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初冬的風掃過,長城內外立刻一片蕭然。
喜峰口外。
一騎快馬急速的朝着喜峰口狂奔。
喜峰口敵臺上的士卒,早就看見了那個狂奔的身影,也是朝着山下狂奔。
……
王大虎家就在喜峰口下村子,這個村子裡的人,大部分都是邊軍,除了邊軍,還是邊軍,原先還有一些種地的農家,不過,這些年,已經跑光了。
王大虎家的房子不算矮,四面甚至是用磚砌的,頂上,蓋的是瓦片,遠遠看去,還有一絲官府特有的威嚴,這種不算差的建築,其實,還得歸功於幾十年前,戚繼光主政邊關的時候,那時候,修築長城,弄了不少好磚好瓦修房子,邊軍才能住得上這種看上去不錯的房子,院子裡,有一個大水缸,幾堆柴火,還有一個練槍用的靶子,靶子是用草扎的,綁在一根木頭上,邊上,還有一些削尖了的木棍,是用來充作槍的,除了打掃的還算乾淨,就沒看到什麼和這磚瓦房子相配的傢俱,晾衣服的竿子上,盡是些打了補丁的衣服褲子。
“爹,孩兒今日該去當值了……王大虎低聲跟自己的父親說到。
“嗯,知道了,小心點,早去早回……”王老根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應了聲自己的兒子,這個客廳裡,也看不到什麼值錢的家當,和這磚房的外表有着不相符的內部。
“爹,孩兒這褲子磨得厲害,已經見不得人了……”王大虎邊說,邊展示自己身上的褲子,褲子上最顯眼的就是屁股上兩個大補丁,再細細的看一下,就會發現,這褲子,有許多種顏色,很多塊小格子,每一個格子都是一種顏色,格子的四周,則是密密麻麻的針腳,是一條打滿了補丁的褲子,許多補丁上面連着補丁,比乞丐的百衲衣好不了多少。
“……好了,知道了,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出操,當值的時候要小心,不要多動,不要下力,不然褲子不經磨,你看看,你老子和你一起置辦的褲子,你老子的才幾個補疤,你看看你,那一身的補疤,別人看了,還當你是個叫花子呢……,真是丟咱們邊軍的臉……”王老根見自己的兒子跟自己窮磨,知道自己的兒子是打的什麼主意,立刻用話堵住自己兒子的嘴。
王大虎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壯漢,生得虎虎生威,倒是對得起他這個大虎的名,不過,身上這身補丁,看了着實寒酸。
“可是,爹,不下力,不用功,這殺敵的本事怎麼漲得起來,沒殺敵的本事,咱們不是一輩子要當個窮哈哈?”王大虎小聲的辯駁道,雖然長得虎虎生威,不過在自己老爹這個大嗓門面前,也只能“低聲下氣”的說話,否則,便會讓自己的老子覺得自己是跟他對着幹了。
“……叫你頂嘴……”王老根氣不打一處來,立刻抽出腳底那張臭鞋就扔過來。王大虎稍稍的一閃躲,那隻破爛的臭鞋就落空了,跌落到不遠處。
“……唉,兒啊……”王老根扔了鞋,站立不住,只能是坐下來,坐下來之後,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的接着教育自己的兒子。
“不是你爹不給你置辦褲子,你瞧瞧你,都二十大幾的人了,連個媳婦都沒有,你爹急啊比你還急,你總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吧?你是不是又打那套衣裳的主意了??告訴你,沒門,那是給你留着娶媳婦用的,你不要媳婦,你老子可還要孫子呢……”王老根剛開始還是語重心長的教育自己的兒子,越說,聲音越大,到後來已經是大聲的吼起來。
王大虎委屈的很,自己可是年輕力壯,身富力強,也算是練得了一身不錯的功夫,可惜,身上的這身褲子,穿着實在寒酸,平時比別人多下了點力,所以,褲子也比一般人磨得快些,於是,那不斷添加的補疤成了他的特色,常常遭受同隊士卒的嘲笑。
“爹,誰說我不想娶媳婦了,可誰讓咱們是軍戶呢?那個肯嫁到咱們軍戶裡來?瞧瞧,就這身褲子,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哪家姑娘願意嫁過來啊?爹,我說,你就把剛剛置辦的那身新衣裳給兒穿穿吧,說不準,兒穿了新衣裳,能給引個兒媳婦回來呢。”王大虎低着頭爲自己辯解道。他這身褲子,實在是爛的不行了,已經磨得見光了,如果走路稍稍點力,怕就要當場變成光腚,他王大虎可丟不起那個人,穿補疤的褲子好歹還遮着肉。
“……就你,一身新衣裳就想引個媳婦回來?你當你爹是白癡啊娶媳婦,娶個樣貌端莊點的,少不得要四五兩銀子,不然,那家願意把媳婦送過來?你啊就絕了那份心思,那身新衣裳,是給你娶媳婦時候穿的,要是你現在就穿出去,要不了幾天,褲子上就得打補疤,你小子難道想穿着打補疤的衣裳娶媳婦?你不嫌丟人,你老子還嫌丟人呢……”王老根一通大罵,把自己的兒子罵的擡不起頭來。
“……,算了,兒啊,你爹也是爲你好,託陛下的福,今年補發了歷年的欠響,這纔有錢給你置辦一身新衣裳……,下半年的也快到了,剩下的欠響也該會發下來的,陛下是個聖主,明君,是不會誑我們的,到了那時候,你爹,加上你,加上你兄弟,估摸,應該能攢幾兩銀子,估摸着,也該夠給你娶媳婦了,給你娶了媳婦,你老爹就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了……,接着就是你兄弟……,所以,你就別再這裡呱噪你爹了,該幹嘛幹嘛去,褲子露腚了,就少動,就別動,能坐着就別走,能走就別跑,明白嗎?”王老根一通教訓,十分高調的宣佈:兒子,你要褲子的願望破滅了。
王大虎低着頭,羞愧得很,自己這褲子,當真是不能再穿了,那可都透光了啊還穿,鐵定得露光見腚,一個大小夥子露腚,這多難看。
“爹,孩兒這次求求你了,聽說,滿都督在關外打了勝仗,得了不少牲口和女人,都往咱們喜峰口送呢,爹,你沒看見,上次那些蒙古女人,那屁股,那奶子大的,一看就是好生養的,爹,你就不想,要是你兒子穿身像樣點的,說不準能勾搭一個蒙古女人回來呢……,爹,你就行行好,讓兒穿身新衣裳吧,兒昨日就得了消息,今日滿都督就會派人押着那些牲口、女人回來,爹,你總不至於讓咱們穿着這身打扮出去吧,這丟不丟人啊不丟你的臉,也丟咱們邊軍的臉,也丟滿都督的臉……”王大虎開始磨自己的老爹了。
“放屁,那蒙古女人是你能勾搭的,那是滿都督俘獲的,那是要賣銀子的,就你,還想勾搭一個,你爹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蒙你老子呢……”王老根暴跳起來咆哮,由於只有一隻鞋,只能用手撐着扶手,跳起來罵道。
“……”王大虎被自己老爹訓得擡不起頭來,想着那樣多的女人注視過來的目光,再想想自己穿着一身的百衲衣,王大虎覺得,自己比那些被俘獲的蒙古女人更加擡不起頭。
王老根狠狠教訓了一頓自己的兒子,又嘆息道:“滿都督是好人,當年在咱們喜峰口的時候,日子倒是過得可以的,唉……,勾搭蒙古女人的事你就別想了,你老爹知道你想爭個臉,穿着那樣破的褲子,確實在人前擡不起頭來,唉,好在聽說,上面在議論,要跟着滿都督出關打蒙古人,這是個好機會,兒啊,這回,你可得把握住機會,一旦有了消息,你就得把名報上,憑着你的身手和身板,應該沒問題的,到了關外,好好跟着你王伯幹,跟着張大人幹,跟着滿都督幹,爭取落個戰功,說不準啊滿都督一時高興,就賞你一個蒙古媳婦呢……,要是能積個官身,我們老王家也算是出息了,祖墳冒煙了……”王老根是個積年的老邊軍,知道的消息和事自然比自己兒子多得多,於是,給自己的兒子露“內幕”。
“爹,你說的這些孩兒都知道,這不,問您要身像樣點的衣裳呢,大夥都說,這兩天估計陛下就會下旨,多半能成,爹,人家都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你也不想想,你兒子穿着這身出去,誰看得上啊?我不怕丟人,王伯還怕呢,王伯不怕,張大人還怕呢?穿身像樣點的衣裳,一看就是個有精氣神的,想不選上都難……,一旦選上,想不掙軍功都難……,有了軍功,爹,您的兒媳婦就有着落了……,遠比您花銀子娶媳婦強……”王大虎開始侃侃而談。
聽到自己的兒子跟自己談這些,王老根那張枯瘦的臉上,又有了笑容。
如今在關外打仗,那真的是一個輕鬆,根本不用自己動手,就是一邊看着蒙古人打蒙古人,然後上去就撿東西,這種打仗的方式和那些牲口,財貨,女人一同被傳回了喜峰口,傳回了關內,在關內引起了相當大的震動,以至於有了邊軍想跟着滿桂出去打仗的事。
王大虎見自己老爹眉開眼笑的陷入了深思,知道這次有門了,自己終於不用穿着這身褲子出門了,再也不用在那些蒙古女人面前擡不起頭來了。
屋子裡正討論着褲子的事,屋子外面就響起了喊聲。
“大虎,大虎,趕快走啊都督送回來的那些牲口和女人到了,都要進關了,再不去,可就遲了……走啊看女人去……”外面的聲音喊得相當急促,沒喊幾聲,聲音就已經在遠處了,可見,喊的人也是一邊喊,一邊狂奔,這年頭,能在關外蒙古人那裡收穫財貨可不多見,能看到一大票的女人,更是一件稀罕事。
王大虎急了,催促自己的老爹,道:“爹,聽見了吧,那些牲口和女人都進關了,再不去,可就遲了……”王大虎急的直跺腳。
王老根眼睛轉了幾回,似乎是下了頗大的決心,道:“等會,你老子去給弄條褲子去,免得你擡不起頭,這孩子……”王老根也不希望自己牛高馬大的兒子在人前擡不起頭,特別是在那些蒙古女人面前擡不起頭,自己兒子也說得沒錯,穿得像樣點,被選上的機會可能大一些。
王大虎見自己老爹急急忙忙進了內屋,心中歡喜,心想自己老爹終於是捨得把那身新衣裳給自己穿了,他可對着那身新衣裳流了好久的口水,一想到自己穿上新衣裳的帥氣樣,王大虎又一個人嘿嘿的笑起來。
不一會,王老根就出來了,手裡拿着一條褲子,遞給王大虎,道:“喏,給你,拿去吧,雖然不是新的,但是,也比你那件強……”
王大虎一見,傻了,這褲子就是剛纔自己老爹穿在身上的那條,這條褲子還是和他那條褲子一同置辦的呢,不同的是,自己老爹那條褲子磨損的不算太厲害,而自己那條褲子,已經磨的再穿不出世了。
“爹,這……”王大虎急了,再看看自己老爹身上那條褲子,褲腳短了很長一截,短的那截布被補在了屁股上、膝蓋上,這件褲子,是多年前滿桂在喜峰口當參將的時候,他老爹換下來的,如今,又穿上了。
“咋?還想穿新衣服啊?沒門,拿着你老爹這條將就着吧,記着你老爹的話,出操,當值小心點,別太用力,你瞧瞧,咱們爺倆一同置辦的褲子,你的就磨成那樣了,你爹的還有五成新呢…,知道不……,好了,快去吧,要不然那些蒙古媳婦就看不着了……”王老根大聲催促自己的兒子,眼裡的落寂隱藏得很深。
王大虎紅着眼,眼淚就不爭氣的留下來了,自己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卻連置辦一條褲子的能力也沒有,還得穿他老爹節省着穿的,磨損的稍微好點的褲子,才能出去見人,心中的憋屈,瞬間涌上腦袋。
“爹……”王大虎拿着自己老爹的褲子,不爭氣的就哭起來,剛喊出一個爹字,剩下的話,就堵在喉嚨裡,說不出來了。
“傻兒子,哭啥啊?”王老根呵斥自己的兒子。
王大虎更是哭得厲害,嗚咽着道:“爹,您穿那套新衣裳吧,舊的,就給兒穿……”
王老根一巴掌拍在自己兒子的肩膀上,道:“哭什麼呢,那新衣裳,你老子決定了,等陛下的聖旨下來了,張大人挑人的時候,給你穿上,我兒說得對,穿得像樣點,人都精氣些,選上了,到了關外,給你老子好好幹,爭取打個媳婦回來,你爹也就心滿意足了……”但是,自己兒子厚實的身體,也就稍稍的動了下,那一巴掌,根本就沒有預期中的打自己兒子一個撇腳。
“嗚,嗚嗚……”王大虎傷心的厲害,哭得厲害,他們邊軍怎麼就這樣窮呢?
看着自己的兒子哭,王老根的眼睛,也跟着紅起來。
……
王大虎換上了自己老爹那條磨損得稍微好一點的褲子,朝着關口而去。
喜峰口的參將張安德帶着大小將官,早早的等在關口,關外那條道上,延綿着一隻隊伍,這隻隊伍,就是滿桂朝着關內運送戰利品的隊伍,除了押送的官兵,剩下的就是牲口,女人了,關內,早已聚集了很多人,這些人,大多都是關內的邊軍,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等着看女人。
邊軍娶不上媳婦,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能娶媳婦的,除了有點官在身,那就只有死攢了,攢得上四五兩銀子,倒是可以娶一個媳婦回來,不過,四兩銀子,對於邊軍來說,無疑是一筆天文數字,每月的糧餉,也就剛剛夠吃,從牙縫裡摳一塊出來,每月攢個幾分錢銀子,一年攢個幾錢銀子,那都算是有恆心的,過得七八年,上十年,就有錢娶媳婦了。
所以,女人、媳婦對於這些邊軍來說,甚至比那些牲口更加的吸引人。
……
關上,王大虎穿着他老爹給他的那條稍微磨得好一點的褲子,這條褲子上的補疤比較少,比他那條耐看多了,王大虎擡頭挺胸,十分自信的注視着遠處緩緩而來的蒙古女人們,雖然蒙古女人不如漢人的秀氣,不過,這樣多的女人被俘獲,即將被髮賣,王大虎覺得,自己的媳婦,可能有着落了,可能就是這羣蒙古女人中的一個,王大虎目不轉睛的看着那羣蒙古女人。
“喲,大虎,穿了條新褲子啊”同隊的士卒打趣道。
“嘿嘿,那是自然,趕明還要穿條更好的呢……”王大虎擡頭挺胸的說道,有了這條比較好的褲子,他終於不怕和同隊的士卒們比較了,比他這條褲子好的不多,他可以嘲笑別人了。
那羣蒙古女人即將通過關頭的時候,關口上的人,都摒住了呼吸,盯着那羣蒙古女人看,不少人的眼睛,甚至在發綠。
那羣蒙古女人,並沒有太多的害怕,也沒太多的仇恨的表情,有些甚至還帶着興奮的目光四處張望。
每當那些蒙古女人的目光盯着王大虎看到時候,王大虎都挺直了背,讓自己儘量顯得挺拔一些。
蒙古女人慢慢的走過去了,王大虎這才收回目光,也放鬆了一直挺着的背。
士卒們開始就剛纔那些蒙古女人議論起來,正嬉笑着,一騎快馬從南邊疾馳而來。
“京城來消息了……”識貨的人立刻高喊起來。
“來消息了……”
“來消息了……”
這個喊聲立刻淹蓋了整個喜峰口。
不一會,就有一陣更加高的聲音喊道:“陛下有旨,準邊軍出關……,陛下有旨,準邊軍出關……”聲音迅速傳遍整個喜峰口。
緊跟而來的,就是震天的高呼:“謝陛下隆恩……,謝陛下隆恩……”
王大毛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那條褲子,放倒了長槍,也跟着跪下來,滿臉漲紅的高呼道:“謝陛下隆恩……,謝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