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夭派出八百里加急將戰報送出,可一來一回,援軍最快也得半個月以上才能趕到,以啓雲國的進軍度,只怕到時候,什麼都晚了。眼看烏城之危迫在眉睫,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她當機立斷,力排衆議,決定親自前往烏城。
幾十裡的路程,快馬加鞭,半日即到。
此時的烏城,正遇夜襲。
漫夭與蕭可一入城,火趕往軍營。
“站住!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夜闖軍營!不要命了?”軍營門口的守衛見突然衝過來兩匹黑馬,連忙攔住,對馬上被黑色雨衣緊緊包裹住看不清頭臉的兩人,厲聲喝問。
蕭可亮出一塊金色令牌,“你們看好了!快讓開。”
漫夭擡手掀了帽子,露出滿頭白,那守衛一愣,如此絕色女子配上這一頭白,不用看那象徵尊貴身份的令牌他也猜到是誰了。
守衛們慌忙下跪行禮,不及開口,漫夭已扔下一句“傳向將軍去議事廳”後,策馬直奔而入。
一刻鐘以後,議事大廳。
漫夭端坐於位,看着門外疾步走上臺階的三人,面色肅穆沉靜。
烏城守將正是從前京城皇宮禁衛軍統領向戊,他帶領兩名副將快入內,行禮參拜後,面帶憂色,急忙道:“娘娘何以孤身來此?敵軍現下正夜襲攻城,烏城怕是保不了多久了!娘娘金玉鳳體,又身懷龍子,不宜在此逗留,姚副將,你領二十精兵護送娘娘回宮,路上切不可出任何紕漏。”
“是,將軍。娘娘,快請吧。”姚副將上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漫夭卻穩坐不動,朝他們三人逐個看過去,目光銳利,逼視着向戊的雙眼,沉聲道:“你身爲一城守將,這場仗纔剛剛開始,你便如此沒有信心,還如何領軍作戰?”
向戊一怔,忙回道:“臣並非不自信,只是敵我兵力實在懸殊太大,臣可以與烏城共存亡,但是娘娘……”
漫夭不待他說完,截口道:“本宮的安危你大可不必顧慮。試想,倘若有五萬守軍的烏城都保不住了,那麼,只剩幾千禁軍的江都皇宮又能保得了幾天?本宮既然來了,自然要助將軍一臂之力,保烏城之安。”
向戊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烏城完了,江都必定保不住,只是,她一個女子如何保一城之安?心中疑惑,但見她面容鎮定,眸子裡慧光流轉,語聲之中頗有自信,不禁問道:“莫非,娘娘帶了援軍來?”
漫夭蹙眉,反問道:“皇宮禁衛軍都派去了災區,何來援軍可帶?”
向戊一愣,“那娘娘是帶了戰車和秘密武器來?”
漫夭道:“火藥都用作開山闢石疏導洪水,並無存餘。”
兩名副將一聽,眼中不自覺露出失望神色,向戊亦是如此,只不過掩飾得較好,他微微皺眉,想了想,又問:“那此次來的只有娘娘和蕭姑娘二人?”
蕭可不高興了,瞪眼道:“就我們兩個,怎麼啦?難道你們看不起我和公主姐姐?”
向戊一怔,連忙對漫夭行禮,恭敬道:“臣不敢。”
兩名副將嘴上跟着附和,但從他們的眼睛裡透出的訊息,讓人清楚的看到他們在心裡仍然極度懷疑。雖然皇妃先前用計去塵風國選購戰馬一事令他們心生敬佩,而後紫翔關的秘密武器也着實令人震驚,但這一次可不同,三十萬大軍,他們不信在沒有援軍和秘密武器的情況下,她一個女子如何退敵!
漫夭也不在意他們如何去想,事實上,她也並無把握,只不過先安定下他們的心。一支軍隊,無論兵力如何,倘若連主將都抱着必輸之心,那還有何勝算可言?她能做的,只是竭盡全力,能保住多久就保多久。
“烏城是我朝最後一道關口,無論形勢如何,此關,絕不容有失!雖然本宮也無全然把握,但俗話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本宮對啓雲帝的瞭解,總比你們要多出一些。你們都坐吧,說說戰況。”每次說到皇兄或者想到他,她不自覺心底毛。
三人稍稍猶豫後在下坐了。兩名副將心中不禁疑惑,啓雲帝不是最疼愛娘娘的嗎?一年前也是爲了娘娘才與臨天國爲敵的啊!可爲何,此次竟然會趁皇上出征在外兵攻打南朝?而娘娘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難過,莫非傳言有假?令人費解。
向戊道:“回娘娘,此次敵軍夜襲攻城大概出動了十萬人,領兵的敵將姓左,說來也奇怪,他們攻城似是打輪站,一千人一波,每次都是很快退回去換一撥,輪流幾次之後,我們的弓箭和石頭用了不少,他們的人卻死傷不多。”
“照這麼說,他們的目的不在攻城?”漫夭蹙眉,皇兄爲人,她自是瞭解,沒有把握或者沒有目的的事情,他絕不會做。她又問道:“向將軍認爲,敵軍目的爲何?”
向戊搖頭,“臣一直在琢磨,但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們派出的探子也是毫無消息。”
漫夭想了想,又問道:“這城裡除了四大城門以外,可還有其它入口?”
向戊道;“沒有。”
烏城是水中之城,與其它城池建造不同,它的城牆是在護城河裡,城牆兩邊離地面都有約一丈寬距離,除城門口外,其它地方想撘梯翻牆都沒有可能。
漫夭聽他說完,凝思稍許,起身道:“帶我去看看。”越是沒有可能,她越覺得不安。如果說皇兄此次攻城的目的,只是想浪費他們的弓箭和石頭,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
向戊點頭,“娘娘請。”
五人一同來到城牆邊的護城河,城牆屹立在河水中央,高聳堅固,無從攀爬。河水青碧色泛着幽藍之光,倒映出城牆上燃着的火把,清風www.Qingfo.Cc一拂,波光粼粼,將橙紅的火焰層層盪開。倘若沒有烽煙戰火,這裡倒是一個不錯的清幽寧靜之地。
漫夭輕輕一嘆,忽然皺眉,扭頭問道;“這河水爲何這般清澈?難道不是死水嗎?”
向戊被問得一愣,他被派到這裡也才一年的功夫,對這些從來沒有注意過。倒是姚副將在此待了幾年,略微聽人提過一句半句。他彎腰拱手道:“回稟娘娘,末將聽城裡年長的百姓說過,這河水三尺往下,有一個泉眼。”
漫夭一怔,“泉眼位置在何處?”
“這……末將不知。”
“快去問。問清楚泉眼的位置和大小?外頭連接之初?一共有幾個?去回。”她語氣低沉,向戊微微怔愣過後,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臉色凝重起來,姚副將忙領命離去。
向戊道:“娘娘懷疑敵軍會從水下偷偷潛入城內?”
“只是猜測,多防着點,總歸是好事。”據她所知,啓雲國有一支水師,他們水性極好,所以不得不防。
另一副將疑惑道:“可是,這泉眼連我們都不知道,啓雲國的人怎麼可能知道呢?”
漫夭垂眸沉思,這也是她在思考的問題。啓雲國行軍度太快,即便不需攻城,從啓雲國邊關到烏城的距離,也得行個十餘天才對。如此度,只有兩個可能,其一,有奸細的配合。如果只是一座城,這個可能倒是有,但每座城池都恰好有奸細,而且奸細對當處地勢瞭如指掌,恐怕一般人在短時間內無法辦到。除非,二種可能……她正思索間,姚副將已經回來了。
“啓稟娘娘,已經打聽到了。城裡的老人說,這地下河水相通,泉眼處大概一尺見方,在西城牆根兒底下,連通城外的半里河。”
向戊驚道:“半里河?那不正是敵軍紮營的地方嗎?娘娘,臣立刻調兵去西城守着。”
“且慢。”她立刻阻止,“這時候調兵,很容易被敵軍覺。放心吧,他們來的人不會多,走,去西城牆。”
一塊刻有篆體的灰色碑碣後面,他們五人探頭,透過延伸過來的老樹枝椏縫隙,緊盯住不遠處城牆下的河水動靜。
沒過多久,河中波瀾蕩起,一顆頭顱伸出水面,摸了把臉上的水,四下張望,確定周圍無人後,方纔遊着上岸,緊接着又出來三個人。四人上岸後,聚在一起商量了幾句,漫夭凝神細聽,卻怎麼也聽不見半點聲音。她眉頭緊皺,見他們似乎已商量完畢,準備朝四個方向分開。漫夭立刻擡手,纖細的指間夾着四枚閃爍着冰藍色的銀針,她提聚內力,一揚手,銀針破空直刺,卻無聲無息,度快得驚人。
等四人覺後面色大變,已來不及做出反應便中針昏倒。
漫夭走出來,沉聲吩咐道:“帶回去,詳細盤查。”
“是。”
回到軍營,漫夭和蕭可草草用了晚飯,在議事廳等消息。
蕭可湊過來,語帶擔憂,低聲問道:“公主姐姐,他們有三十萬人,我們……真的能夠贏嗎?”
漫夭啜了口茶,轉頭看她,笑了笑,“可兒害怕了?”
“沒有,公主姐姐小看我。”蕭可撅起粉脣,不依地搖了搖她的手臂,繼而擺出若有所思的模樣,偏着頭問道:“公主姐姐,這一仗……如果輸了,我們會怎樣?”
漫夭微微想了想,認真望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你怕不怕死?”
蕭可愣了愣,沒立即回答,她腦海中忽然蹦出一個人來,那個總是對她大呼小叫和她作對的可惡男子,如果她死了,以後再也沒人陪他吵架了,他會想念她嗎?
“捨不得老九了?”漫夭是過來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心思。可兒還是太單純了,從來不會掩飾自己,也許正是如此,老九纔會喜歡她。
“不,不是。”被戳中心事,蕭可面龐騰地一下紅了起來,忙不迭的否認,“我纔不會捨不得他呢,我巴不得以後再也見不到他纔好。”
漫夭拍拍她的手,望着她那帶着少女心事的緋紅面頰,搖搖頭笑道:“雖然老九看上去有些不正經,但我相信他只是有些事還沒定下來,只要他認定了,以後,他一定會對你很好。萬一,萬一這裡保不住,我會……”
“娘娘,”她話還沒說完,向戊疾步走來,眉頭緊皺道:“不管我們怎樣威逼利誘,那幾個硬骨頭寧死也不肯開口,連大刑都用上了,還是無用。更奇怪的是,從他們身上沒搜到任何東西,沒有武器,也沒有毒粉暗器。”
漫夭蹙眉,怎會什麼都搜不到?他們只有四個人,要完成任務至少也會有些輔助物品。她問道:“可是分開關押審問的?”
向戊點頭道:“是的。”
“嗯,”她略微沉吟,站起來道:“那本宮親自走一趟。去找身夜行衣來。”
軍營裡,刑房。一個被綁住手腳的男子身上已是鞭痕累累。
無論姚副將如何逼問,被抓來的那個人始終像個啞巴似的不開口,坑也不吭一聲。姚副將急了,拿起一旁燒紅的烙鐵,對着那人,威脅道:“你再不說,別怪我不客氣了。”
那人眼光一閃,目中有恐懼之色,但仍然不張口,還扭過頭去,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漫夭悄悄躲在門外,看着那燒紅的烙鐵,有些心驚。但她並未進去阻止,只見姚副將拿着烙鐵逼近那人,狠狠一下按在了那人胸口,那人身子猛地一顫,青煙直冒,人肉被燒焦的糊味兒飄散開來,令人忍不住作嘔。
漫夭雙眉緊緊鎖住,見那人劇痛之下忍不住張了口,但卻依舊沒有一絲聲音溢出,只是一張劇痛到抽搐扭曲,表情猙獰恐怖。她忽然想起她曾經承受劇痛卻叫不出聲的心情,頓時一愣,莫非他們是啞巴?可是,他們上岸之後,四個人有開口說話,雖沒聽到聲音,但明明看到他們脣動,難道……她眸光一轉,將面上的黑布戴好,一閃身進了刑房,一記手刀劈向姚副將的後頸。
還沒來得及吭一聲,擡頭看她,那眼光似是在詢問:你是誰?
漫夭扯下蒙面黑布和頭巾,露出白如雪,並未問他的傷勢,更沒有幫他解開繩索,而是沉着臉,用脣語無聲對他斥道:“你們是怎麼辦的事?這麼輕易就被抓住,壞皇兄大事。”
那人一怔,看了看她的頭,又見她用的是脣語,還有她所說的“皇兄”。男子眼光一亮,立刻問道:“您是公主?”
漫夭面色不變,心中卻道,皇兄行事果然夠謹慎,用啞巴混進城裡,即便被抓住也不怕泄露消息。
那人又道:“請公主幫小人解開繩索,時辰不多了。”
漫夭皺眉道:“這周圍守衛森嚴,放了你你也出不去。即便你能僥倖逃出,一旦他們現人不見了,定會派人大肆搜城,嚴加戒備,你們想完成任務,根本毫無可能。”
“交給本公主。”漫夭直望着那人眼睛,不閃不避。
那人不開口了,望着她的目光逐漸透出懷疑和防備,漫夭眸光一沉,面容肅穆威嚴,“你信不過本公主?你以爲本公主身爲南朝皇妃,爲何此刻不在江都皇宮,而跑到這即將不保的烏城來?”
那人眼光微微一動,想了想,還是有些猶豫。這時候,外面有動靜傳來,漫夭立刻拖着地上的姚副將往旁邊一閃,躲進黑暗之中。門外兩人從窗洞裡探頭看了看,一人說道:“咦?姚副將啥時候走的?我咋不知道呢?”
另一人嗤道:“你以爲你誰啊?人家堂堂一副將大人離開刑房還要通知你不成?”
“那倒也是。我們可要守好了,向將軍吩咐,千萬不能讓皇妃的人混進來,不然,出了事,我們可擔待不起……”
兩名守衛的聲音漸行漸遠,漫夭這才從黑暗中走出來,這時被綁着的男子眼中懷疑盡去,換上一副恭敬之色,衝漫夭點了點頭,口中舌尖一挑,吐出一個漆黑色的方塊。
漫夭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蹙眉,伸手接住。難怪什麼都搜不到,原來藏在了口中。
那人道:“小人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謹慎些,冒犯了公主,還請公主恕罪。”
漫夭將那小小方塊外包着的一層密不透風的黑色金屬薄殼打開,露出一塊又小又薄的褐色物品,看了看,淡淡道:“本公主明白。該怎麼做,說吧。”
那人道:“南軍兵力被引到南城牆,只要將這塊香料在南城門附近點上,不出半刻鐘,百丈之內的人畜聞到香氣都會陷入昏迷,到時候打開城門便可。左將軍聞到‘離魂香’的香氣,再看到敵人昏倒,會率兵進城。”
就這麼簡單?!漫夭垂眸看着手上的香料,面上不動聲色,繼而若有所思問道:“左將軍他們都服過解藥了?”
“是的。”
“那……城門大開,皇兄可會進城?”
“這……小人不知,公主如果想見皇上,可以直接去半里河旁的紮營之地。”
言下之意,皇兄是不會進城了?漫夭又問:“你們怎知那城牆底下有泉眼?”
“是皇上說的……”
出了刑房,向戊和蕭可等在外頭。
漫夭將那塊香料交給蕭可,“你看看,可認識這個?”
蕭可接過來,看了看,“這個是‘離魂香’,中了它的毒,十二個時辰之內不服解藥,會永遠醒不過來。”
漫夭點頭,“不錯,是‘離魂香’。他們想在城門附近燃上此香,不費吹灰之力進入烏城。可兒,你可有辦法解此毒性?”
蕭可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包裹,打開,取出一支白色的形狀像蠟燭卻比蠟燭細小的東西,粲然笑道:“用它就可以了。”
向戊問:“這是什麼?”
蕭可道:“這個啊。我就叫它‘白燭’。無色無味,只要把它和離魂香放到一起,它的毒性會消除離魂香的毒氣。”
漫夭目光一亮,“那服過離魂香解藥的人聞到會如何?”
蕭可想了想,才道:“‘離魂香’解藥裡的其中一味藥與白燭的毒氣相剋,服了‘離魂香’解藥,再中白燭之毒,輕則全身麻痹,重則會死掉。”
十萬人!漫夭心情陡然沉重,她擡頭,深呼吸,沒有選擇了。閉了一下眼睛,睜開後滿是堅定和決絕,將那一抹掙扎無奈之色掩了去。方命令道:“向將軍,你命人想將‘離魂香’點上等我們的人昏迷以後,燃上‘白燭’。讓人換上那四人的衣裳,打開城門。”
向戊領命離去。
漫夭站在原地,擡頭仰望着漆黑的蒼穹,想她一個深受現代教育的人,來到古代,雖爲形勢所迫,但這般殺人如麻,心中自有些不安。
這是她與啓雲帝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鋒,那個深不可測的男人,無需出面,也總能給她一股無形卻又十分強大的壓力,讓她喘不過來氣。
半里河,啓雲大軍紮營之地。
中心大帳內,一名清雋儒雅的男子以極不適合他氣質的姿勢坐在矮榻前的地攤上。男子雙腿修長,微微曲起,手肘抵在膝蓋上,手撐着頭,冰灰色的眸子斂去了深沉,有些空洞和憂傷。他定定望着身前矮榻上鋪着的一條珍貴無比的白狐毛毯。
那是用數十隻幼嫩的白狐皮毛織成的毯子,毛色如雪,從數百隻裡挑出來的,顏色完全一致,分毫不差。皮毛柔軟光滑有如新生嬰兒的肌膚和毛,令人一觸難忘。毛毯上面繡着蓮花圖案,以同樣的白色,聖潔而妖嬈的姿態於這張毯子上盛大鋪開,卻隱而不現。毯子一角從矮榻上輕輕垂下,延伸到大紅色的地毯之上,潔白的顏色在名貴的夜明珠的照耀下散着柔和卻慘白如紙般的光芒,讓人望着,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個人來,無法自控。
他伸手,去觸碰那條毯子,很小心的姿態。修長的手指緩緩摩擦着淨白的狐毛,一股柔軟得彷彿要溢出水來的感覺在心底滋生,以不可阻擋之勢急的蔓延開來。而那埋藏在心底的美好記憶,一如昨日般清晰。
“容兒,你冷嗎?這毯子昨日父皇賞的,送給容兒你吧。”僻靜的亭子裡,他捧着一條天青色的薄毯,遞到身軀單薄的少女面前。
少女眼光微微一亮,擡手撫摸着那質地柔軟的毯子,神色一陣恍惚,眸底蕩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喃喃道:“好漂亮。”
他含笑,把毯子往她面又遞了幾分,少女卻突然縮回手,扭過頭去,垂眸低聲道:“謝謝你,但是,我不需要。”
他詫異,“爲何?容兒不喜歡?”
少女回眸微笑道:“喜歡,但它不屬於我。”
“既然送給你,那它就屬於你了。”他拉過她被凍紅的小手,將毯子放到她手上。
“喲!這不是六皇弟嗎?!父皇好不容易賞你一回,雖然是我們幾個挑剩下的,但好歹也是父皇的賞賜,你就這麼把它送給一個小宮女,若是被父皇知道了,以後,怕是想撿別人挑剩的也撿不着了。哈哈哈。”被一羣奴才擁着的一名身穿華服的男子朝這邊走來,一邊走着一邊趾高氣揚的對他大加嘲弄。
少女微微一愣,繼而緊低着頭下跪行禮,故意變粗嗓音道:“奴婢見過二皇子。”
他回頭,朝男子微行一禮,溫和笑道:“讓二皇兄見笑了,容齊自是不及幾位皇兄得父皇寵愛,而我也無意與皇兄們一爭長短,相信二皇兄不會拿這等無聊小事去惹父皇厭煩吧。”
二皇子昂着頭,一臉倨傲,不屑道:“你就是想爭也得有資格才行,要怪就怪你那吃齋唸佛不中用的母親太不爭氣。”二皇子邁着八字步上前,拿起少女手中的毯子,掂了掂,抖散了,往身後一扔,“這個拿去給白狸當墊子正合適,六皇弟你不會介意吧?”
少女倏然擡頭,似是想搶回那條毯子,他連忙挪了身子,擋在少女前面,不讓少女的容顏被他那囂張的皇兄看到。他望着二皇子身後的奴才將他的毯子拿去包一隻小狐狸,那狐狸毛色純白,極美,他卻心生厭惡。嘴上笑道:“二皇兄覺得合適,那便是合適。哦,對了,我剛纔過來的時候,似乎聽到大皇兄宮裡的人說,父皇召了大皇兄一起用晚膳,說是晚膳過後,大皇兄還要陪父皇下棋。”
“什麼?”二皇子一聽,剛纔的囂張態度頓時不見,“誰都知道我的棋藝比他強了許多,父皇爲何召他不召我?”
“這個,二皇兄得問父皇才知道。”
“走。”
二皇子心情煩躁,領着一干奴才疾步離去,臨走前將那條藍色的毯子從白狐身上一掀,像丟一塊抹布般的姿態隨手丟到亭下一個不大的湖裡,揚長而去。
他看着湖中的毯子,目光沉下,緊抿着脣,不做聲。
少女二話不說,轉身就奔下亭子,縱身跳進湖裡。他一驚,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他看着女子在湖水中費力的朝那毯子游去,心中涌上一股說不清楚的陌生情緒。平生一次,他知道了原來他的一件物品也可以被人如此重視。走下亭臺,對遊向岸邊的少女伸出手,握住她纖細而冰冷的手指,望着她上岸後在冷風中瑟瑟抖的身軀,他忽然想,這一生,他想好好保護她。
拉着她到一個能避風的地方,“不過是一條毯子,不值得你下湖裡撿它。更何況,它已經被畜生碰過了,不要也罷。”他說完就想拿過來,再扔掉。
少女卻不答應,兩手緊緊攢住,“不行,你說了,這個送給我了,它是屬於我的。”
他說:“我以後送你一條更好的。”
“不,以後是以後,這條。”少女垂下眼,目中有淺淺的悲傷浮現。她說:“我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沒人送過我禮物,好像是八年,又好像是十年。謝謝你,六皇子。”
他還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她每次見他都會笑,不管是真的開心還是假的開心,她從來都只會笑。就像他一樣,溫和的笑容不離嘴角,心中的苦澀卻無人知。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美麗的瞳眸裡浮現的一層淺淺薄霧,心間一疼,不自覺就攬過她被湖水浸透的身子,那樣嬌小,那樣單薄。
“不要叫我什麼皇子,就叫我的名字。以後,我一定會送你一條天下間獨一無二的毛毯,到那時,沒有人再敢從你手中奪走。”
那時候他以爲,她真的只是一個普通而又特別的宮女。
多麼遙遠的記憶,不管過了多久,依然無法從他心頭淡去,可她卻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他們之間的一切,在她面前,彷如過眼雲煙,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如今,這用數百隻幼嫩白狐中挑出的毛色一致的狐皮織成獨一無二的毯子,再放到她面前,她可會多看上一眼?
“皇上,該服藥了。”貼身太監小荀子端着一碗藥進了大帳,雙手捧着恭敬遞到啓雲帝面前。
啓雲帝緩緩回身,眼角掃過那精緻瓷碗裡黑乎乎的藥汁,清雋的眉微微蹙起,眸底閃過一抹深惡痛絕。
小荀子暗暗嘆一口氣,再往他面前遞了遞,笑着道:“皇上,您又在想念公主了?左將軍出兵已有兩個時辰,這會兒該進城了。皇上您很快就能見到公主了。”
啓雲帝端過藥碗,像往常一樣,習慣在喝到一半的時候頓上一頓,感受着澀澀的苦味流轉在脣齒之間,逐漸的浸入心肺。他眉頭輕擰,將剩下的半碗飲盡,漱了口,擡頭,神色晦暗不明。
是的,很快便能見到。
“皇上,皇上!”一名侍衛慌慌張張就要衝進大帳,小荀子連忙上前攔住,訓斥道:“何事如此慌張?”
那人止住腳步,噗通一聲跪在大帳門口,面色悲然頹喪。
啓雲帝頭也不擡,淡淡道:“何事?”
那人一頭磕到底,悲聲道:“啓稟皇上,我們的計劃敗露,左將軍帶去的十萬大軍,全……全軍覆沒。”
啓雲帝撫摸着毯子的手驀地一僵,低垂的眸子冰灰色轉而深沉,卻不曾回頭,只小荀子大驚,睜大眼睛問道:“怎麼會敗露?是誰走漏了消息?”
那侍衛顫聲回道;“小人……不知。”
小荀子心下一沉,轉頭去望仍坐在紅色地毯上姿勢不曾變過的帝王,只見他眉頭微微蹙起,略帶蒼白的脣帶着一種病態中的優雅,輕輕抿着,半晌都沒做聲。
門外的侍衛頭也不敢擡,小荀子亦是沉默着不語。過了半刻鐘以後,啓雲帝面色無波,似嘆息般的輕聲問道:“皇兄進城了?”
侍衛驚詫擡頭,他還沒敢說呢,皇上怎麼就知道了?!愣愣地點了點頭,將探子從烏城探來的消息一一稟報。
啓雲帝靜靜聽着,不一言。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費一兵一卒,如此輕易的滅了他十萬人馬!
“皇上……”小荀子見他面色如此平靜,不由擔憂喚了一聲。那是十萬人啊!就這樣沒了,皇上怎麼會無動於衷呢?
啓雲帝不理會小荀子的目光,他微微勾了勾嘴角,露出一絲優雅的笑容,心道:“這只是開始!”
對門口擺了擺手,小荀子連忙讓那侍衛退下,方纔上前又喚了一聲,卻被啓雲帝制止。
啓雲帝面容如常,深沉之中看不出半點情緒波動,只眸底神色偶爾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悲哀和無奈。他目光輕垂,手下的毛毯,白色在眼中擴散,他看着看着,就彷彿看到了那女子滿頭的如雪銀絲。
他忽然問道:“小荀子,你說,皇妹見到這條毯子,會喜歡嗎?”
小荀子連忙拉出一個笑臉,回道:“皇上親自狩獵,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得了這麼一條毯子,珍貴自不用說,單是這份心思啊,公主就一定會喜歡。”他說完心裡在想,即使沒有這麼多的心思,單就這樣一條美麗又珍貴的毯子,若是送給後宮裡的哪位娘娘,那娘娘非得高興得幾宿睡不着覺不可。
啓雲帝微微笑了,那笑容停在脣角,無法融入冰灰色的眼眸。他自嘲道:“你說的是從前的她,如今的皇妹,只怕是……朕將整個天下捧到她面前,也不及宗政無憂回頭看她一眼。”
小荀子跟了啓雲帝多年,深得啓雲帝的信任,對於皇帝和公主之間的事,他一直都比較清楚,此刻見啓雲帝少有的傷懷,不由暗暗在心中嘆息,口中卻勸慰道:“公主只是暫時忘記了您和她的過去,等她想起來了,皇上在公主心中的位置,仍然沒人可以代替。”
是嗎?啓雲帝在心裡這樣問自己。曾經他也以爲是,但如今,他卻再也無法確定。啓雲帝撐着身子站起來,轉身望着大帳之外那隨風而起的黃土沙塵,他面無表情,聲音清雅低沉,“傳令下去,明日一早,全軍出。”
……翌日,一早。春末夏初的晨光纔剛剛露頭,透過灰色的雲層傾灑在這片充滿血腥的大地。
啓雲大軍再次兵臨城下,二十萬兵馬,分攻東、南、西三大城門。東、西二門各三萬人,其餘十四萬大軍聚集南門城下,整齊列陣,預備攻城。而南門守城的四萬多人均被分派於東、西二門,此時的南門城牆之上,沒有一兵一卒,只有一名絕色女子。
羅紗廣袖,飄然若仙,銀如雪,飛舞輕揚。額間一朵紅蓮花鈿,金粉描邊,在晨光照耀下折射出聖潔而妖冶的光芒,襯着她那清麗脫俗的面容,如仙飄逸的身姿,讓人一眼望去,便如失了心魂般移不開眼。
城下將士擡頭仰望,在怔愣和疑惑的目光中更透出了心底的驚豔。
漫夭孤身一人,婷然玉立在城牆的邊緣,目光往城下一掃,仿若睥睨世間的姿態,淡漠而清冷。
十四萬大軍,黑壓壓的一片,陣勢恢弘無比。她皺了皺眉頭,竟不見啓雲帝的影子。微微擡眸四顧,瞥見百丈開外有一天然石臺,渾然大氣,寬闊結實。上面不知何時停了一座孤輦,紅木架,鑲金頂,一簾黃幔斜斜撩起,搭在左側架子上。轎輦周圍無人,裡面光線晦暗,相隔距離又遠,她看不出轎中究竟有人沒人?
“榮韜奉皇上之命,迎接公主回國省親,還請公主打開城門。”敵軍爲的是一名年輕的將軍,對她說話時拱一拱手,卻並未下馬。他見城牆上雖只有漫夭一人,但也不敢輕舉妄動,以免像左將軍一樣,中了她的計。
漫夭冷眼望城下十數萬兵馬,面色鎮定一如平常。她微微勾脣,望着遠處的轎輦,淡淡嘲弄,揚聲笑道:“如此大的陣仗,原來是爲接我!皇兄這般厚愛,叫容樂心中好生慚愧。本應隨你們回去,怎奈容樂有孕在身,不宜長途跋涉,還請將軍代爲回稟,請皇兄諒解。”
榮韜面色有些難看,回道:“此話還是公主當面向皇上稟報的好。倘若公主不願走城門,那……臣只好讓他們上城牆接您下來。”說罷就要揚手動進攻。
漫夭笑道:“榮將軍急什麼?”
榮韜道:“臣有皇命在身,迎接公主回朝,勢在必行,還望公主見諒!”
“哦?”她凝眸一笑,笑容璨如朝霞,口中吐出的字句,卻是低沉而冰冷,“那不知……皇兄要你迎接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
榮韜一怔,眼光微轉,眉頭皺了起來。想了想,纔回道:“皇上……未曾交代。不過,以公主之尊,除非萬不得已,否則,臣絕不想傷到公主玉體。”他說話時,多半看着自己的手或者地面,偶爾擡頭,也是避過那張絕美到令人窒息的容顏,尤其是那雙眼,明澈清透,慧光深藏,一旦對上,他便覺得彷彿自己的靈魂都能被那雙眼睛一眼看穿。
漫夭偏偏就盯着他的眼睛看,一眨都不眨,語帶無奈道:“既如此,那好吧。我可以跟你們走,但我有一個請求。”
“公主請講。”
漫夭道“我跟你們走,你們不準再攻城。”
“這……”榮韜稍稍猶豫,皇上沒有說,如果公主同意,他應該怎麼做,是繼續攻城呢?還是撤軍回營?他微微思量後,說了一句:“公主先下來再說。”
面對他這明顯敷衍的回答,漫夭也不惱,面上依舊帶着微笑。
榮韜不知不覺擡起了頭,對着他淡淡的柔和的笑容,不似傳言中的冷漠難以接近。他微微一愣,虎目之中燃起一絲懷疑,這樣一個看起來像是仙子般的女子,手無寸鐵,柔弱纖細,她真的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輕易的滅掉他們的十萬大軍嗎?她這樣的女子,怎麼看也不像是雙手沾滿血腥的人啊!
漫夭在他的注視下,逐漸斂了笑,黛眉染上輕愁,脣角含着哀傷,她嘆息一聲,“也罷。只是……容樂怎麼說也是南朝的皇妃,總不能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這樣擅自離開。”
榮韜想想,覺得也沒什麼不對,便問道:“公主是想給南帝留下書信?”
“信就不必了。”她轉身遙望北方,目中含着數不盡的思念,神情悽楚哀傷,讓人看着便心生不忍。她幽幽說道:“自從他登基爲帝,國事繁忙,我嫁與他這一年多,還不曾爲他彈奏一曲。今日,就以一曲遙寄相思,希望他遠在千里之外,也能夠感受到我的心情。”
以情動之,從來無人可以拒絕。即便是鐵血漢子,也會有心軟的一刻。榮韜眸光幾轉,思慮過後,駕馬退後幾步,點頭道:“好吧。那就請公主就在此處彈奏,讓我等也一飽耳福。”
“多謝榮將軍成全。”她轉頭對城牆下叫道:“來人,取琴來.”
……同一時間,北朝,京城。
皇宮戒備森嚴,五萬禁衛軍固守城門,準備隨時應戰。
南軍打下北朝最後一個關口——御門關,大軍兵臨京城城下,而與此同時,北朝從東、西邊境撤回的二十萬大軍趁機從身後截住了御門關,將南軍堵在中間。
論兵力,南軍更勝一籌,論地理優勢,對北朝更爲有利。
南北朝,似乎到了最後一搏。
而此時的御門關內,一名副將神色焦急道:“將軍,南軍已經兵臨城下了,我們快快去救駕吧。”
被稱爲將軍的男子面色嚴肅,慎重的點了點頭:“傳令,全軍立刻整軍出。”
“是。”那名副將領命,剛要下去傳令,這時,一名守衛快步來稟報:“將軍,剛剛在城外截住一個南朝信使,搜出了這個。”
那人雙手遞上一封加蓋南朝國璽印章的信件,將軍接過來,簡單瀏覽一遍,面色大喜,哈哈笑道:“好,好!真是天助我也!有了這封信,京城之危可解。我們不用出兵,就在這裡等着他們回頭。你,馬上將這封信給南帝送去,曾副將,命人多準備弓箭和石頭,我們要死守城門。”
曾副將奇怪問道:“信上說了些什麼?值得將軍如此高興?”
將軍隨口說了幾句,直接遞給他信,“你自己看吧。”
副將一看,亦是大喜,笑道:“哈哈,果然是好消息!快給南帝送去,哼,宗政無憂不是厲害嗎?這回我看他怎麼辦?”
守衛接過信,出門騎上馬,直奔京城而去。
京城,烽煙戰火,氣勢緊張無比。
宗政無籌一身金盔戰甲,背手立於城牆之上,他的身前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左右持刀侍衛將他護在中央。他面色鎮定從容,垂眸望着城牆下亦是金盔戰甲一身氣勢的男子。
宗政無憂傲然坐於馬背,左右是九皇子和無相子,身後是以修羅七煞爲的七千玄衣鐵騎,再往後是二十多萬士氣高昂的南朝軍隊。
他神色冷酷,鳳眸邪妄陰鶩,冷冷望着城牆上的男人,雙手不自覺握緊。他與這對母子之間的賬,是時候清理了!
“傅籌,開門投降,朕保你全屍。”宗政無憂輕蔑冷笑。
宗政無籌嗤道:“朕不是你宗政無憂!朕永遠不會向敵人稱降。你儘管放馬過來,我們之間的恩怨,就在今日做個了結。”
他們之間的恩怨結得太深,深到必須要用鮮血和死亡才能夠終結。
“好。是該了結了!”宗政無憂眸光閃現着嗜血的顏色,長臂一揮,薄脣冷冷吐出兩個字:“攻——城——!”
帝王一聲令下,蓄勢待的大軍應聲直衝往前,飛一般的度,而這時,突然有人喊道:“等一等,等一等!”
從御門關來的守衛高舉手中信件,急忙叫停。後方的南軍反身上前,長槍駕到他脖子上。“你是何人?”
“別管我是誰,請將這封信呈給南帝。這信上的內容關係到南朝江山和你們皇妃的生死。”
南朝士兵將信將疑接過信件,一看上面的璽印,連忙收下信件,“駕”的一聲,騎馬繞到帝王馬前。下馬,跪道:“啓稟皇上,有人送來一封信。”
宗政無憂淡淡掃了一眼,九皇子接過來瞧了瞧,驚道:“七哥,是八百里加急戰報!”
宗政無憂皺眉,“念。”
“哦。”九皇子拆開信件,念道:“啓雲國大舉進犯,十三日連破八城,勢如破竹,三十萬大軍直逼烏城,烏城告急。朝中無兵增援,皇妃不顧臣等阻攔,毅然前往,蕭姑娘隨行……啊!七哥,七嫂和蕭可那丫頭去了烏城!烏城才五萬守軍!”
宗政無憂眸光驚變,也不再等他念下去,便一把奪過信件,一眼快掃完,眉頭緊緊皺起,罵了聲:“胡鬧!”那女人是瘋了嗎?
她五指將那份戰報攢緊,既驚且怒。
九皇子着急道:“怎麼辦啊?七哥,我們快回去救她們吧。”
無相子異常冷靜道:“萬萬不可!我們犧牲了無數將士,打到京城不易,眼看大事將成,怎能就此退兵?前功盡棄!”作爲一個將帥,他理應站在國家利益的角度來考慮。
九皇子辯道:“等我們擊退了啓雲大軍,再打過來就是了。”
無相子擰眉道:“王爺說得簡單!等那時,我們的將士疲於奔波,而北朝皇帝與他們二十萬大軍匯合,以逸待勞,我們再戰,又是兩敗俱傷。倘若啓雲帝再興兵來犯,我們如何抵擋?如此下去,收復北朝遙遙無期。”
九皇子道:“那也不能就這麼不管了啊!難道烏城和江都都拱手送人嗎?還有七嫂怎麼辦?你別忘了,七嫂肚子裡懷着的可是我們南朝未來的太子!你要置她於不顧?”
無相子道:“只要佔據京城,定穩根基,以後再奪回江都不遲。至於娘娘的安危,我想這一點,應該不用擔心,畢竟娘娘是啓雲帝的妹妹,骨肉至親,縱然啓雲帝爲人再陰險狡詐,也不至於明着要了娘娘的性命,只要娘還活着,就有機會就回來。”
九皇子道:“你說的輕鬆,別人不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回宣德殿的事,都是啓雲帝搞得鬼。如果他真當七嫂是他妹妹,怎麼會那樣害她?”
無相子皺眉,還待再說話,卻聽到宗政無憂沉喝一聲:“夠了!”
兩人立刻閉嘴。宗政無憂薄脣緊抿,望着近在咫尺的仇人,唾手可得的江山,他緊握了手中的信件,籠着眉頭,咬牙道:“撤!”
九皇子一聽,立即高聲傳令撤退。
無相子則搖頭嘆息:“從京城但烏城也得半個多月,到時候,別說烏城了,恐怕江都都陷落。而我們失去江都,又沒拿下京城,豈不兩頭空?皇上,您,真的決定了嗎?”跟了他好幾年了,早已瞭解了他的脾氣,但此刻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遍,雖然明知是多餘。果然,宗政無憂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只調轉碼頭也,朝御門關方向疾馳而去。
“哎?他們怎麼突然撤軍了?”城牆上,北朝禁衛軍感到奇怪。宗政無籌面色更是疑惑不解,從宗政無憂收到信件到決定退兵,中間財短短片刻功夫,究竟是何事,讓那個恨他入骨的宗政無憂不惜放棄這個可以擊敗他的大好機會?他望着宗政無憂率先縱馬離去的背影,心中隱隱不安,便命人召來城下的送信之人。
“籌兒。”傅鳶在幾名宮人的簇擁下上得城牆,宗政無籌眉頭一皺,“母后怎麼來了?”
“聽說有敵軍攻城,母親擔心你,所以就過來看看。”傅鳶說着看了看空曠無人的城牆之外,微微一愣,遂問道:“人呢?”
宗政無籌道:“退了。”
傅鳶一怔,聲線不自覺提高了些許,直覺問道:“退了?爲何?這樣的大好機會,宗政無憂怎可能會放過?”
她這種彷彿自內心般意料之外的表情,令宗政無籌眼底浮現一絲疑惑和深思的表情,他凝目,定定望着他的母親,眸光深深,“怎麼了,難不成母后希望他打進來?”
傅鳶面色微變,目光頓時一閃,繼而面帶不快道:“皇帝這是說的什麼話?哀家只是覺得奇怪,擔心宗政無憂在耍什麼陰謀詭計,才提醒你。哀家雖然希望看到他死,但對於母親而言,兒子的性命安危,纔是最重要的。而作爲一國太后,國家江山的穩固也是哀家最爲關心的。”
宗政無籌聽着,目光緩緩垂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傅鳶見他如此神情,眉頭微微一蹙,聲音柔下來,“籌兒最近是怎麼了?似乎有很多心事。”
宗政無籌轉頭看城外,悠遠深邃的雙眼看不出表情,“母后多慮了。”
“小的拜見陛下!拜見太后娘娘!”送信的御門關守衛跪拜行禮,宗政無籌頭也不回,問道:“你送給宗政無憂的信件從何處得來?信裡都說了些什麼?”
“回陛下的話,是小人從御門關外截住的南朝使者身上搜到的。小人沒有看過那封信,聽將軍和副將的意思,好像是啓雲帝帶兵攻打南朝烏城,南朝沒有援軍可派,南朝皇妃隻身前往烏城禦敵。”
宗政無籌一怔,果然是她的原因!也只有她,才能令宗政無憂放棄得之不易的復仇機會,不顧一切的掉頭就走。
他英挺的眉漸漸擰了起來,無兵無將,她自己去幹什麼?
“你說啓雲帝帶兵攻打南朝?”這句話是傅鳶問的,她的表情有些古怪,似是不信。
那守衛應了聲“是”。傅鳶覺察到宗政無籌在看她,連忙收斂心緒,嘴邊牽扯出一個笑容,又似慶幸般的說道:“啓雲帝這兵得真是時候,也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御門關的閻將軍準備怎麼做?”
守衛道:“回太后娘娘,閻將軍說,死守城門!”
傅鳶脣邊的笑容這纔不再僵硬,滿意的點了點頭。
宗政無籌眸光愈深,望向遙遠的南朝方向,沉吟片刻,似是下了某種決定般吩咐道:“傳朕口諭,命閻將軍打開城門,放南軍通行。”
“什麼?你要放他離開?你……這樣好的機會,你完全可以好好利用。籌兒……”
宗政無籌回身打斷道:“母后,您出來時間不短了,該回宮了。朕,陪您回去。”他說着就去扶傅鳶離開,下樓梯的時候,又回頭看了眼南朝方向。心中默默道:容樂,希望他趕得及回去救你!
……南朝,烏城。
一架古琴送上城牆頭,琴案上,一曲樂譜鋪開,上頭寫着三個字:“攝魂曲”。
漫夭一抖衣袖,纖纖十指放置琴絃之上。
擡眸帶笑,一掃城下大軍。手指撥動,一串音符自指尖流瀉而出,空婉清靈,有如天籟之音,動人心絃,直撥人心底最柔軟的一處。僅僅是個開頭,城下那些不懂音律的將士都聽得入了迷,彷彿被那琴音帶入了美妙的幻境。
榮韜聽得心中一動,眼前不自覺涌現出一幅奇幻的美景。
幽靜的林溪山澗,黃沙遠去,金戈鐵馬不再,只有蓊鬱草木,泉水叮咚如輕鈴般作響。水色幽碧而清澈,捧一捧清泉,入口甜如甘露,讓人喜不自禁,暢想着有朝一日的清平盛世。正想再來一捧仔細品嚐,忽然耳邊的琴音一轉,眼前的山林化作大片的花海,美輪美奐的蝴蝶在百花中翩翩起舞,仿若一個個身披薄紗的妙齡女子,曼妙的身軀若隱若現,惑亂人的心神……漫夭紅脣微勾,看也不看那些手持飲血兵刃,面上卻已然如癡如醉的沙場將士,她指尖力度漸重,琴音由清悅變得深沉而大氣。
榮韜似是又身置波瀾壯闊的大海和峰巒之間,看雲煙飄渺,如夢如幻……正陶醉間,突然,耳邊猛獸狂嘯,山中野狼猛虎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嗜血的眼神、尖利的牙齒、想將他撕碎了吞食入腹的表情……碧藍的海水頃刻間變成濃稠的鮮血,腥臭的味道充斥着鼻尖,刺激着他體內埋藏最深處的暴戾的因子。
他舉起手中的劍,對着衝過來的野狼和猛獸狠狠劈下去,鮮血飛濺而起,他感覺到臉上一股溼熱的黏度,鼻尖那種血腥氣愈濃重,讓人幾欲作嘔,他卻聞着興奮了起來。
榮韜的劍一經舉起,就再也停不住。青銅色的鎧甲,流淌着血色的鮮紅,他像入了魔般的雙目嗜血,面容猙獰,機械的重複着殺戮的動作,見人就砍,瘋了一般。
不只是他,此時的城牆下,所有的人皆是如此。
這一刻,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對方是誰,他們的眼裡,心裡,都只有一個字:殺!殺!殺!
隱在城牆樓梯口的向戊和兩名副將以及蕭可被這樣殘酷的場面震住了。向戊和兩名副將震驚的看着那些人,不,那些已經不能稱之爲人,而是失去心智的瘋狂的屠夫。
原來一曲美妙的琴音,真的可以化作催命之符,如此可怕!
蕭可木木的走出來,站到漫夭身邊,看着漫夭飛舞着纖細而靈動的手指,再看看旁邊的曲譜,她面色漸漸白。這“攝魂曲”是她師父“雪孤聖女”所創,曾經想傳與她,奈何她天生不喜歡練武。而這曲子,必須有內力的配合,才能揮它的作用。內力越強,殺傷力越大。
蕭可只知道這曲子很厲害,能殺人,卻不知,它還可以將人變成魘鬼。從來沒見過這樣盛大的屠殺場面,看着混亂的戰場上翻滾的頭顱,被劈開兩半的身體裡流出的五臟六腑,鮮血蜿蜒成河。她心裡一時難以接受,胃裡劇烈翻涌,她急忙跑到一邊,彎腰嘔吐不止。
漫夭聽着下面傳來的廝殺之聲,目光只望着曲譜,什麼都不敢想,什麼也不願想。若不是逼不得已,她絕不願用這樣的方式,去殘殺她這具身軀的同胞子民。她緩緩閉上眼睛,空氣中的血腥氣慢慢浸入她的心底,耳邊迴盪着那些人死亡之前所出的慘烈無比的哀嚎。
心一下下顫抖着,窒息的難受。她多想停止這一場殘酷的殺戮,如果她可以的話。
就在這時,一直利箭破空而出,從遠處石臺上的轎輦之中,朝她疾射而來。
“嗖”的一聲,迅猛的度,決然的姿態,無人能擋的氣勢。
向戊驚叫道:“娘娘,小心!”
她睜開眼睛,便看到了那支迎面而來的箭頭,在陽光下閃爍着刺眼的白芒。她沒有反應,因爲這曲子,一旦開始,便由不得她中途停止。
她以爲她要就這麼死了!然而,那支箭對準的,卻不是她,而是她面前的琴。
“錚!”
絃斷,琴毀,音絕。
她驚愕擡頭,那百丈之外的石臺上,轎輦之中步出一名男子,那人頭戴金冠,身着明黃色龍袍,遠遠朝她望過來。她看不清那人的表情,甚至連他的臉也看不清。
轎中有人不在她意料之外,讓她意外的是,這樣遠的距離,他竟還能如此精準的射毀她面前的琴,而不是她這個人。
望着那被箭力劈開的琴與琴案,她才知道,原來他的箭術,也這麼好!
城下的敵軍遽然清醒過來,不敢置信的看着死在自己劍下的戰友,望着周圍滿地殘缺不全的屍體,一股滔天的憤怒陡然而起,剩餘的幾萬人齊齊瞪目望向城牆上的白衣女子,剛纔還覺得她像仙女一樣美,此刻再看,只覺得這女子如魔鬼一般可怕,且讓人憎恨。
榮韜擡頭望着她,怒目中充滿了濃濃的恨意。他舉起劍,似是恨不能立刻將她剁碎般的神情。他不能相信,這個有着仙子般的氣質和外貌的女子,是他們皇上最寵愛的公主,怎忍心用這般殘酷的手段對待他們?
他沉痛的看了她最後一眼,轉過身,面對剩下的將士,聲音交雜着痛苦和仇恨:“將士們,這個女人竟然用詭計讓我們變成了殘害自己戰士的兇手,我們不用再對她客氣。這樣的人,不配再做我們的公主。兄弟們,衝上去,殺了她!”
“殺了她!殺了她!”仇恨的力量,果然是無窮大。沖天的殺喊,幾乎要將這座城震塌。
漫夭被琴絃割破的手指緩緩握緊,望着那些被仇恨的怒火淹沒的將士們,她心頭窒悶,頭也不回,對身後的人吩咐道:“姚副將,立刻送蕭可離開。”
向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娘娘,您也走吧。這裡交給臣,臣會竭盡全力,即使拼盡最後一口氣,也會力戰到底,誓保烏城。”
姚副將與另一名副將也跪地拜道:“是愛,娘娘,您快走吧!”
漫夭望了眼仍在嘔吐不止似要昏倒的蕭可,看姚副將的目光沉下,冷聲道:“這是本宮的命令。你敢違抗?”
姚副將一愣,還想再勸,而向戊見她面色不可動搖的堅決,只好嘆一口氣,示意姚副將照吩咐做。
蕭可微微停了停,回頭抗議道:“我不走,我要陪着公主姐姐……”
漫夭眉頭一皺,上前就點了她穴道,吩咐姚副將:“快走。”說罷對城下揮手,幾十人應她手勢,拎着油桶上了城牆,這時,敵軍梯子已經搭上來了,漫夭命那些士兵往城下蜂擁過來的敵軍潑油,點上火把扔過去,沖天大火噌的一下燃起來,勢頭猛烈之極。
那些被潑了油的士兵在大火中痛得滾地尖叫,撕心裂肺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震刺着人們的耳膜。
大火併未完全阻隔住那些憤怒到瘋狂的戰士,有些人踩着大火中的屍體往前衝,不顧一切的想爬上城牆殺了她。
向戊和那名副將揮劍砍殺爬上城牆的敵人,但奈何他們人畢竟太少,上到城牆的敵人卻越來越多,都衝着漫夭而去。
漫夭拿起玄魄,目光如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深吸一口氣,毫不留情的將劍刺入敵人的身體。
她的雙手已經沾滿了鮮血,也不在乎再多殺一些。
不知道過來多久,她覺得她的手就要失去知覺,眼前到處都是猩紅一片,身上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血,一身白衣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了,她和向戊,還在拼殺。向戊和她一樣,整一個血人,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敵人的血,哪些是自己的血。
向戊眼看城牆上的敵人越來越多,焦急叫道:“娘娘,您走吧!烏城可以失,但您和您腹中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卻是萬萬不能有事。求求您,快走吧!”
漫夭苦笑道:“走不了了。”也許這城裡的任何人都有機會離開,唯獨她,走不了。也不知道東、西二門戰況如何?
她正想着,城內有人來報:“啓稟娘娘,西城門敵軍已退,我軍兩萬多將士死傷過半,剩餘將士們正往這邊趕,請娘娘一定要堅持住啊!”
漫夭還來不及生出一絲欣慰,又有人來報:“啓稟娘娘,東城門……東城門快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