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郎君突然退兵,確實是因爲出了令素還真料想不到的變化。
半月郎君沒料到無極殿外有那麼多人埋伏,自忖要不是退得快,恐怕要被甕中捉鱉,逃生無門。但是,素還真哪來這麼多人可用?難道中原武林門派,真的對歐陽世家如此效忠?
半月郎君命愛將們清點傷亡,自己則在大帳裡沉吟對策,盤算着做長久之戰的勝算有多少。
此時,甚爲得他信任的掌令使火麒麟掀帳而入,道:“總主席,有一名自稱複姓歐陽的人求見。”
這個敏感的姓氏令半月郎君精神一凜,道:“讓他進來。”
“是。”火麒麟退出後,不久便帶了一名精神矍爍的人進入。
此人有種老練世故而難以捉摸的味,這股神情使他給人的感覺像是經歷過無數起伏的老年人,但是須發皆黑,面色紅潤,卻又保養有術,猜不出年紀。
他不是別人,就是歐陽上智。
半月郎君直覺此人大有來頭,心中惴惴,看來無極殿真的比想像中堅固百倍。
半月郎君悶悶地看了他一眼,傲然道:
“你說你複姓歐陽,歐陽世家的主人是歐陽上智,他被炸死在自己的寶座上,此事天下皆知。你是歐陽世家的什麼人?歐陽上智的兄弟都已被殺了,我看你又不像歐陽上智的兒子。”
歐陽上智微笑道:“如果我是歐陽上智,那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半月郎君打量了他一眼,道:“是的話,當然請你留在這兒幾天;不是的話,亂棒打出你這個瘋老頭,讓你回去轉告素還真:少跟我掉花槍!來人啊!”
半月郎君顯然已準備叫人痛打歐陽上智,以報邯高被辱之仇。
歐陽上智淡然道:“半月郎君,我的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好聽我勸告,退回南霸天吧!”
半月郎君箕踞上首,斜眼對歐陽上智道:“我爲何要退回去?”
“今日一戰,你已嚐到失敗的滋味。你以爲歐陽上智會在登基之日身亡嗎?你以爲歐陽上智、素還真,是何等之人?素還真的用兵教你料想不到,而歐陽上智是統御素還真的人,歐陽上智的計謀,你就料得到嗎?”
半月郎君一寒,眼前這名歐陽先生,慢條斯理地說話時,有種安穩如山、萬人之上的氣度,他絕對不是普通人!若說他就是歐陽上智,確實也很有那份風範。
半月郎君正想打手勢,叫人埋伏在外把他給抓住,被歐陽上智雙眼一盯,氣已先餒,竟不敢亂動。
歐陽上智道:“素還真被歐陽上智委以大任,看守世家,只不過是歐陽上智的看門狗罷了。不過,如果你要打狗,主人可不會坐視的。”
“老頭,是素還真叫你來的?嘿嘿,看門狗在家中坐,主人倒出來當說客了。”
“我不是說客,只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不想見你的手下死在中原。再說,就算你打敗歐陽世家,也未必就能得到中原門派的效忠,而且中原連接着雨臺齊天塔,你這下子就直接與雨臺齊天塔爲鄰,你不怕嗎?”
半月郎君心中一怵,道:“你說什麼?”
“以前有中原擋在南霸天和雨臺齊天塔之間,以後若你練武功時,萬一童顏未老人的手下瞧見了,豈不是糟糕?”
半月郎君驚慌之色難掩:“你還知道什麼?”
“昊陽神功、天星一氣、寒月陰掌,這三本寶鑑的秘密我正好知道罷了。”
“你……你……你怎會知道這個秘密?”
“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我要你回南霸天,是善意勁告。童顏示老人已派出三名手下──望星子、觀日生、視月能,在找尋你、流星君,還有火陽真君。他找你們這幾人的目的是什麼,還需要我說得更清楚嗎?你若是留在中原,一練功,就等於自曝行蹤。除了要小心練有天星一氣的流星君之外,還要小心望星子三人。雨臺這方面,明的是趁你元氣未復時進攻,暗的是叫望星子三人刺殺你;世家這方面,明的是號召中原門派與你大斗,暗的是叫流星君對付你。嘖嘖嘖,內憂外患,明暗皆危,這四面之敵,你要如何脫身?”
半月郎君聽得冷汗真流,說不出話來。
“你如果執意要留在中原,我想素還真已有完整的計劃纏住你,教你進又不能,退又不捨。你是一個人才,被纏在中原,我想是很多人樂見的吧?哈哈,只是南霸天就要易主了。要不要退回去,自己慢慢想吧!老朽不多說了,告辭!”
歐陽上智從容地出帳,身影漸漸消失在黑夜之中。
半月郎君越想越是不安,天色未明,便下令所有人馬都回轉南霸天。回去之後,再重新擬定大計,慢慢謀奪中原。
歐陽上智片言退敵,這一段變故,素還真自然是料想不到的。
而就在歐陽上智親自動身前往半月郎君營地之前,已命陰月夫人前往天南山,到半駝廢居處尋找紫霹靂的首級。
原來,受命埋伏於無極殿,由一線生處調查紫霹靂下落的陰月夫人一直得不到有用的消息,倒是歐陽上智幾經推敲,想到了會有一個人對紫霹靂也有興趣。
巧龍半駝廢,與一線生一樣有一雙世間絕頂巧手的人。
他雖然淡出江湖,但是,紫霹靂頭顱一旦成爲無主之物,他一定會見獵心喜,加以改造。如果在他之處找不到紫霹靂,再想他處。
陰月夫人領了命令,便親自帶了八名月中天的高手前往天南山,找到那棟簡陋的草茅,但裡面卻空無一人。
陰月夫人依歐陽上智指示,沿着屋角走約五步,再沿着屋角的石臼直走十步,果然見到面前的一株樹木離地十寸左右的高度有一道黑色的痕跡,完整地繞着樹幹一圈。這道黑色的刻痕在滿是暗瘤的松樹幹上,若不刻意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陰月夫人雙手抱着樹幹,往右大力一轉,只聽“嘎嘎”幾響,屋角的石臼往右滑開,現出一條地道。陰月夫人下顎一揚,八名高手立刻魚貫走了下去。
不一會兒,便聽得劇烈的“碰”、“碰”幾聲,接着是幾聲慘叫,兩名武士被一股力道拋了出來,飛開老遠,重重摔落在地,陰月夫人一看便知道被震出之人已然氣絕。
地道下碰碰撞撞,呼喝之聲不斷,不時有刀劍鏹鐺、拳掌相擊的聲音,手下有的大叫:“老頭,小心了!”“看刀!”“啊!”“哇!”呼斥聲中,不時傳出慘叫聲,又一會兒,幾人接連被摔了出來,有的被掌氣打斷了心脈,有的被刀劍砍成重傷,又過了片刻,歸於安靜。
陰月夫人靜了一會兒,不敢貿然接近,不知地道下是半駝廢,還是另有高手,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已經被重新做好的紫霹靂。
陰月夫人屏息凝聽,真氣匯聚,將注意力全貫注在雙耳。不久,便隱隱約約聽到微弱、無力的喘息聲。陰月夫人大喜,她確定那就是半駝廢的聲音,他雖然殺了這八名手下,但是必定也身受重傷,正在調勻氣息,因爲他不知道地面上是否還有人,所以才小心翼翼,不敢發出聲音來。
陰月夫人暗喜自己黃雀在後,只要下去收拾了半駝廢,紫霹靂的首級必定垂手可得。陰月夫人步步爲營,接近了地道。
倏地一隻手捉住她的腳,陰月夫人驚呼一聲,整個人已經被拉了進去,重重地延着階梯摔跌滾落,尚未來得及穩住跌勢,一掌已當頭襲到!
陰月夫人側頭一避,左側身體也被滾落的力道帶得往地面上大力一撞,肩部劇痛,這時又是一掌往她腹間擊至。
陰月夫人五爪如勾,硬是接下這一掌,雖擋住了要害,卻被這一掌打得整個人往後踉蹌飛跌,甚是狼狽。
陰月夫人好不容易喘了口氣,定神一看,密室地上凌亂地倒着其他幾名手下的屍體,而自己也已是頭髮散亂,全身既傷且痛。
面前的矮小老人,身穿骯髒的粗布衣衫,一頭花白稀疏的頭髮披在腦後,皺紋堆壘的臉上,小小的眼睛精光四射,陰惻惻地望着自己。他雖然瘦小,枯乾的手卻握着打鐵用的黑色重錘,好像輕若無物。
半駝廢一點都沒有受傷的跡象。陰月夫人頓時想通了:半駝廢必是知道上面還有人,所以故意裝出重傷的呼吸,騙自己接近!
這個人不但武功高強,而且也十分狡猾,是個難纏的角色。陰月夫人喘息未定,全神防備,能不能活着完成任務,她也沒有把握。
只聽得半駝廢聲音沙啞,陰沉沉地說道:“小女娃,你很不簡單。我問你,你怎知我密室機關?”
陰月夫人“哼”了一聲,並不回答他,趁機掃視了一遍密室,卻不見紫霹靂的頭顱,猜想是半駝廢急將它藏起來了。
她眼睛一描,半駝廢便知她在想什麼,以蒼老的聲音笑了起來:
“嘿嘿……你要找紫霹靂的頭顱,你是歐陽上智派來的。難怪,難怪會知道我的機關。”
陰月夫人喝道:“你既然知道,就乖乖把紫霹靂的頭顱交出來,否則就算我失敗了,義父還是會再派比我更中用的人來,你躲不了多久!”
“哼,歐陽世家還有什麼更中用的人物,老駝子我倒想會會!”
半駝廢輪動鐵錘,往陰月夫人疾攻而來,陰月夫人左閃右避,耳邊呼呼掌風不斷,不時被錯劃而過的鐵錘刮中臉鬢,極爲兇險,這隻沉重的鐵錘,少說也有百來斤,在半駝廢的攻擊下,卻靈巧萬分,力道驚人。
陰月夫人匆忙往懷中探去,取出黑邪書,頓時陰風慘慘,隨着陰月夫人聚脣呼嘯,黑邪書被打了開,一道黑氣往半駝廢撲去。
“什麼邪術?”半駝廢怒罵一聲,舉臂連揮數錘,黑影忽聚忽散,發出的勁風卻是刮人生痛。半駝廢發覺黑影擊之不退,攻勢卻具有真正的殺人威力,不由大驚,這是他畢生未遇過的對手,頓時由攻守兼備,變爲只能守,不能攻,攻勢對黑影一點影響都沒有,半駝廢只能閃避黑影的攻勢。
趁着半駝廢閃避之時,陰月夫人匆忙搜尋密室,密室內只有一個工具鐵櫃與一面凌亂的桌臺,陰月夫人翻遍桌櫃,都看不到紫霹靂的頭顱。
她美目一掃,突然見到一具屍體面朝地趴着,底下大灘可怖的鮮血,剛剛就因爲鮮血狼籍,連內臟都散在一邊,她一直不敢多看,此時靈機一動,一腳踢翻屍體,果然見到一個油布包,被塞在開膛剖腹的屍身之中。
陰月夫人取出油布包,從重量和體積看來,必定是紫霹靂的頭顱沒錯,油布上還帶着剛死不久的體腔溫熱。半駝廢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中,想到將紫霹靂的首級藏在此地,果然機智過人。陰月夫人奪到紫霹靂首級,不再戀戰,往外便奔。
半駝廢被邪靈纏住,脫不得身,激戰之中見到陰月夫人找到了紫霹靂之首,大爲心急,只好取出鎮門寶器──千虹貫日擎天神劍。
這把神劍,就是從前一劍萬生所不屑的那把極短的黑色劍刃,雖然比一般劍還短,形如黑炭,無鋒無刃極不起眼,被半駝廢一握在手,瞬間卻發出了萬道昊光!劍身的光輝有如太陽,那清朗無瑕、剛烈肅殺的劍芒,以光爲刃,以焰爲鋒,以正氣爲御,頓時邪靈尖嘯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半駝廢追出地下密室,陰月夫人苗條的背影正往松林外疾奔,高明的輕功在樹影間飛掠,半駝廢拔地而起,像閃電般一眨眼便竄出數十丈,追近陰月夫人。
陰月夫人聽見背後風聲呼呼,暗叫不妙,想不到半駝廢居然能這麼快就擺脫邪靈,追到自己。眼見被他追上死路一條,陰月夫人只好抽出金羽箭,回手便射。
半駝廢腳下不停,側頭閃過暗器,陡地拔空躍起,便飛越了陰月夫人頭頂,落在她面前,一掌往她心口拍去。
陰月夫人已盡了全力施展輕功,這一下奇變應對不及,胸口中了一掌,像是被一道排山倒海之力當胸壓來,眼前一花,“哇”地一聲口吐鮮血,往後便摔,油布包也脫手而飛。半駝廢往上一跳,攔下布包,另一手再一錘往陰月夫人天靈打落!
陰月夫人不顧一切,袖中金羽箭隨手射出,這一箭勁道較弱,半駝廢看得清楚,突然“咦”地一聲,將要往她頭頂捶下的鐵錘硬生生轉勢,“鐺”地一聲,擊偏了金羽箭的勢子,往後一躍,伸手握住被自己擊打斜飛開的金羽箭。
陰月夫人勉力站穩身子,眼見紫霹靂的首級已又落入他手,這下子是絕對搶不回來,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打退他,以謀逃命,下次再設法奪紫霹靂。
不料半駝廢開口說道:
“金羽毛?你是玉頸金羽蕭竹盈!”
陰月夫人叱道:“你胡說什麼?”同時眼中兇光一閃即逝,想不到半駝廢一見金羽便說出此言,本來打算放棄紫霹靂首級的陰月夫人登時改變主意,無論怎樣也要與半駝廢分出生死了。
半駝廢早料到她的念頭,身子微微一晃,已逼近陰月夫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扯落了她的面罩,又倏地退回原地,好像動也沒動過一般。陰月夫人輕功極佳,居然也避不了他這一下,臉上一涼,感覺到輕風拂面,大驚倒退數步,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臉。面具早就落地了,她的心臟卻激烈地跳着,幾乎要昏暈過去。
半駝廢只要稍微多下一點手勁,那打鐵鋼錘就可以把自己的臉打壞,這樣說來,剛剛還是他讓手的多?
蕭竹盈心灰氣沮,真面目已經示人,武功又差他太多,也沒什麼好再隱瞞的了。
“你怎知我是蕭竹盈?”陰月夫人問道。
只見半駝廢從懷中取出另一支一模一樣的金羽箭,蕭竹盈一怔,道:
“你怎有我的金羽箭?”
“是葉小釵給我的。”
蕭竹盈半晌說不出話來,終於幽幽地嘆了口氣,輕道:
“他不要我,不要我的孩兒,就連我的東西他都不要了……”
半駝廢將兩隻金羽毛並在一起,就像兩個夫妻一般。半駝廢咳了一聲,道:
“並非如此,你不知道其中緣由。”
蕭竹盈苦笑了一下,不欲再說,滿心悽苦地過了身,便要離去。
“留步,蕭竹盈。”半駝廢沉聲道,“你難道不想明白葉小釵爲何棄你不顧?”
蕭竹盈背影一震,眼淚簌簌而落,這是她多年以來的疑問。不管她幾次努力找到了葉小釵,對他問了多少次,葉小釵總是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逃走了。就是因爲始終沒有得到回答,蕭竹盈的疑惑才轉爲痛恨。而據說葉小釵爲了煉幽靈魔刀,投入煉劍爐而死之後,就沒有人能回答她。
這麼多年來,她已經逼自己不再想這個問題,一旦乍然有人說了出來,就好像多年隱痛被大力戳破一般,將她的心口打得更加沉痛。
蕭竹盈不語,卻也沒有移動身子。她不知道半駝廢所說,會是幾分真幾分假,但是她還是走不開了。
半駝廢的聲音在她背後低沉地說道:
“當年你可知道葉小釵的處境?他一共拜了七十四個師父,除了金童銀女,其他全部被一劍萬生所殺。葉小釵依然不放棄,就這樣,從他離開黃花居算起,經過二百七十天的折磨,葉小釵得到了絕症天花皰……”
蕭竹盈想到:二百七十天,那不就是兒子金少一出生的那天嗎?頓時一陣酸楚襲上心頭,對着半駝廢的背影,肩頭顫抖着。
半駝廢繼續地說道:“……葉小釵總算絕望了,天花皰是絕症,最多半年,一病發就會全身潰爛,毒侵肺腑,更不可能拜師學武功了。葉小釵只好趁着還未病發,迴轉天南山,要回刀軒劍廬黃花居同你決別。”
蕭竹盈的背影顫抖得更厲害。
“……但是,他的天花皰發作得比他想像中還要快,因爲他奔波勞累,身體虛弱,不到半個月,整張臉就已經發滿了紅疹爛瘡,毒氣開始侵害他了。當他經過這裡時,我一看就知道,他得到的是絕症……”
半駝廢想起那時拄着木棍,一跛一拐地走來的葉小釵,瘦得只剩一把枯骨,衣衫破爛,臉上的潰爛發出可怕的臭氣,想必發病以後,人們一見到他就掩鼻而逃,連乞討食物的機會都沒有,纔會憔悴成這樣。
半駝廢道:“那時,我叫住了他:‘年輕人,你回來了。’葉小釵沒有回答我,繼續往前走,我跨上前拉住了他枯柴般的手臂,仔細地看着他的面孔,說:‘你得了天花皰,這是絕症。’葉小釵聽了,也許是奇怪我這個老頭爲何不但不躲開,反而還追上去拉住他吧?他一臉錯愕,張了口又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苦笑着搖了搖頭,便要離開了。我說:‘等一下,我這個老殘廢對你講話,你不回答就要走,未免太沒有禮貌。’嘿嘿,葉小釵真是個老實的孩子,他一聽我這樣說,真的又不動了。”
陰月夫人蕭竹盈已不知不覺地轉過了身,專心地聽半駝廢敘說,回想起從前他質樸的神情,感到一股酸楚中的甜意。
半駝廢望着鑄劍臺,道:“我說:‘九個月前你向我道別過,如今怎樣?你學好武功,回來了嗎?’葉小釵一開口,口氣哽咽,可見他的悽楚憤恨忍了很久了,他說:‘你看我這樣子像嗎?’我拍拍他的肩,問:‘爲什麼不學了?你天資不夠,學不會?還是你放棄了?’葉小釵悲苦地說道:‘我身染絕症,還有可能拜師嗎?就算拜師了,還能學武功嗎?’我笑着說:‘呵呵,那麼你是回來等死的。’葉小釵滿腔怒火一揚,憤恨之色卻只在臉上一閃,就被淒涼的眼神取代了,他默默地轉身離開。
“不過,我又叫住了他。我看得出他已經被我激怒了,難得的是葉小釵還是能忍住情緒,我對他更有好感,臨死還是能嚴守節度,這樣的修養,真是少見!我笑着說:‘呵,反正你要死了,往後一年三個月都不必再奔波求師。這個天南山,就不需要爬一年,你急着離開,是在跟誰趕時間?’我拉着葉小釵到鑄劍臺邊,就是這裡,那時,他就站在這個位置……”
陰月夫人順着半駝廢手中鐵杵所指的方向望去,從前,葉小釵就站在那裡,離自己現在所站之處,不及三尺之遙。
半駝廢道:“我對他說:‘反正你也沒多少生命了,在最後的時光裡面,還有誰會跟你好好說一場話?你不懂得珍惜嗎?還是你想跟你的情人說話說到死爲止?’”
陰月夫人乍然擡起頭來,望着半駝廢。
“那時,葉小釵的表情跟你一模一樣。你想知道他怎麼回答對不對?葉小釵說:‘不,我不會見她,更不會讓她見到我這個樣子……我只要遠遠地看她一眼,就什麼都夠了……’”
陰月夫人眼中,豆大的淚珠成串地滾落,欲言又止。
半駝廢續道:
“我拿出一把劍,遞給葉小釵,說:‘你看這把劍怎麼樣?’葉小釵接過了劍,對着日光看了一會兒,他臉上發出一種神采來,也許是人之將死,他比較願意說出他的想法了,他說:‘這真是一把好劍。’我問:‘你怎麼看得出這是把好劍呢?’葉小釵臉上現出迷惘之色,想了一想,說:‘我只是這麼覺得,這把劍是活的。’他竟能感應出劍理的氣韻,一把劍的好壞,除了先天的材質,後天的技術之外,更重要的是融合了鑄劍之時的精神、心血、靈感、專注,以及對天地正氣的敬畏之心。有了這些,這把劍纔是有生命的劍,劍上纔有靈氣。不懂劍的人只會看劍利不利,美不美,他們要的只是割東西的器具而已;懂劍的人,看的是劍的精神。”
一說到劍,半駝廢便不自覺地熱烈起來,陰月夫人雖然想聽葉小釵之後怎麼樣了,卻不敢催他,默默地聽下去。
“……至於一劍萬生的疾風斬,本來也是好劍,但是卻是一把死了的劍,疾風斬在遠古時期斬妖除魔,正氣浩浩;如今精神已老,只留下往日的外表,成爲一把徒具形式的劍的屍體。千里馬的骨骸,不如老駑啊!可感,可哀……”
半駝廢自己欷歔了一會兒,才又回過神來,道:“……這時,我已經認定葉小釵的潛力,不可限量……,對,就是這一句,不可限量!他對劍的敏銳,是天生的,只要稍加提點,他會成爲什麼樣的人物,我不敢斷定,但是超越一劍萬生,絕對不是問題。”
陰月夫人忍不住顫聲道:“老爺子,你就這樣救了葉小釵嗎?我……我謝謝您。”
她對半駝廢口吻已變得十分恭敬,一想到葉小釵落魄重病之時,是被他所救,陰月夫人便充滿了感激,完全忘了敵意。
半駝廢嘿地一笑:“你先別謝,說不定到後來你會恨我。葉小釵才說了那句‘這劍是活的’,一陣笑聲就響了過來,想也知道,就是那個還不死心的一劍萬生。一劍萬生親自來到我的面前,笑着說:‘老頭,你又在炫耀你的廢鐵了。’呵!這把劍,我以前給他看過,他當時就不屑一顧。我也懶得跟他解釋,想不到葉小釵說:‘一劍萬生,你也是劍界高人,爲什麼會把寶劍視作廢鐵?’一劍萬生臉色大變,喝道:‘你說什麼?’我走到兩人中間,以免一劍萬生和葉小釵再起衝突,說道:‘好了,好了,一劍萬生,你大人有大量,葉小釵忤逆你,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病成這樣,你要殺他,一劍刺來就是。’我話說出了口,一劍萬生就算想動手,也只好忍住,免得被人說殺一個既不會武功、又重病纏身之人。
“但是一劍萬生還是非常生氣,道:‘老頭,葉小釵連一天的劍也沒拿過,你說,他有看劍的眼光嗎?’一劍萬生這樣追問,我只好笑着說:‘這嘛,各人的眼光不同。你認爲它是廢鐵,它就是廢鐵;葉瀣駐認爲它是寶劍,它就是寶劍。’一劍萬生冷笑道:‘你敢拿着你的劍到處炫耀,卻只敢講出模棱兩可的回答嗎?’我便回道:‘賣布的人,總不能說自己的布不好啊!一劍萬生,我的劍你看不上眼,也要留個口碑,給看得上眼的人吧?否則,我還賣不賣錢,吃不吃飯吶?’一劍萬生聽出我的言外之意,道:‘你的話句句帶刺,如果你有勇氣,就說得更明白一點!’他既要說明白一點,我老駝子只好說明白了,我說:‘這劍是我的心血,我就算會死,也得說它是好劍。’一劍萬生當場翻了臉,道:‘好!你這樣說,我就成全你!’
“說着一劍萬生就要以疾風斬對上我。我暗暗吃驚,以一劍萬生的作風,就算再不成材,也不致於殺一個打鐵爲生的殘廢老人。這些年來,我早已看破武林,深自隱晦,埋身在此荒郊,難道他看出了我的身份嗎?如果一劍萬生當真動手,我要不要與他一較高下?若不殺他,留下這個禍根,我的退隱日子必不能順遂;殺了他,葉小釵沒了對手,會不會失去背後的動力,又要重頭塑造起?總之,當時我真的很爲難。
“想不到這時,自身難保的葉小釵居然擋在我的前面,說:‘等一下,一劍萬生!你只殺收我爲徒之人,這位老前輩並沒有收我爲徒,你爲何要殺他?’一劍萬生道:‘葉小釵,你身份越來越高了,我一劍萬生要殺的人,你還有資格作起保來了!’葉小釵心平氣和地說:‘你因這位老前輩激怒你,就要殺他。此種行徑若傳出去,豈不是太降低一劍萬生的身份了嗎?’一劍萬生登時醒悟,確實,他如果幹下這個勾當,以後不要說他一劍萬生四字無關,恐怕連他的道友一刀萬殺也要賠進去。因此一劍萬生及時收了劍,我這個殘廢的一條爛命也保住了。
“一劍萬生臉上沒能,也沒什麼,葉小釵以爲他還不肯罷休,嘆着氣,沉鬱地說道:‘你是最後的勝利者,蕭姑娘也必屬於你,你又何必趕盡殺絕?’”
陰月夫人突然道:“葉小釵他真的這麼說?”
“沒錯。”半駝廢道。
陰月夫人一陣氣苦,想不到當時葉小釵竟認爲自己會接受一劍萬生,離別前所說的誓言,他不當一回事嗎?自己當時何等含辛茹苦,要生下他的骨肉,而他認爲自己會成爲一劍萬生的人。若是當時自己在場,一定要狠狠地賞他幾耳光!
半駝廢續道:“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劍萬生聽了葉小釵這番話,殺氣不但都收斂了,甚至展現出寬容大度,道:‘好,我就給你葉小釵一個面子!’這時,一刀萬殺奔了過來,想必是聽見了一劍萬生的聲音,知道他回來了,而趕下山迎接他。一刀萬殺一趕來便叫道:‘道友!你總算回來了,我有個大好消息要告訴你……’他話沒說完,見到葉小釵,硬生生止住下半句話,臉上顯出一股愧色……”
陰月夫人恨得沉聲道:“他當然沒臉說下去!他要對一劍萬生說的,一定是我爹答應把我許配給一劍萬生!他在我爹面前胡說八道,顛倒因果,把當初發生的真相扭曲,騙了我爹。我本以爲一刀萬殺人品正直,想不到……想不到他跟一劍萬生一樣無恥!”
半駝廢道:“一刀萬殺爲了一劍萬生,什麼事都是做得出來,這也沒什麼奇怪。他臉上羞愧之色是出自真心,你怪他,他更怪自己。不過一劍萬生的眼睛真是了,竟看不出一刀萬殺的神情,還追問:‘什麼好消息?’一刀萬殺擡眼見到葉小釵,就說不出口了,含含糊糊地說:‘回黃花居,我慢慢告訴你。’一劍萬生點了點頭,轉過身對葉小釵說:‘葉小釵,你不是也想見蕭姑娘嗎?隨我回黃花居吧!’
“一劍萬生展現出的寬容度量,教葉小釵很受寵若驚,老實說,嘿嘿,我也嚇了一跳,想不到他對失敗的葉小釵,會這樣大方。葉小釵又感激又悲傷,我看他真的是打算上山見你一面之後,就靜靜等死……”
“他……一劍萬生真的這樣說?可是當時我沒見到葉小釵啊……”陰月夫人急道。
半駝廢道:“呵,是我阻止了葉小釵。我暗自抓住葉小釵的一隻手,用真氣制住了他的穴道,讓他全身發軟,動彈不得。我說:‘這個年輕人病得這麼重,他是沒辦法走得上黃花居的。’葉小釵被我的真氣所制,歪歪倒倒,連站都站不穩,但是他又不明白爲何我突然要制住他,因此睜大了眼睛,着急、不滿地望着我,我連他啞穴也點了,好讓他說不出話來。他又急又氣的眼神,和虛弱萎頓的樣子,看在一劍萬生與一刀萬殺眼裡,也有點尷尬,因爲他們是不可能抱着葉小釵上山去的。一劍萬生生**潔,我看他與葉小釵說話時,不時地皺眉掩鼻,十分嫌惡;而一刀萬殺對葉小釵滿心羞愧,巴不得他不要見到你,兩人都不會幫助葉小釵上山,躊躇地立在一旁不語。
“我又說:‘天花皰是絕症,我看你就讓葉小釵死在這個骯髒的地方,正得其所。’一劍萬生正要答應,忽然又警覺起來,說:‘哼!留他在此地,你是想收他爲徒嗎?’呵呵,一劍萬生確實城府深沉,他想試我功夫,連套我話的機會也不放過,我只要稍微露了一點口氣,現在局面就完全不同了。我繼續裝傻,說:‘我收他爲徒?他瘦骨如柴,就算收他爲徒,他也不能打鐵,不能劈柴,我收這樣一個徒弟來做什麼?把他當成竈神來供來養嗎?’一劍萬生臉一揚,道:‘我看你不要他鑄劍,卻要他練劍。’我說:‘用劍者,重在雙掌,我把他雙掌骨輪打碎,這樣你相信了吧?’”
陰月夫人心驚,道:“你說什麼?”
“你聽了害怕,葉小釵可比你更怕。”半駝廢笑了笑,將手中鐵杵舉起,放在鑄劍臺上,陰月夫人見鐵杵沉重,一想到被這樣的東西重重地打斷了手的滋味,不禁冷汗直流。
半駝廢道:“一劍萬生當時皺着眉說:‘你要打碎他的手骨,那你留他在身邊做什麼?’我說:‘老頭子整天打鐵,孤單無伴,這年輕人和我投緣,我留他在身邊說說話,做個死伴,你也不許嗎?’一劍萬生仍一臉不相信,我只好一把拉過葉小釵,將他右手按在這臺上,說:‘葉小釵,你忍一忍。’”
陰月夫人抽了口冷氣,半駝廢一手按在鐵石臺上,道:“葉小釵的手被我按在此地,他全身穴道被我點住了,當然反抗不得,我舉起這隻鐵杵,一錘便打斷了他右手骨輪……”
陰月夫人驚呼一聲,踉蹌退了兩步,幾乎昏了過去,似乎可以見到眼前這片石臺上,葉小釵右手骨節寸寸折斷,血濺了一桌的樣子。
半駝廢輕道:“葉小釵啞穴被點,叫不出聲來,便痛昏了過去,一刀萬殺張大了口,想要阻止我,卻被一劍萬生拉了住,我只好再拉起葉小釵的左手,放在一樣的位置,說:‘還有一隻手,是不是?’然後,再一錘打下去,葉小釵本已痛暈,又痛得醒來,臉上全是冷汗,倒在地上抽搐打滾,又昏了過去。
“一劍萬生這纔不再追究,就算我要叫葉小釵爲徒,他也是個廢人了,不要說一年三個月的時間不易學到高超武功,就算給他遇到,他也沒有機會學,光是這個傷,至少就要養一年半載,兩隻手才勉強能動。”
陰月夫人身子搖晃欲倒,扶住了一旁的樹,不敢相信半駝廢下得了這個手。
“一劍萬生確實是很小心,這時才與一刀萬殺離去。不過,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是機會,只要葉小釵沒死,他就有機會,我把葉小釵帶進屋內,很快替他雙手接骨續筋,進行醫治,並且找遍醫書,醫好了他的天花皰……毒氣入體極深,他身體又損傷過重,要不是《神農醫譜》,恐怕我也得放棄他了。”
“神農醫譜?”
半駝廢不願多說,道:“葉小釵昏迷了將近三個月,總之,他是活過來了。只不過活過來的,已經不是以往的葉小釵……”
陰月夫人望着半駝廢,一時之間沒能聽懂此話之意,半駝廢卻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不知在想什麼。
見他久久不語,陰月夫人低聲道:“你救活了葉小釵,是我們的大恩人。我不知道要怎麼說纔好。”
半駝廢突現怒色,道:“恩人?哼!我救了葉小釵,是讓葉小釵此後生不如死,還不如當初便讓他死在路上,一了百了!我不是他的恩人,我救他是爲了我的目的,根本不是把他的性命當一回事!”
陰月夫人一呆,百般不解。
半駝廢控制住了情緒,道:“葉小釵痊癒之後,我傳了他三式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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