有的是辦法叫他吃癟碰釘子。”說完,對天狂笑三聲,“嘎嘎嘎——”笑聲響徹整間辦公室,總會計師鬆尾拄着頭,默默看着電腦屏幕,對這邊的動靜熟視無睹。
下午四點五十八分,呂課長及同事們開始收拾臺子,鎖抽屜。一時間,整間辦公室都是“乒乒乓乓”推拉抽屜的聲音。下午五點,又一陣鈴響,大家拉開椅子,開始紛紛往外跑,一個兩個快如旋風,動若脫兔。五月張口結舌。呂課長臨跑之前不忘提醒她一聲:“都下班啦,快走快走!”
苦孩子五月的頭腦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感一棒子擊暈,傻傻問人家:“不會吧,一會兒班也不用加麼?”
呂課長說:“加什麼加?我們財務課除了月末最後一天偶爾加班以外,平時從來不加班。”再一看手錶,驚叫一聲,“不好,晚了!趕不上班車,來不及買菜燒飯,阿拉老婆要發火!”“嗖”地一下子,轉眼跑沒了影。
下午五點零三分時,一整間辦公室就只剩下她和鬆尾了,鬆尾看她臉上掛着傻笑,慢騰騰地收拾着桌面,向她擺手一笑:“五月醬今天辛苦了,明天見。”
五月在津九的第一天,愉快到簡直不能更愉快。
晉*江*獨*家
作者有話要說: 日腳:吳語,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