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男子眸中似煙花齊齊綻放,璨亮斐然,他轉身便去握住她的手,心下一陣激盪。
漫夭愣了一愣,似是明白了什麼,不自覺皺眉,不着痕跡地收回了手,轉眸淡淡道:“我只是不喜歡別人因我而做出犧牲,別無他意,還請公子莫要誤會。”
紫衣男子笑容微微一僵,有那麼一瞬間的尷尬,隨後解嘲一笑道:“不好意思,是我魯莽了!”
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從岩石一躍而下,立在衆黑衣人的前頭,指着紫衣男子,壓着嗓音,說道:“我們只要這個人,其他人……可自行離開。”
這明顯的變聲,隱約有幾分說不出的熟悉之感。漫夭目光犀利,直直望向那個領頭的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只見他高大頎長的身軀,被包裹在寬大的黑袍之中,於炎炎夏日而言,看上去甚爲奇異。她輕輕擰着眉,直想看進面具後的那雙冷然的眼,竟現對方眸光閃了一閃,避開了她的視線。
“倘若……我們不走呢?”她目光一轉不轉,緊緊盯住對方的眼睛,語聲清涼淡漠。爲什麼她會有種錯覺,這個人她認識?
黑衣男子身軀微微一震,彷彿細風不小心鼓動了他的衣袍,輕微的幾不可察。
空氣中有片刻的靜默,浮沉不落。
黑衣男子向一側擡起右手,立刻便有一柄三尺青峰長劍遞到他手中。劍刃薄如蟬翼,透過枝丫印在刃口上的斑駁的白色光線反射而出的光芒陰寒森冷,令人不寒而慄。他五指收緊,指節透着堅定的力量,劍尖橫空一指,劍氣凜然破空而出,碎葉成灰,瞬間四散開來。“既然你執意留下,那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他說罷一揮手,身後的黑衣人得到指令,立刻朝着崖口處的四人毫不留情的揮劍殺將過來。黑衣男子眸中有什麼一閃而逝,又補上一句:“……要活的。”
又是一場慘烈非常的打鬥!漫夭壓下心頭所有的不適,眸子裡一片清冽冷寂。她一遍遍告訴自己,在這個世界,本就是人命如草芥,只要習慣了就好。執劍橫掃,劍氣所到之處,斷枝殘葉,山石崩裂四下急射開來。他們四人連成一線,齊揮劍有種萬夫莫當之勢——
離王府,乘風榭。
着一襲白色衣衫的男子坐在亭廊邊,身子慵懶的斜靠着亭檻。他鳳眸輕瞌,修眉微鎖,漆黑的長沒有任何束縛,隨意的散落下來,有幾縷滑進因天氣的炎熱而扯開的衣襟裡,輕拂在結實的胸口處,看上去有幾分魅惑。他修長的腿曲起一隻,白色繡有暗紋的啞光錦緞垂落下來,搭在潔淨的木板上,於微風中輕輕擺動。這擁有純淨與邪魅兩種完全不同氣質的男子,不是宗政無憂又是誰?
時過一年,再回到這王府,竟有種恍然隔世之感。曾在此住了十幾年,都不及那半月時日來得深刻。
“七哥,這是剛到的新茶,你嚐嚐。”九皇子倒了一杯水,面帶諂笑,雙手捧着遞了過去。
宗政無憂信手接過,看也沒看他一眼,遞到脣邊啜了一小口,眉微蹙,還是和從前一樣的極品西湖龍井,可是這茶,卻是越喝越沒味道了。
九皇子來到他身邊,彎着腰偏頭看他,雙眉微揚,嘴角的笑容別有意味,拉長着聲音問道:“七哥,你……真的不去?”
宗政無憂垂着眸,望着盪漾着淺碧色的茶水,彷彿根本不曾聽見他說話似的。
九皇子又湊近了些,道:“清涼胡雖然偏了一些,但是,那裡的景色真的很不錯。”
宗政無憂眼睫微微一動,目不斜視,依然不給他任何反應。
九皇子鍥而不捨道:“那裡可涼快了!夏天去那兒遊湖賞景,一定會心情大好……”
……
九皇子見怎麼說他都不答應,也不氣不惱,索性回身在石凳上坐下,翹起二郎腿,閒閒雅雅地晃悠着,給自己也倒了杯茶,喝了一小口潤潤嗓子,這纔不緊不慢再次出聲,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宗政無憂的臉,使出殺手鐗,輕笑着說道:“七哥啊,我聽說……傅將軍的夫人今天去了清涼胡哦!”
修長有力的手幾不可見地顫了一顫,杯中的茶水溢出,濺了幾滴在白色錦衣上,迅地暈染開來,留下幾道淺淺的溼漬。宗政無憂眉頭輕輕攏了攏,握着杯子的手指尖泛白,那如煙般的氣霧升騰而起在他眼前蒙上輕薄的一層。時間有時並不能淡化一切,反而會讓某些事情在日夜的煎熬中變得更爲清晰。
“七哥,七哥……”九皇子見他愣,拿手在他眼前晃。宗政無憂便擡眼,只那一眼,九皇子的心便是一顫,七哥的眼神何時從那邪妄冷漠變成了清洌洌的一片寂然?而且,這次回來,他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整個人也清減了不少。
九皇子乾笑了一聲,連忙道:“不是,我說錯了。不是什麼傅將軍夫人,是璃月,璃月。她今天去清涼胡遊湖了,我們也去吧?說真的,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還挺想的。七哥……你就當是陪我好了。”
如今叫什麼還有區別嗎?她本就是將軍夫人!宗政無憂淡淡開口,道:“她去遊湖與我有何干系?你若想去,就自己去,何必來煩我。”他的聲音帶着低低的暗啞,就像風吹過壎留下的尾音。他去做什麼?見到她又能如何?一年前,她就已經做了選擇,難道他如今忘不了她便要去向她搖尾乞憐,請求她賞給他一絲憐憫的情感不成?他勾了半邊脣,笑得諷刺極了。
九皇子就見不得他這樣的表情,一見了心裡就難受,他想了想,試探着說道:“七哥,我覺得……我覺得吧,其實璃月的心……還在你身上。你知道嗎?他們成親一年多了,她都沒讓傅籌在她房裡留宿過……”
宗政無憂斜目望他,冷寂的眼空濛一片,似乎有許多情緒在交雜着,卻又什麼都看不出來。他啞聲道:“你怎知沒有?倘若沒有,那這六個晚上……他都宿在了哪裡?”每多說一句,麻木的心就彷彿多空出一分。
九皇子愣住,就這還敢說她跟他沒有干係?分明就是關心得很,每天都在打探她的消息!九皇子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曾經希望有一個人能喚醒七哥的感情,但是他從來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結局。他究竟是該勸七哥忘了她,變回從前的冷酷無情?還是該鼓勵七哥放下驕傲和尊嚴,去挽回她的心?璃月那樣的女子,要讓她回頭,只怕太不易了。就算她肯回頭,那傅籌也不會答應。
唉!九皇子無奈嘆氣,“七哥,你……”
“夠了。”宗政無憂不耐地揮手打斷他的話,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中的神色。他站起身,不想再繼續那揪人心肺的話題。“你大老遠的把我騙回來,就是爲了說這些?”
九皇子面色無辜,道:“我沒有騙你啊,我真的以爲那人是你要找的人嘛,誰知道那胎記是畫上去的?!”他沒有戳穿他的七哥,其實他知道在七哥回來之前,就已經知道了那個人不是,但,七哥還是回來了,他不過是幫七哥爲自己找了個回來的藉口罷了。
宗政無憂淡淡瞥了他一眼,他連忙掛着一臉討好的笑意,道:“好好好,是我不好!我不該騙你,唉……我這不是想你了嗎?你一走就是一年多,父皇又不讓我出京,我只好用這種方法騙你回來了。”他這說的倒都是大實話,父皇不讓他出京,還不是爲了讓他想辦法把七哥弄回京城來啊!“七哥啊,我還從來沒去過江南呢,你下次再回去的時候,跟父皇說說,把我也帶去吧?我聽說江南風景如畫,美女如雲,正合我心吶,我想去瞧瞧。”
不錯,江南是很好。風景如畫,美女如雲,可是,這些都留不住他的心。宗政無憂放下手中的杯子,目光遙望天際,剛剛還晴朗的天空此刻突然有烏雲籠聚。一隻白鴿從東面飛來,徑直飛到他面前,停留在他攤開的手心。
九皇子走過去,問道:“這是誰來的消息?”
宗政無憂展開信條一看,面色倏然一變,眸光頓時變得凌厲無比。九皇子還沒看到呢,他已經收了信條攥在手心,沉聲叫道:“冷炎,立刻備馬。”說罷猛地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九皇子,步伐急促地出了乘風榭。似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九皇子不防,被他推得一個趔趄,爲了穩住身子,腳尖狠狠地踢上了一旁的石頭,疼得他哇哇直叫,抱着腳跳了好幾圈,再擡頭,宗政無憂人已經消失不見。想着七哥方纔神色異常,他又顧不得疼,慌忙跛着腳追了出去。
“七哥,你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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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涼湖岸的半山腰,激烈的打鬥還在繼續。屍體堆積,連呼吸都是令人作嘔的血氣。
漫夭四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些傷,動作明顯較之前要遲滯了許多,那些黑衣人依舊勇猛,前仆後繼,彷彿永遠也殺不完。若不是黑衣男子說“要活的”,恐怕他們不被殺死也會被逼落入湖中。體力漸漸不支,對面的黑衣人仍然如潮水般的層層涌了過來。
漫夭感覺到整條手臂麻木得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了,精疲力竭,她還在拼命揮舞着手中的劍,又是一下狠狠地刺入對方的身體,溼熱的鮮血噴濺而出,落到她臉上,糊住了她的眼睛,眸中只剩猩紅一片,再看不見其他。
紫衣男子忙護住她,關心問道:“你不要緊吧?”
漫夭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便印下滿手的殷紅血跡,就像她曾經在臨死前從車裡爬出來的時候,手在腦門上抹過之後的情景,那是她在現代看自己的最後一眼。刺鼻的血腥味充斥着鼻尖,一寸一寸浸入心底,挑動了五臟六腑都在輕顫。鮮紅的顏色也掩不住臉色的蒼白。她堅定的搖頭,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還在努力地握緊手中的劍柄。
黑衣男子瞳孔一縮,叫道:“我再給你們一次機會,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紫衣男子一聽,立刻道:“姑娘,你們快走吧。不用管我。”
漫夭緊抿着脣,不說話,手中的劍一刻也不曾停下。她是不想死,但也不至於貪生怕死。
泠兒看她狀況不對,着急道:“主子,讓我留下幫他們就好了,您走吧……我求您了,快走吧!”她不分心還好,這一分心,手指頓了一頓,腰間立刻多出一道血痕,鮮血狂涌,觸目驚心。
“泠兒!”漫夭驚叫。紫衣男子側目,只是一個婢女受傷,竟也能讓她這般緊張!原來她也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夠那般鎮定淡然,她有自己在意的東西。這世上,能讓她慌神的,怕是唯有真情了!這一刻,如幻境之中虛無縹緲的仙子在他眼中忽然變得真實起來。
紫衣男子突然的扔掉手中的長劍,動作乾脆利落,沒有半點猶豫,他對着黑衣男子,大聲道:“我束手就擒,讓他們都罷手吧。”
中年男子大駭,驚叫道:“不行!您不能這麼做。您別忘了您的身份還有您肩上揹負的使命!”不再是什麼都由着他,而是很嚴肅的以一個長者的口氣來提醒他,他該做或不該做的事。
紫衣男子昂道:“我也不能讓一個女子爲我枉送了性命。否則,我將來何以頂天立地,教化子民?”
“您……”中年男子被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用劍替他擋着前面的襲擊,導致自己險象環生。
漫夭搖頭嘆了一口氣,正待開口,卻聽遠遠傳來一聲:“都住手!”聲音洪亮,勁力十足。
隨着這一道聲音響起,山上遽現多出許多弓箭手將整個山頭團團圍住,個個都是弓拉弦滿,來人足有千人之多。
“項影!”漫夭看見領頭之人,心中一喜,終於鬆了一口氣。但卻感覺到奇怪,項影爲什麼會在這裡?難道是傅籌得到消息,派他帶人來救她?可是,他帶來這麼多的人,他們竟然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黑衣男子面色劇變,瞬間涌現無數個念頭。他趁所有人愣神之際,那柄青鋒劍對準紫衣男子脫手而出。
只聽嗖的一聲,青鋒劍破空而來,其勢迅猛之極。紫衣男子手中無劍,根本沒法抵擋,他們立在崖邊,並列成排,連避都避不開,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柄劍直直地朝着他的心口刺來。
漫夭一驚,與中年男子同時用劍去擋,卻沒料到那劍上被賦予的內力那般強勁,她盡了全力,也只是稍微改變了那柄劍的方向而已,而那方向竟然是……
“啊!!”青鋒劍順着她的手臂的方向沒入肩頭,刺膚入骨,劇痛席捲而來,五指失力鬆開,手中的劍“噹啷”一聲掉在地上。她的身體被青鋒劍的劍勢擊得飛了出去,直往湖心中急墜而下。這樣一個位置,即使沒有受傷,也難以游上岸。
泠兒驚恐叫道:“啊,主子?!”她伸手想要拽住漫夭飛起的身子,卻是徒然無力,連片衣角也抓不住。她嘶聲喊道:“不!不要啊——啊!!!”
紫衣男子整個人怔住,望着她飛出的身子,腦海中有瞬間的停頓。
項影面色倏然慘白,他幾乎可以預見自己的下場將會是多麼的慘烈!
漫夭除了蝕骨的痛,再無別的感知。其實死亡對她而言,也沒有多麼可怕,至少,她在這一刻是這麼覺得。睜大眼,想最後再多看一眼這個世界,藍天碧水,青山白雲……她似乎看到有個白色的身影踏水疾馳,朝着她飛奔而來,好快的度!比她向湖中墜落的度還要快上許多,就像是一支滿弓而出的弦,那麼急那麼急地射了過來。卻是以一種極度完美的姿態,更像是一種幻覺。她不禁自嘲一笑,難道她還沒死心嗎?
她覺得好累,今天殺了太多的人,顛覆了她曾經二十多年所接受的思想和教育。這一天,她徹底接受了一個事實,生命在這個世界裡,根本一文不值。她只想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卻感覺到自己的身子還未觸及水面,便猛地一震,被帶入了一個溫暖的胸膛。
好熟悉的懷抱!!往事如塵,掠過她的腦海。她再次張開眼睛,想看清楚那個人的臉,卻在視線還不曾到達之時,失去了意識。
紅顏白痛千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