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回 建鄴諸人

一入建鄴,陸英直奔武岡侯府,還是先找楊稚遠打探一下情況爲佳。

可惜來到府門請見,卻被家人告知公子不在府中。陸英無奈,只得先回住宅,晚間再做打算。

走到北城,忽然看到樂遊原,不禁想起簡靜寺中那人,於是打馬緩緩行來。簡靜寺今日倒是冷冷清清,也不知是先帝亡後該當趨於落寞,還是會稽王父子刻意打壓。

比丘尼見到陸英,小跑着入內通報,不一時又臉紅氣喘地出來道:“陸祭酒,主持有請!”

陸英點頭謝過,將馬繮繩交給她,自己大步入內。

到靜室前解下寶刀,陸英咳嗽一聲,順手推門而入。支妙音緇衣芒鞋,渾不似往常衣衫華麗,此刻坐在蒲團上閉目誦經,竟像變了個人一般。

陸英笑道:“妙音主持,許久不見,佛法更上層樓,可喜可賀!”

支妙音睜開眼,凝望他片刻,最終苦笑道:“華亭侯春風得意,貧尼青燈古佛,到底誰可喜可賀?”

陸英道:“主持說笑了。在下奔波勞碌,此生恐也難有片刻清閒。誰似主持日日修身養性,清心寡慾?簡直是神仙日子。”

支妙音冷笑一聲,道:“你不在洛陽做諸侯,跑來建鄴何爲?這龍潭虎穴,稍不留神就將噬人,何苦來哉!”

陸英道:“哦?那請主持說說,此處龍如何,虎又如何?”

支妙音道:“雲從龍、風從虎。大廈之將傾,風雲莫測。你何必來蹚渾水?”

陸英沉吟道:“不知主持有何打算?”

支妙音笑道:“我一個出家人,修道唸佛,管得什麼風雲!又能有何打算!”

陸英微微一笑,一時不知怎樣接言。

兩人默然良久,支妙音又道:“聽說朱夫人新婚燕爾即離你而去,是不是你欺負人家了?”

陸英苦笑道:“哪裡哪裡!夫人一時心情不暢,到處走走散散心而已。”

支妙音笑道:“我這裡的道憐妹妹,不知何日才能等來出去散心的機會。”

陸英尷尬道:“這個……總會有一日……”

支妙音冷冷瞥了他一眼,言道:“你那個《明月賦》,倒是不錯。”

陸英苦笑無語,兩人又陷入沉默之中。前後坐了半個時辰,實在無甚話頭,聽她言語也並不知曉琳琳與人來過建鄴,只得告辭離去。

待回了富春山居,皇甫思、戴菊、翠羽等人倒是依然如故,個個口中埋怨郎君久不歸家,把此地搞得太冷清。

洗漱更衣畢,用過晚膳,陸英正坐在書房調息,卻聞有客來訪,自稱石亮石庚明。

稍一思量,他命皇甫思將石庚明帶來此處,或許此人倒有些用處。

石亮進入書房,來不及除去玄色斗篷,就一躬到地。口中道:“石亮拜見侯爺。”

陸英上前將他扶起,笑道:“庚明,何須如此多禮!許久不見,一切安好?”

石亮摘下斗篷,抱拳道:“回侯爺,石亮尚可。侯爺離京日久,精神更勝往昔。”

陸英道:“庚明有何事見我?你們典校署耳目靈光啊,我纔剛到家,你就找上門來了。”

石亮道:“侯爺,不是在下耳目靈,而是京中如今……中領軍大人嚴令典校署暗查風聲,侯爺先去了武岡侯府,又去了簡靜寺,自然避不過旁人耳目。”

陸英道:“看來中領軍倒是個心細之人。”

石亮苦笑道:“在下受命來監視侯爺,

得以抽空私晤……”

陸英道:“那你準備如何彙報?”

石亮道:“自然是什麼也不曾看到,什麼也不曾聽到!”

陸英搖頭道:“還是要看到些什麼的……”

石亮疑惑不解,陸英附耳低言幾句,石亮恍悟道:“侯爺高明!如此一來,恐怕中領軍大人要睡不好覺了!只是……”

陸英道:“無妨。諒他也不敢動我!”

石亮領諾欲告退,陸英又叫住他,詢問是否聽過有兩個南蠻少女與琳琳結伴,在建鄴露過形跡。

石亮茫然不知,陸英擺擺手讓他自行離去。石亮走後,他思量半晌,自己暗暗笑道:“石亮回去將我私會各家門閥,秘密勾連朝官的情報呈上,定然叫孫元顯那小子也輾轉反側,重新掂量掂量,我豈是容易拿捏的軟柿子!”

正想到此處,皇甫思又來稟道:“有國子監學子數人求見。”

陸英命他將人迎至堂上,又忙更衣戴巾出來相見。一見陸英,幾人齊施禮道:“拜見祭酒大人。先生金安。”

陸英笑着還禮,挨個打量來的四位學子,卻只認識一位楊弘楊休元,乃是尚書令楊元琳之子。其餘三位卻叫不上名號。

好在學子們也知道自報家門。原來都是當初策論寫得好的,徐羨之、傅亮、王韶之三個名字,陸英雖對不上真人,但都是有印象的。於是心中大喜,熱絡地招呼他們落座奉茶。

陸英知道如今王孝伯兵敗被誅,楊元琳在朝中更加孤掌難鳴,但沒想到楊弘竟然會前來拜見。看來,楊家的處境比預想的還要不堪。

他笑着問些學業之事,問之前定的章程有沒有一直執行。

四人恭謹對答,皆言自從祭酒大人推行新規後,國子學果然面貌一新。陸英也不知是恭維還是實情,暗暗打算空閒時還得去親自看看才放心。

相談既久,難免又談到國政朝局。楊弘等對如今孫元顯把持朝政,亂行遷三吳“樂屬”入建鄴之策深有牴觸。也對孫元顯身邊,張法順、桓敬祖、謝琰、楊謐、劉驍等人極爲不齒。

楊謐作爲中軍長史,倒是依然混得風生水起,其人太過圓融,或許這纔是世家公子存世之經。

四人坐了許久,終於要告辭離去。到了階下,還是徐羨之忍不住道:“先生,我等才雖駑鈍,您若是需要,我等願意去洛陽以效微勞!”

陸英笑道:“幾位都是大才,將來定有一日成國家棟梁。只管安心就學,靜待時機即可。”

徐羨之深施一禮,轉身灑然離去。

第二日,陸英換上儒衫,戴上進賢冠,一人獨步往國子學而來。

國子學如今確實比往年大有不同,門吏衙署一見陸英趕緊施禮,還要殷勤地爲他帶路。陸英拒絕了他們好意,只想自己隨便走走看看。

各處學館書舍都打掃得整潔乾淨,但由於陸英留下的學子不多,大部分子弟已被他除名,是以看着較爲冷清。

也有練射御的,也有習翰墨的,也有誦經記典的。

陸英走了一遭,竟無有閒人迎面碰上。他心中深感奇怪,自己當年偶然妄爲,難道真有這麼大奇效?這幫官宦子弟,不學文不習武,以門第家世照樣可以出仕升遷,何必如此專心向學?

走到一株大樹下,終於看到兩位學子坐在此處說笑閒聊,陸英莞爾,緩步走上前,卻聽到一名學子口中道:

“月既失蹤影,化爲雲仙子。白衣風飄雪,青絲垂雲瀑。明眸神墨畫,秀項如和玉。纖纖潔素手,玲瓏冰皓足……

“嘖嘖,我若是得如此美眷,定然心滿意足,何必求什麼富貴功名,只願老死於溫柔鄉中矣!”

另一人駁道:“那是你!祭酒大人何等英傑,豈肯如此不圖進取!餘飛奔於前兮,忽焉向後,進退趨言兮,百尺千尋。終難得其真幻兮,空耳目其萬端。併爲歌詩兮,詠以意憐。欣往走奔兮,忘爾孤年。煙散鳥還兮,樂盡山空。皎皎明月兮,卻出其間……

“你聽聽,祭酒以歌言志,說得乃是求道尋真,宏志於天下,超邁於千古,你也就能讀出些兒女情長。”

陸英暗笑,這兩人分明是在吟誦自己的《明月賦》,不過第二人所說,真真令自己汗顏。當初不過即性而作,心中思念愛妻難以排遣,哪裡有什麼天下大道,千古宏志了!

第一人又道:“你太過牽強附會!他日見了祭酒,定要與你問個明白。”

第二人道:“那是自然!祭酒大人名揚九州,功蓋四國,我早就想一睹真容了。可惜,你我來的晚,沒有趕上祭酒雷霆手段整治國子學之日。”

第一人笑道:“若是趕上了,說不準你我就被除名了!”

第二人道:“我說要專心讀書,你非拉我來此閒扯。這若是讓楊休元看到,又要去博士們面前聒噪了!”

第一人道:“走了個王曇亨,還有個楊休元。若無此二子,我等國子世胄,何必如此辛苦!”

第二人道:“休得胡言。楊休元之父楊令公,那可是當代名士翹楚。他支持陸祭酒改革國子學,也是一番苦心。

“再說了,以前的國子學何等不堪,自從陸祭酒立下規矩,楊休元、王曇亨二位公子率先垂範,你看看現今,大吳國子們,哪個不是意氣風發!”

第一人冷笑道:“那又怎樣!如今會稽王貪酒厭政,朝廷大事皆由中領軍做主。你看看那張法順、桓敬祖、楊稚遠之流,誰人精習六藝,誰人通曉經籍?反倒高官顯宦,風光無限。而王曇亨身首異處,陸祭酒困居洛陽,於國家社稷又管得何事!”

陸英聽到此處,忍不住道:“王曇亨……王公子,如今不在了?”

兩人大吃一驚,見他儒冠青衫,面容英俊,文質彬彬,第一人乃道:“兄臺也是剛入國子學不久吧。想必也是被父祖逼着來吃苦的!王曇亨與其父王孝伯一同伏誅,早就是往事塵埃了。”

陸英嘆息一聲,拱手道:“方纔聽二位兄臺高論,只知國子學能有如今氣象,全憑楊休元、王曇亨二位公子。卻不知何以這二百學子皆能誠心跟從,僅僅是因爲他二人門第爲高嗎?”

二人囁嚅不能答,陸英又笑道:“在下姓陸,吳郡人氏。敢問二位兄臺高姓?”

第二人聽他是吳郡陸氏,連忙施禮道:“在下琅琊王氏王琬之,見過陸兄。”

第一人道:“在下吳郡顧義,幸會。”

陸英道:“原來是王家、顧家望族公子,陸華幸會!”

那王琬之道:“陸兄與祭酒大人同宗,可曾見過華亭侯?”

陸英笑道:“華亭侯少時不在吳郡,至今尚不熟識。”

王琬之微微失望,只報以無奈一笑。

顧義道:“陸兄,你爲何不讀書習射,跑來此處閒逛?小心被博士們看到,少不了一頓數落。如今國子學比不得當年,你還是莫要如此輕率的好!”

陸英笑着謝過,與他們告辭自行離去。既然國子學有如此景象,他心中自是喜出望外。

當年朝廷命自己爲祭酒,本來以爲只是貶抑的開始,已抱定罷官免爵之態度。

其後不管不顧大舉開革博士、除名學子,指望能稍稍斧正其弊端,也不枉做一回祭酒。豈料無心插柳,竟有今日氣象。

來到朱雀街,聽百姓議論,說是南洋獅子國月前進貢四尺白玉佛像,供奉在瓦官寺中。朝廷又請了丹青妙手顧長康作壁畫,會稽戴安道造佛像,民間並稱爲三絕。

如今佛像即將完成,百姓紛紛去瞧熱鬧,成了建鄴第一等新鮮事。

陸英聽到顧長康、戴安道之名,不由會心一笑。

這二位大才,皆是不世之選,能留下妙品當爲天下幸事。改日得空,也該去觀摩觀摩。

回到富春山居,還未坐定,又報石亮求見。陸英未知何事,隨聲吩咐將他請入。

石亮今日一身常服,見到陸英行禮畢,似乎有甚難言之辭。

陸英笑道:“庚明有話但講無妨, 何必吞吞吐吐!”

石亮斟酌道:“不知大人識得戴安道先生否?”

陸英詫異道:“自然是識得的,今日爲何問起戴先生?”

石亮道:“獅子國進奉四尺白玉佛,本是聽聞先帝信佛,輾轉貢來。豈知天不假年,先帝驟然崩逝……

“白玉佛供奉於瓦官寺,會稽王爲紀念此盛事,召了顧長康在寺內壁上作畫,戴安道先生來建鄴造佛像,想必大人也聽聞了?”

陸英點頭道:“聽說了。”

石亮又道:“在下知道大人與戴先生有所交情,故而有一事想要稟明大人,不知當講不當講!”

陸英道:“但說無妨!”

石亮低下頭沉聲道:“在下偶然聽聞,西域胡僧不滿戴先生造像異於經傳舊制,意圖於今夜刺殺先生於瓦官寺……”

陸英大驚道:“此事當真?”

石亮道:“在下從茹千秋處偷聽來,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便匆匆來報。”

陸英長吁一口氣,擺擺手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石亮躬身退下,留下陸英皺眉苦思。

戴先生雖只見過一回,但其風骨才性,早深深印在陸英心頭。他所造佛像靈動變化,開創中國新風。

如果石亮所言確實,西域胡僧也太過霸道無禮。就算他只是道聽途說,憑空無稽之談,自己又豈能坐視不理?

戴先生與楊子猷二人,伴他與琳琳同遊剡溪,音容笑貌宛在目前。楊子猷已然仙逝,戴安道若是再遭不測,他定要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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