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回到朱孚居處,還未進門就聽着琳琳在房內罵不絕口。
陸英緊走兩步,入得廳堂見朱孚臥在榻上,露着脊背,琳琳正坐在旁邊小心翼翼給他上藥。
口中仍罵道:迂闊書呆子,豬頭辛恭靖,人家陷陣殺敵,他不獎賞便罷了,竟然不由分說打一頓!書呆子,豬腦袋!有功不獎,還打板子,這是什麼主將,豬頭,死書生
陸英忙問道:這是怎麼了?辛太守打的?
琳琳見他回來,怒火更盛,忍不住叫道:你出的好主意,好端端出城幹什麼!你怎麼不去捱打?
陸英苦笑道:早知道如此,我便替朱孚去挨這一頓打!我還以爲辛太守叫他是要委以重任,誰知
朱孚道:阿姐,我無礙的,不就是幾十脊杖嗎!嘶你跟姐夫吼什麼?
琳琳道:肉都打爛了,還說沒事?真要砍了你腦袋纔有事對吧!
陸英搶過琳琳手中藥膏,替她爲朱孚細細塗抹。就見朱孚脊樑兩側被打得皮開肉綻,看着觸目驚心。
他邊抹藥邊道:打人的倒還有良心。看着雖重,其實都是皮外傷,好在沒有傷筋動骨。將養一段時日就好了!
琳琳道:你說得輕巧!打成這樣了還說皮外傷。你等着看,我明天不把辛恭靖皮扒了,算我窩囊!
朱孚道:阿姐,你這說的什麼話?他是洛陽主將,生死殺伐全在他掌握。難道要因爲些許恩怨壞了國家大事不成?
陸英道:待會我去找他理論理論,畢竟我也是朝廷官員,品級上比他高。說不定他能聽我的。
琳琳道:他要能聽你的就不會有這事發生,這會兒何必裝腔作勢?
陸英笑道:他若不聽,爲夫便也打他幾十大板,爲我娘子出氣!
琳琳道:你有什麼理由打他?橫豎人家是守城主將,你這祭酒又管不着太守!
陸英道:娘子放心,我自有辦法。
琳琳冷哼一聲,不再理他,自顧安排飯食去了。當夜陸英果真去找了辛恭靖,但不知道兩人說了些什麼,直到三更陸英才回來睡下。
第二日,收到督軍趙睦急報,秦軍攻打金墉城甚緊,請求增兵援助。
辛恭靖一面派人傳遞消息給雍州刺史郗暉,一面令人直接去朝廷請援,但就是不動一兵一卒出城迎戰。
金墉城在洛陽西北,是一座駐兵小城,乃魏文帝所建,魏晉之世廢后所居之冷宮也。
此城雖小,但與洛陽大城首尾相望,互爲憑仗,戰時可相互支援,可謂守洛陽的利器。
王全期留督軍趙睦駐守金墉,爲的就是不使洛陽陷入孤境。而今秦軍先打金墉城,也是爲了免去後顧之憂,掃清攻佔洛陽最後的障礙。
辛太守執意不肯出城,定要死守待援,若從保衛洛陽的角度說也無可厚非。城中本來兵少,若再分兵去救,恐怕中了秦軍奸計。
但眼看着屬城覆滅,也不是兵家應有之義。陸英站在西北角樓,望着金墉城西南北三面激烈的戰況,唯有暗暗焦急。
辛太守固執己見,打也打不得,勸也勸不動,拿他毫無辦法。秦軍圍城缺一,留着東面不攻,非只是動搖守軍信念,恐怕也是想埋伏洛陽的援軍。
不知姚興到了城外也未,又是何人在指揮攻城,看得出來頗有計謀。
連着三日,秦軍只攻金墉城,將洛陽主城舍在一旁。第四日天剛亮,陡然有數萬秦軍在洛陽城西出現,陣中一杆大纛,上書大將軍姚幾個鬥字。正是秦國皇太子姚興姚子略親至。
姚子略大軍列陣城西,迫而不攻。洛陽城中不免人心惶惶,不知秦軍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就連前幾日不停攻打金墉城的前鋒軍,今日也偃旗息鼓,駐紮在金墉與洛陽之間,一副久困洛陽的架勢。
晚間,聽聞城外射入許多箭書,辛太守聞訊急忙派人收繳,但箭書內容還是私底下傳得全城風雨。
據傳,秦軍稱皇太子親征,乃是替天伐罪,本不欲傷害洛陽百姓。吳國朝廷無道,官吏貪婪腐朽。辛恭靖早已暗中投降趙國段氏,妻兒老小都送往了鄴都。
此人爲了自己功名權位,不惜以全城軍民做墊腳石。他此時閉城自守,等到趙軍來時開城降附,爲了豫州刺史之位不惜讓城中血流成河等等言語。
又有人傳,只要擒下辛恭靖,歸順大秦者,賞千金封關內侯。
陸英與衆多官兵聊過,十有八九都慷慨激昂地表示,身爲漢家兒郎,與胡虜不共戴天。就算粉身碎骨,也絕不背棄祖宗。
但提起辛太守,肯真心說幾句好話的人着實不多。本來他爲人迂直,就不善於撫慰軍心,前幾日又無端責打剛剛立功的朱校尉,使他的口碑一落千里。
陸英無奈暗思,姚子略這釜底抽薪之計,就算不能立竿見影,恐怕也極大動搖了洛陽軍民的信心。辛恭靖冥頑不靈,只怕早晚落不了什麼好下場。
又過了兩三日,秦軍仍是不動如山,但每日遊騎四出,洛陽城門晝閉,還是使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壓抑與不安。
這夜,朱孚傷勢有所好轉,執意要自己去城中巡防,替換這段時日一直爲自己代勞的陸英。
陸英不忍拂了他好意,便留在府中早早歇下。但他躺在榻上久久難眠,只得默默數着打更聲,等着睏意來臨。
時交子夜,陸英迷迷糊糊快要入夢,彷彿看到洛陽城內喊殺震天,到處煙火騰霄。
他急急提刀衝出門外,對着迎面衝來的胡騎揮刀就砍。卻聽到琳琳呼喚道:陸郎,快起來,陸郎。
陸英一激靈坐起,就見室中一片漆黑,門外一道黑影正拍打門框,不是琳琳是誰。
陸英邊取衣衫邊道:琳琳何事?敵軍殺入城了嗎?
等他披衣出來,就見城南火光燭天,四處兵戈叫嚷不停,琳琳急道:敵軍夜襲,快去找朱孚!
二人結伴往城南奔跑,沿途正對上往北去的百姓,大多人衣衫不整,個個驚惶無措。
陸英喊道:琳琳,你去府衙保護辛恭靖,我去城門尋找朱孚!
琳琳怒道:保護他幹什麼?我去城門!
陸英道:那你去找朱孚,我去尋辛太守!
琳琳賭氣加快腳步往南奔去,口中叫道:那豬頭死了纔好!
陸英無奈,此刻事態緊急,只得匆匆轉向府衙而去。
等他趕到城心銅駝大街,卻見此地空空如也。昔日的州府重地大門洞開,連個役吏差官也無。
陸英提刀闖入府內,直入後堂卻遍尋不到人影,一股不好的預感籠罩心頭。他正要反身出去,卻看到牆角一名婢女瑟縮着滿眼驚恐。
陸英問道:姑娘別怕,我是朝廷官員。辛太守何在?
婢女顫聲道:大人領人去殺賊了
陸英一怔,想不到這辛太守還有這般勇氣,只得搖搖頭,加緊步子又奔向城南。
南城津陽門宣陽門皆完好無損,不是被內奸打開,便是有秦軍探子策應。
此刻津陽門內外直到甕城殺得難解難分,吳軍從四方趕來,將入城的秦軍打退出去。
陸英趕到城門,便見朱孚與琳琳並肩當先,兩人手下秦軍無一合之敵。再加上甕城狹小,城頭不時施放冷箭,秦軍入城者死傷大半,此時且戰且走,顯然堅持不了多久了。
等到陸英持寶刀加入戰團,不過片刻功夫,剩餘一二百秦軍丟盔棄甲,逃過洛河橋,在曠野中四散奔逃開去。
城頭急令關閉城門,朱孚與趙蕃各自清點傷亡,搬運屍體,一時也顧不上敘話。
琳琳看到陸英,氣呼呼地上前道:你不是保護豬頭太守去了嗎?怎得又來此處?
陸英皺眉答道:辛恭靖不在府中,說是帶着人出來殺敵了。你有沒有看到?
琳琳道:殺敵?憑他殺得什麼敵?這裡哪有什麼太守大人,該不會趁亂跑了吧!
陸英道:城中四處火起,一定混入了秦軍密探,城門肯定也是這些密探打開。外邊只埋伏几百人入城,後無援軍,這事實在古怪
琳琳道:古怪什麼?要不是我家朱孚勇武,城門此刻就易手了!這姚興真陰險,不敢堂堂正正攻城,卻耍下作手段。
陸英道:他若是真想拿下津陽門,爲何不多派些人來夜襲,只有這麼三五百數,濟得什麼事?
琳琳道:你豬頭啊!秦軍都在城西駐紮,平白無故調動幾千人埋伏到南門外,還能叫偷襲嗎?當我城上軍兵都是瞎子不成!
陸英點頭道:言之有理。但姚子略這一手到底有什麼目的呢?就爲了放幾把火,嚇唬嚇唬守城士卒
琳琳道:管他什麼詭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管接招就是。
陸英看她如此颯爽英姿,忍不住笑道:娘子威武!爲夫受教了。
琳琳道:滾蛋!折騰了半夜,天也快亮了,回去歇會吧。
陸英道:不知這一場火又燒了幾家屋舍,唉!兵戈無情,終是禍亂百姓
琳琳道:那你去把姚子略人頭取來,不就能拯救一城百姓了!
陸英道:殺一人無用,沒了姚子略還有其他人,只要天下列國紛爭,就免不了戰事頻仍。
等到午時,陸英剛小憩了一會起來,就聞聽朱孚急匆匆來找,見到陸英沉聲道:姐夫,辛恭靖被擄走了。
陸英一驚,問道:你確定?
朱孚點頭道:天明時到處尋不到辛太守,好不容易在城南一處民舍找到了他的掾屬。此人負傷嚴重,親眼看到辛太守敵不過賊兵,被生擒帶走了。
陸英道:看來秦軍早有預謀,昨夜就是爲了綁人來的
朱孚道:他們爲何要綁走辛恭靖,他一人被俘,難道就能讓我等投降不成!
陸英道:此乃攻心之策。前幾日不是有箭書,傳言辛恭靖投降了趙國,如今又趁亂將他綁走,恐怕城中此刻不一定傳出什麼言語。
朱孚道:想要動搖我軍心,使洛陽不戰自潰
陸英道:正是。你立刻去軍中宣佈消息,就說辛太守昨夜親冒矢石,不幸死在亂兵之下。有人敢以訛傳訛,嚴懲不貸!
朱孚抱拳領命而去,陸英暗道:子略兄啊,你來陰的,別怪我也不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