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英不知九靈深夜來此何干,唯有隱身五十步之外,耐心窺視他一舉一動。
只聽九靈清清嗓子道:“師父,離七七四十九日還差三個時辰,恭喜師父功成出關!”
原來是玄英道長在大玄洞內閉關!聽他徒弟話中意思已經整整四十九日。
不知九靈此時來說這些何意,但陸英隱隱覺得箇中情由並不如此簡單。
九靈沒有得到迴應,又在洞外道:“師父,步高子那個逆徒背叛師門,搖尾乞憐於無異門盧氏女裙下,已經被我誅除。請師父放心。”
洞內傳來“咚咚”兩聲悶響,似乎是什麼東西敲擊在那道巨石門內。九靈急往後退了一步,右手緊握拂塵,擺出臨敵架勢。
陸英暗思道:“人心難測,世情涼薄。這九靈身爲元象宗首徒,狠心殺了師侄步高子也就罷了。對師父也如此防備心重,果然如老前輩所言,心魔難除啊!
“看來玄英對九靈殺了步高子甚爲不滿,而九靈明知會引起師父怪罪,還犯下此事,又巴巴跑來稟報,心內一定有詭計。難道他是想趁玄英道長即將功成的緊要關頭,用這些事來擾亂師父心神?”
又聽九靈笑道:“師父,你一向愛護那個逆徒,連‘神木槍’都傳給了他。我真不知步高小子究竟有什麼出衆之處,能得你如此袒護!不過,人皆不知他是小師妹私生,我卻是知道的……”
陸英聽得一驚,原來還有這般隱情。難怪步高子音聲槍法厲害,原來是得了師祖真傳。
只是不知九靈的小師妹是何人?肯定也非常受玄英道長疼愛,纔會愛屋及烏,將那所謂“神木槍”傳給了他。
果然洞門內壁又傳來數聲悶響,比方纔聲響更大。恐怕是玄英道長怒氣所致,擊打石門所發而出。
九靈笑得更加得意,又道:“當年我與小師妹雙修道術,可謂心意連通,進境一日千里。誰知你突然下令,禁止象山所有人捉對雙修,導致衆師兄妹停滯不前。
“到下一代弟子更是不得入其門徑,只練會些粗笨拳腳。師父啊,如果我現在放開門規,再啓雙修之法,你說會不會重振元象宗威名,培養出幾位足以抗衡天下豪傑的人物?”
陸英心內憤憤,原來這倒虎山的道士修的是雙修之道,九靈擄掠女子也真有其事。他想違背玄英意志,令衆人重拾舊規,其心果然齷齪。
但“小師妹”既然與他雙修道術,步高子這個私生兒子卻非他子,其父又是何人?
陸英不敢細思,只得靜靜觀望九靈舉動。此時洞內玄英沒有迴應,九靈也沒有停下的打算,接着說道:“那象山大玄掌,靈溪雙劍,霄雲神女功,你不傳我,我只有自己去學了……”
洞內忽然傳來幾聲:“好!好!你好!”
陸英聽玄英道長顯是氣憤已極,不顧走火入魔之險,強行傳聲出來。又見九靈一副得逞的模樣,不由恨得牙根癢。
此刻月輝如銀,照在山岩樹木之上,也照在九靈高大的背影上,就像一頭巨獸的影子籠罩着大玄洞。
九靈又道:“師父,你大功盡棄,這‘大辯清淨’之鼎爐可毀於一旦啦!可惜七十年神功,盡皆付水東流……你老人家一定苦悶得很吧!不如趁着還有口氣,將象山大玄掌與靈溪劍法等秘典傳給我。我做了元象宗掌門,一定不會讓你丟臉。”
陸英看他小人得志的模樣,心內將這欺師滅祖之徒詛咒了一千遍,恨不得立刻上去一刀砍了他。
但又知道此處不但是元象宗禁地,光九靈一人就不是自己能敵。正在這時,大玄洞石門轟然掀開,九靈嚇得一激靈,趕忙轉身就要跑。
玄英道長咳嗽聲尚未停,就罵道:“畜生!站住。”
九靈不由立定身形,轉過頭看了看洞內,忽然又笑道:“師父,你何必如此大動肝火?就算我回來,你難道還有力氣打我不成?”
說着一邊小步往前挪,一邊試探地挑釁玄英。玄英不答話,應該是用盡了積攢的氣力,此刻難以爲繼。
九靈更加大膽,走到洞口罵道:“老東西!我是畜生,你是什麼?你人之將死,還口出惡語,難道不怕下地獄?”
陸英擔心他傷害玄英道長,也顧不得敵我懸殊,猛地提氣撲向九靈,神術寶刀出鞘,衝他頭上斬去。
九靈聽到動靜,霍然轉過身來,待見是陸英,不由輕蔑一笑。手中拂塵疾刺而出,上來就用狠招以期殺人滅口。
陸英神術寶刀鋒利,三招之內佔了便宜,但等九靈有了準備,五六招時已經明顯落於下風。
鬥到十五招上,九靈左袖遮掩擋開寶刀,右手拂塵調轉木柄,如鐵槍直刺陸英咽喉。
陸英低頭閃避,不防九靈左腳又起,被他砰地踢中肩頭,悶哼一聲跌出三步遠近。
九靈踏住陸英手腕,拂塵一豎就要殺人,卻不防背後飛來一塊拳頭大石子,正打在九靈左心。
九靈如見鬼魅,舍下陸英飛奔而逃。陸英撐着起身,詫異望向洞口。
玄英道長如銀鬚發在月下根根分明,比起泰山郡初見時老了許多。臉上毫無血色,嘴脣烏黑,一雙藏在袍袖中的手不住顫抖。
陸英正要說話,玄英道長先開口道:“是你?沒想到家門不幸,被你看了笑話。”
陸英苦笑道:“老道長,晚輩不敢。”
玄英又道:“貧道命將隕矣!那個畜生一會兒就會回來,你快走吧。”
陸英道:“道長,我先扶你回去歇息。對了,我這有靈丹妙藥,你吃一粒,定能痊癒!”說着就要在腰間摸出老神仙送的丹藥。
玄英搖頭止住他,言道:“不必了,生死有命,壽限天定。什麼靈丹妙藥能逆天改命?”
他自袖中扔出一本書籍,落在陸英腳下,陸英低頭看時,只見上面寫着《太平洞極經》五字。
玄英不待他詢問,就道:“這本經書替老夫收着,將來交給玉英真人。請她回來清理門戶!”
陸英正要辭謝,卻聽得遠處傳來幾人的腳步聲,顯然是九靈心有不甘,又找了幫手來此作惡。
玄英咳嗽着道:“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陸英拱手道:“道長,你的經書在下不敢保存,你可以交給信得過的徒弟近屬。我畢竟是外人,有諸多不便。”
玄英怒道:“貧道又沒送給你,只是教你轉交。怎得如此婆婆媽媽!”
說着又劇烈咳嗽起來,嘴角鮮血汩汩滲出。陸英無奈只得拾起經書,反正之前他也送過一本給自己,就當成雙作伴。
遠處九靈與酋陽子數人大呼道:“抓賊人啊!有賊子殘害師祖啊!”
陸英恐深陷險境,只得道:“老道長保重,在下告辭了。”
玄英面如金紙,有氣無力地道:“恐怕……來不及了。貧道……送你……一程。”
說完送你二字,陸英便覺身子猛然一輕,然後飄向後方,越飄越遠,接着開始急速下墜。
墜落之前,聽到玄英道長“一程”二字說完,看到他雙眼陡然失神,身軀如一座玉山轟然墜倒。
陸英反應過來時,才知道玄英老道竟把自己一掌推下了懸崖。
這雲霧繚繞幽遠靜謐的深淵吞噬了他的身體,也吞噬了他的焦心。以至於陸英感受不到一絲恐懼與不捨,就這樣等待着命運的安排。
耳畔風聲呼嘯,還隱隱夾雜着酋陽子的尖叫“師祖……師祖昇天了……”
玄英道長說“送”我一程,那麼懸崖下就不是絕境,我應該不會死。這是陸英清醒時唯一的想法。
他再次醒來時,是被一羣鶯鶯燕燕吵醒的。
耳邊聽得議論紛紛,陸英忍着渾身疼痛睜開雙眼。就見頭頂一束陽光灑在臉上,離地數丈高處有數不清的藤蔓糾纏,彷彿蜘蛛織就的大網,欲將陽光也隔絕在其外。
三面峭壁千仞,再往上仍是經年不散的濃雲。
陸英坐起身來,發現置身一面水潭邊緣,水潭廣有三四畝,連接着絕壁,左邊壁上刻着遒勁的兩個大字“靈溪”。
那兩個字似乎以利劍刻出,古拙厚重,頗有前代遺風。
再往旁邊看,身後左右圍攏十數名妙齡少女,皆身穿淡青道袍, 挽着道髻,戴着布冠,嬉笑談論着自己。
陸英只聽到說什麼“神仙”,“山上道兄”,或是“無賴登徒子”的話語。卻不見有人敢上前搭話,也沒有人查問自己身份來由。
陸英起身道:“衆位師姐,你們都是元象宗的弟子嗎?”
十餘名少女仍是自顧自掩口笑鬧,一時無人搭理陸英問話。
陸英心下漸漸恍然,這大概便是九靈擄來的雙修之人,他又問道:“你們是誰家女子?被人強擄來的嗎?在下可以救你們離開!”
這次有一名大膽的女子開口道:“胡說八道什麼!我等來此是修道成仙的,用你這個登徒子救?”
陸英看看周遭,見她們個個天真爛漫,卻並不像是受人脅迫,當然更沒有琳琳在此。只得無奈笑笑,蹣跚着往山谷外走去。
此地既是九靈藏人之處,那他一定會來此尋找。昨夜恐怕因爲玄英道長猝然離世,他忙於執掌宗門大權,纔沒有騰出功夫尋自己。若是再不走,難保不遭其毒手。
離開靈溪谷,陸英繞到北山,白雲烏頗通靈性,竟自己跑來追尋。陸英大喜,提刀跨上駿馬,抱着馬頸一路往北馳還。
走到未正時分,正要折而東行,卻迎面遇上數十騎如風馳來,不偏不倚正是衝自己馬前。
陸英眯起雙眼,將神術寶刀橫在膝上,停下坐騎靜待來敵。
那數十騎奔到百步之外,卻齊齊停下,爲首一人四旬上下,戎裝褲服卻難掩儒雅之氣。他來到陸英馬前,拱手道:“敢問大人,可是華亭侯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