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這一掌運足內家功力,一掌劈去,呼呼風響,玉羅剎一掠避過,衣袂風飄,長劍突自半空刺下,老人霍地一個轉身,雙掌齊出,猝擊玉羅剎命門要穴,玉羅剎身形微動,長劍一招“金針度線”反挑上來,那老人似早已料到她要使這一招,搶前一步。玉羅剎劍尖在他肋旁倏然穿過,他雙掌合攏,左右一分,霎忽之間,已從“童子拜觀音”的招式變成“陰陽雙撞掌”,向玉羅剎痛下殺手。那知玉羅剎也似早已料他有此一招,劍把一沉,劍鋒反彈,轉向老人腋下的“期門穴”刺去,老人腳步不動,身形陡然一縮,避開這招,突然化掌爲拳,一招“橫身打虎”猛搗出去。玉羅剎拔身一縱,又飛起一丈多高,斜斜向下一落,老人喝道:“小輩接招!”跟蹤猛撲,玉羅剎盈盈笑道:“老賊接招?”劍身一橫,平削出去,老人只道她使的是達摩劍中的“橫江飛渡”,腳踏“坎”位,轉進“離”方,反手一掌,就要擒她持劍的手腕,那知玉羅剎一劍削去,方到中途,劍勢忽變,正正向着對方所避的方位削來,那老人大吃一驚,幸他武功精湛,變招迅速,從“離”位一旋,左掌駢了中食二指,反點玉羅剎肩後的“鳳眼穴”,玉羅剎劍勢疾轉,以攻對攻,迫得老人又從“離”位避開,兩人的攻勢都落了空。
玉羅剎與那老人鬥搶攻勢,一招一式,毫不放鬆,分寸之閒,互爭先手。玉羅剎劍法奇絕,似前忽後,似左忽右,雜有各家劍法,卻又無一招雷同。那老人的掌法也極怪異。儘管他出手迅若雷霆,疾如風雨,身法步法卻是按着“八門”“五步”絲毫不亂。按:在武學中,“八門”即是指八個方向,根據“八卦”的坎、離.克.震.巽、乾.坤、艮八個方位而來,即四個“正方向”和四個“斜方向”:“五步”是指五個立足的位置,根據“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五個方向而來,即:前進.後退,左顧,“含向左轉動意”右盼“含向右轉動意”,中定。”這“八門”“五步”的進退變化,本是太極派鼻祖張三丰所創,稱爲“太極十三勢”,太極拳講究的是以柔克剛。這老人的掌法剛勁之極,用的卻是“太極十三勢”的身法步法,剛柔合用,若非功夫已到化境,萬萬不能。玉羅剎和他以攻對攻,鬥了一百來招,佔不到半點便宜,暗暗吃驚,不敢再嬉笑兒戲,面色凝重,專心注敵,把師傅所創的獨門劍法,越發使得凌厲無前!
那老人鬥了一百來招,也是佔不到絲毫便宜。玉羅剎劍法之奇,處處令他不得不小心防備。鬥到疾處,掌風劍光下,兩條人影穿插來往,竟分不出誰是老頭,誰是少女!
這老人暗吸一口涼氣,真料不到像玉羅剎這樣美若天仙的少女,劍法竟然兇狠無比,的確是前所未逢,平生僅見的勁敵。玉羅剎也倒吸一口涼氣,料不到這老人掌法如此雄勁,若然論功力,只怕這老人還在自己之上。
兩人鬥得雞解難分,雙方都是險招迭見!酣鬥中玉羅剎忽聞得山後飄來一聲驚叫,竟似是卓一航的聲音,心神一湯,劍招稍緩,那老人從“艮”位呼的一掌劈來,玉羅剎刺一招“星橫鬥轉”,那老人掌鋒將欲沾衣,眼看就要兩敗俱傷,忽然跳後兩步,叫道:“不要上來!”玉羅剎斜眼一望,在那少女所站的岩石上,又多了一箇中年美婦。那老人的話,原來是對這美婦人說的。以玉羅剎武功之高,耳目之靈,竟覺察不出她是何時來的,可見適才的劇鬥,是何等猛烈,令玉羅剎也分不出半點心神。
這時玉羅剎對那老人,也已微微有點佩服。心想:高手對陣,必須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自己一碰到旗鼓相當的敵手,就分不出心神,火候究是較遜。那老人喝了一聲,翻身再撲,喝道:“咱們再鬥!”玉羅剎怒道:“難道怕你不成。枉你武功如此之高,卻做下三流小賊,今日不將劍譜還我,誓不與你干休!”刷刷兩劍,連環疾刺,老人大怒,一招“排山倒海”迎擊,兩人又鬥在一起。
岩石上,先前與玉羅剎對敵的少女對後來的美婦說道:“珂姨,你打那賊婆娘一下。”美婦道:“阿瑚,你的蝴蝶鏢打得比我還好,爲何要我獻醜?”少女道:“爹爹說過不准我幫手。”美婦悄悄問道:“她說什麼劍譜,難道那劍譜是她的嗎?”少女變了顏色,湊在她的耳根說道:“快點別說,給爹爹聽見,那可要糟!”那美婦人微微一笑,心裡說道:“這老不死正在與別人拚命,聲音說得再大一點他都聽不見。”見少女情急,從懷中掏出三隻蝴蝶鏢來,笑道:“不說便是,你看我打她!”右手揚空一抖,三隻蝴蝶鏢發出嗚嗚怪叫,閃電般的向玉羅剎飛去。
這時玉羅剎與那老人鬥得正酣,玉羅剎的劍招越展越快,那老人的掌力也越發越勁。兩人正在全神拚鬥,暗器忽然側面襲來。玉羅剎聽聲辨器,早知曉這三枚蝴蝶鏢是上中下三路,分打自己的“氣門穴”,“當門穴”和“白海穴”。若按玉羅剎平常的功力,這三枚小小的蝴蝶鏢真算不了什麼,只要她一舉手一沒足,就可把來襲的暗器全部打落。可是現在兩人拚鬥,旗鼓相當,一人功力高強,一人劍法厲害,剛剛拉成平手。正好像天平上的兩邊砝碼剛剛相等一般,只要那一邊加上一針一線之微,立刻就要失去平衡狀態!
玉羅剎聽得暗器飛來,嗚嗚作響,面色倏變,冷笑說道:“無恥匹夫,妄施暗算!”竟然不避暗器,手中劍一招“極目滄波”旋化“三環套月”,正面刺敵人的“將臺穴”,側面刺“巨骨穴”。你道玉羅剎何以不避暗器。原來玉羅剎心想,要避暗器不難,可是若然分神抵禦,以敵手功力之高,乘虛進擊,自己必無倖免。不如拚個兩敗俱傷,死也死得光彩。這兩劍兇狠異常,唰唰兩劍,果然迫得老人從“艮”位直追到“乾宮”,玉羅剎手底絲毫不緩,挺身進劍,從“三環套月”一變又成“白虹射日”,劍尖直指老人胸口的“玄機穴”,這時三枚蝴蝶鏢巳連翩飛來,第一枚逕向着玉羅剎咽喉,眼看着就要碰上!
暗器飛來,不唯玉羅剎變了面色,那老人也漲紅了面,聽得玉羅剎一罵,更是難堪,肩頭一閃,右掌突然揚空一劈,把第一枚蝴蝶鏢震得飛落山腳,這一下大出玉羅剎意外,她的劍收勢不及,乘隙即入,老人肩頭一閃,只避開了正面,嗤的一聲,衣袖仍被刺穿,手臂被劍尖劃了道口子,鮮血滴出。老人悶悶不響,倒躍出一丈開外,這時第二枚第三枚蝴蝶鏢也已到了玉羅剎跟前。
強敵一退,王羅剎長劍一掃,兩枚蝴蝶鏢全給掃落。那老頭跑上山腰,指着美婦厲聲斥道:“誰叫你亂放暗器?”美婦人眼波一轉,狀甚風騷,可是卻裝成委委屈屈的樣子說道:“老爺子,你又沒有吩咐我來,阿瑚受了她的欺負,我們又何必對她客氣?老爺子,我還不是爲了你們父女!”眼圈一紅,淚珠欲滴。玉羅剎身形一起,突如大鶴掠空,驀然飛至。喝道:“原來是你這賊婆娘放的暗器!”右手一揚,三枚銀針在陽光下一閃,老頭舉袖一拂,拂落兩枚,第三口銀針卻刺進了那美婦人的肩頭,痛得她“喲喲”叫喊!
那老頭喝道:“適才你已見到,她放的暗器與我無關。你這女賊十分無禮,欺我女兒,傷我愛妾,我與你絕不干休!咱們單打獨鬥,誰也不許邀請幫手,你敢也不敢?”玉羅剎忽然一笑,老人面色倏變,說道:“你現在要鬥也行!”他以爲玉羅剎是笑他受了劍傷,所以纔要約期再鬥。其實玉羅剎是笑他作僞,剛纔自己所發的三枝銀針,以那老頭的功力,要全部打落並不難,他卻留下一枝,讓那美婦人受傷,想是含有懲罰之意。心道:“原來那女人是他的妾侍,怪不得他要隱藏剛纔的作僞,是怪我傷她。”玉羅剎道:“你偷我的劍譜,我也決不與你干休,但今日彼此都疲,再鬥也鬥不出什麼道理,你住在何方,若肯賜知,我必登門請教!”玉羅剎說話緩和了許多,而且並沒提那老頭受傷之事。
那老頭是個成名人物,剛纔他的愛妾飛鏢相助,幾乎令他下不了臺。所以雖受劍傷,也不動怒。見玉羅剎一問,想了一想,說道:“好,一月之內,我在.龍門鐵家莊等你!”玉羅剎凜然一驚,那老頭一手攜妾,一手攜女,疾忙下山,玉羅剎正想追下去再問,忽聽得山腰處卓一航和王照希同聲喊道:“練女俠,練姐姐,快來,快來!”叫“練姐姐”的是卓一航,玉羅剎心裡甜絲絲的,但又怕他們遭逢兇險,急忙轉過山後。
山後亂石,王照希與卓一航身子半蹲,擠在一個石窟之內,玉羅剎奇道:“喂,你們做什麼?”卓一航反身跳出,沉聲說道:“貞乾道人給害死了!”玉羅剎跳起來道:“什麼?貞乾道人給害死了!”上前去看,只見石窟內貞乾道人盤膝而坐,七竅流血,狀甚痛楚,玉羅剎伸手去摸,脈息雖斷,體尚餘溫,知他斷氣未久。卓一航道:“一定是有人覬覦他所帶的劍譜,所以把他害死了!”玉羅剎氣喘心跳,急忙問道:“你說的是什麼劍譜?”卓一航道:“就是你師父所著的劍譜,嗚珂大哥託貞乾道長帶給天都老人。想不到他身死此地,劍譜也不見了!”玉羅剎怒叫道:“一定是鐵老賊乾的勾當,我還以爲他是前輩英雄,有幾分俠義本色,那知他偷了我的劍譜,還害了貞乾道人。”王照希道:“怎見得是他?”玉羅剎道:“貞乾道人武功超卓,不是這個老賊出手,還有誰傷得了他?喂,王照希,你和這老賊是不是老相識,快說!”卓一航問道:“說了這麼半天,到底誰是“鐵老賊”?”
玉羅剎道:“我雖然出道未滿三年,但黑白兩道的英雄.也知個大概。山西龍門縣的鐵飛龍就是西北的一個怪物,是也不是?”王照希道:“他這人介乎正邪兩者之問,好事也做,壞事也做,誰要冒犯了他,一定會給他凌辱至死。但他一生自負,未必肯偷別派劍譜。”玉羅剎瞪眼說道:“雉道我還看錯,在府衙中的那個是不是他的女兒?”王照希神色尷尬,點頭道:“是。”玉羅剎道:“他女兒使的就是我的本門劍法。”王照希睜大眼睛,道:“有這樣的事!”玉羅剎冷笑道:“想是你見她美貌,所以迴護她了!”王照希嚇得退了兩步,恭聲說道:“這老頭和家父相識,我對他的爲人,也是得之傳聞,並不知道底蘊。”其實王照希與鐵家父女有一段過節,本想說出,但見玉羅剎如此動怒,好把要說的話,吞回腹中。
玉羅剎又道:“適才我還和鐵老賊打了半天,我本來不知他是誰人,他臨走叫我到龍門鐵家莊找他,他真膽大,劫書害命,還敢留下姓名,我非找他算帳不可!”卓一航忽然“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卓一航道:“我想起來了,這老頭是鷹鼻獅口,滿嘴絡腮短鬚,相貌醜陋的,是也不是?”玉羅剎道:“你也認得他?”卓一航道:“大約七八年前,他曾找過我的師父比掌,我的師父不肯,叫四師叔和他比試,結果輸了一招。事後幾個師叔埋怨我師父不肯出手,損了武當聲譽。我師父道:對好勝的人,應該讓他,我們武當派樹大招風,何必要爲爭口氣而招惹煩。而且,我敢斷定他雖嬴了四師弟一招,對我們武當派卻反而心悅誠服。四個師叔都問是何道理,我師父笑而不答。後來他纔對我說:你的四個師叔也都是好勝之人,所以我不願對他們說。他贏你四師叔那招,用的是降龍手,這是他雷霆八卦掌中的絕招。他嬴了之後,得意洋洋,和我談論他這手絕招,自以爲天下無人能破。我不作聲,送他出門時,故意踏八卦方位,從異位直走乾位再轉離方,雙手抱拳一揖,手心略向下斜,左右一分,明是送客出門,實是演破降龍手的招式,他是個行家,自然知道。所以出門之後,還回頭拱手,叫我包涵。”王照希道:“你師父的度量真好。”玉羅剎冷笑道:“對這樣的壞人,我可不肯留情。”
王照希不敢作聲,心裡暗暗叫苦。原來這鐵飛龍膝下無兒,有一女,名叫鐵珊瑚,十分寶貝。鐵飛龍好勝任性,人又怪僻,和武林朋友,素少來往,人家也不敢惹他。所以鐵珊瑚雖長得甚爲美麗,卻十八歲了遠沒婆家。鐵飛龍帶她在江湖闖湯,也找不到合適之人。王照希輔助父親,在北綠林道中,甚有聲名。鐵飛龍和王照希的父親王嘉胤本屬相識,聽得王照希的聲名,暗笑自己現鐘不打卻去銅,就帶了女兒,到延安來找王嘉胤,王嘉胤對這樣的風塵異土,當然殷勤款待。父女倆見了王照希都覺得十分合意。席散之後,鐵飛龍逕直的就提出了婚事來,王嘉胤十分不好意思,委婉對他說明,自己的兒子和北京武師孟燦的女兒,自幼指腹爲媒,請他另選賢婿。那知鐵飛龍甚是不通人情,竟然拍案說道:“枉你是綠林道的頭兒,怎麼和朝廷的鷹犬結爲親家。我的女兒有那點不好?快把那頭親事退了。”王嘉胤知他不可理逾,而且正當圖謀大事,又不願得罪這樣的人。好說道:“就是要退,也得和孟武師說個清楚,路途遙遠,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辦到。”鐵飛龍悻悻然帶女兒走開。事情過後,王嘉胤間兒子心意,王照希對鐵珊瑚並無好感,不願退親另訂,但也不願得罪鐵老頭子。所以父子商議,遂由王照希急急上京迎親。想不到到了京師,又發生了盂武師傷死,和誤會白敏之事。
王照希心想:玉羅剎正與我家訂盟,若然跑去和那鐵老怪大動干戈,這筆帳豈不一發算在我家頭上?
王照希又想:算在我家帳上也不打緊,但目前正要聚集各路英雄,合力同心,共圖義舉,何必爲這些小事得罪一位武林怪客,況且鐵老頭子也絕不會是劫書害命之人。他對玉羅剎的感情用事,頗爲不滿,但玉羅剎要比鐵老頭子更難對付。王照希好默然不語。
忙了一夜,打了半天,這時已將近正午時分,玉羅剎等人都是又飢又渴,陽光照進石窟,血腥味甚是難聞。玉羅剎撕下半截衣袖,走進窟中,替貞乾道人慢慢揩乾血跡,血跡淤黑,似是中毒。玉羅剎想道:鐵飛龍的武功在貞乾之上,要搶劍譜,似乎不必放毒,細一察看,見他顎骨碎裂,分明是受掌力所傷,再研究受傷之處,骨頭微現指印,又分明是一掌打下之後,再五指合攏,用內家手法,傷損他的喉嚨。這手法可正是鐵飛龍的手法!心中大惑不解!
貞乾道人和卓一航、玉羅剎的師父都是知交,兩人揮淚掘穴,將他埋葬。弄好之後,玉羅剎撮土爲香,向天拜告,誓爲貞乾道人報仇。
三人洗乾血手,掏泉水,送乾糧,下得山來,已有王照希的嘍兵來接。白敏也已被救了出來,見了玉羅剎大喜拜謝。卓一航愁眉深鎖,玉羅剎道:“卓兄不必擔心,令祖的靈襯,我已令人搬到了瓦窯堡,待卓兄到達,就可安排。卓兄的家人,也已由我作主,替卓兄分派銀兩,將他們遣散了。”卓一航默然不語,心想事已至此,自己回到家必被緝捕,也只好由她如此辦理了。
卓一航本不願隨王照希到瓦窯堡,但祖父的遺體待他人土,只好跟去。瓦窯堡離延安城一百五十餘里,他們率領馬隊先行,午夜便已趕到。王嘉胤親來迎接,見了玉羅剎非常喜歡,互道仰慕之意。王照希將卓一航身份告知,王嘉胤又是一喜,笑道:“卓兄文武雙修,這好極了。我們這些烏合之衆,正缺少運籌帷幄、策劃定計的人才。”卓一航拱了拱手,冷冷說道:“這個緩提。”王嘉胤愕了一愕,王照希低聲說道:“卓兄正在重孝之中。”王嘉胤連忙賠罪。叫人取過孝服,給卓一航換了。
卓一航去意匆匆,第二日就將祖父安葬,拜託王照希照顧墳墓。玉羅剎白天與各家寨主會面,忙了一日,但黃昏時分,仍然抽空到卓仲廉新墳致祭。她雖然焚香點燭,陪卓一航叩頭,但心中卻在暗笑,想不到以前被自己所劫的大官,現在自己卻向他叩頭。卓一航看她面上並無悲慼之容,心中頗爲不滿,.怪她惺忪作態。其實他卻不知玉羅剎心意,如果玉羅剎不是爲他,就是把劍架在她的頸上,她也不會到來跪拜。
晚霞漸收,新月初上,卓一航和玉羅剎並肩緩步,從墓地慢慢走回。玉羅剎靠着卓一航,眼波流轉,忽然低掠雲鬢,欲言又止。卓一航覺她吹氣如蘭,心魂一湯,急忙避開。玉羅剎笑道:“你現在還怕我嗎?”卓一航道:“我不知你爲什麼要令別人怕你?”玉羅剎道:“你不知我是母狼所乳大的麼?我並沒有立心叫人怕我,大約是我野性未除,所以別人就怕我了。”卓一航忽然嘆了口氣,心想玉羅剎秀外慧中,有如天生美玉,可惜沒人帶她走入“正途”。玉羅剎問道:“好端端的你爲什麼嘆氣?”卓一航道:“以你的絕世武功,何必在綠林中混?”玉羅剎面色一變,說道:“綠林有什麼不好,總比官場乾淨得多!”卓一航低頭不語,玉羅剎又道:“你今後打算怎樣?難道還想當官作,像你祖父、父親一樣,替皇帝老兒賣命嗎?”卓一航決然說道:“我今生絕不作官,但也不作強盜!”玉羅剎心中氣極,若說這話的人不是卓一航,她早已一掌掃去。卓一航緩緩說道:“我是武當門徒,我們的門規是一不許作強盜,二不許作鏢師,你難道還不知道?”玉羅剎冷笑道:“你的祖父、父親難道不是強盜?”卓一航怒道:“他們怎麼會是強盜?”玉羅剎道:“當官的是劫貧濟富,我們是劫富濟貧,都是強盜!但我們這種強盜,比你們那種強盜好得多!”卓一航道:“好,隨你說去!但人各有志,亦不必相強!”玉羅剎身軀微顫,傷心已極。卓一航看她眼圈微紅,淚珠欲滴,憐惜之心,油然而生,不覺輕輕握她手指,說道:“我們志向雖或不同,但交情永遠都在。”玉羅剎悽然問道:“你幾時走?”卓一航道:“明天!”玉羅剎嘆了口氣,再不說話。過了好久,卓一航才歸轉話題,叫玉羅剎談江湖的奇聞軼事,而他也談京華風物,兩人像老朋友一樣,在月亮下漫步閒談,雖然大家都不敢揭露心靈深處,但相互之間,也比以前瞭解許多。這一晚他們直談到深夜才散。
第二天一早,卓一航向王照希辭行,王照希知他去志甚堅,也不攔阻,當下各道珍重,揮淚而別。
卓一航遭逢大變,滿懷悽愴。但家國之事,又不能不理。他想了好久,決意冒險上京,將內奸勾結滿洲之事,告訴太子,順便也替自己伸冤。他此去京師是取道山西,轉入河北。行了七八天,已進人山西,這日到了龍門縣,一路行來,只見黃水滔滔,兩邊石壁峭立,形勢險峻。卓一航忽然想起鐵飛龍父女就在此地。心中不覺一動,遊目四顧,路上不見行人。只在河中遠處,有幾支帆影。卓一航踽踽獨行,頗感寂寞,行了一會,轉過一個山坳,忽見前面有一村莊。
卓一航心道:莫非這就是“鐵家莊”。正在嘀咕,忽聞得有嘻嘻冷笑之聲,從身後傳來,回頭一望,大吃一驚,原來卻是雲燕平和金千二人。雲燕平冷笑道:“喂,你的保鏢玉羅剎呢?你這小子若跟定了她,我們奈何不了你。原來你也有單騎獨行的時候。”卓一航拔劍出鞘,怒道:“我單人也不怕你。”金千笑道:“好個英雄,你有多少斤兩,難道我們不知?別再吹大氣啦!”邊說邊笑,突然呼的一掌劈來“卓一航扭腰一閃,還了一劍,金千身形一起,左拳右掌,胸切腕,一招兩式,同時發出,卓一航霍地一個轉身,寶劍一封,從側翼進襲,金千哈哈大笑,右手二指突然一點劍身,將卓一航寶劍湯開,左拳一掃,又搶進來。卓一航急忙使個“倒踩七星步”,劍隨身轉,寒光閃處,一招“倒金錢”,截掌刺腕。這一招來得甚急,金千不敢出指相抵,一個“回身拗步”,雙臂箕張,紅似硃砂的掌心,驀地向卓一航摟頭罩下。卓一航知他練的是毒砂掌,那敢給他碰着,一領劍鋒,刷的從敵人掌風之下掠出,急展七十二手連環劍,運劍如風,叫敵人不敢迫近。
金千嵌掌力雄勁,身法雖不及卓一航輕靈,功力可要比他高得多。而且陰風毒砂掌又險狠陰毒,若非卓一航練過內功,給他掌風掃着,也已難當。兩人鬥了五七十招,卓一航慚落下風,而云燕平又虎規眈眈,拈着腰帶在旁觀戰。
卓一航情知不是他們對手,邊打邊想脫身之計,鬥到急處,驀然虛晃一招.向村莊疾跑,雲燕平輕功甚高,大喝一聲:“往那裡逃?”足尖點地,三起三伏,已追到卓一航身後,腰帶一揮,就往卓一航身上纏來。卓一航閃了兩閃,這時已進了莊內,雲燕平的腰帶像蟒蛇一樣,不離卓一航背心三寸之地,正在危急,道旁的花樹叢中,忽然傳出女子吃吃的笑聲,一把長剪驀然伸了出來,一夾就把雲燕平的腰帶夾斷。
花樹叢中兩個女子先後走出,走在前面的就是那已給玉羅剎用暗器打傷的中年美婦,跟在後面的則是鐵飛龍的女兒鐵珊瑚。雲燕平急忙抱拳作禮,叫道:“九娘,這小子不是好人。”又道:“珊瑚小姐,你好人做到底,那日你既給我們助拳,就請你替我們把他擒下來吧。”鐵珊瑚鄙薄一笑,說道:“我幹我自己的事,誰給你助拳?”那中年婦人卻板起面孔斥道:“我們的老爺子說過不見你們,你們又闖進來作甚?”雲燕平道:“我們是追這個小子來的,你老人家不看見麼?”中年婦人斥道:“誰菅你這些閒事,我們鐵家莊豈是可以隨便闖進的。滾,快滾!”雲燕平與金千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這中年婦人名叫穆九娘,乃是鐵珊瑚的庶母。鐵飛龍中年喪偶之後,討了一個賣解女人,爲了尊重前妻,不肯立她做正室。但雖然如此,九娘仍是甚爲得寵。這時金千和雲燕平面面相覷,論武功,他們雖然比穆九娘要高許多,但沒鼠忌器,他們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和鐵飛龍的寵妾作對。穆九娘又喝道:“怎麼敬酒不吃你要吃罰酒,我叫你們滾你們不滾,難道要驚動老爺子把你們請進去嗎!”雲燕平忙道:“九娘不要見怪,我們退出寶莊便是。”恨恨的盯了卓一航一眼,和金千跑出村莊。
卓一航也想退出,穆九娘嫣然一笑,招招手道:“你要去那裡,你來!”卓一航攏袖一揖,說道:“不敢叨擾寶莊。”穆九娘道:“你這傻小子,這個時候出去,他們兩個還沒走遠呢士你又不是他們的對手,想白送死麼?”卓一航面上一紅,想想也是道理,只好隨她們進入屋內。
穆九娘請卓一航在西面花廳坐下,鐵珊瑚送上香荼,忽然問道:“王照希不是和你一道嗎!”卓一航道:“沒有。”鐵珊瑚好似甚爲失望,扭腰走出花廳,過了一陣,鐵飛龍攜着女兒,走了進來。卓一航連忙恭身施禮。鐵飛龍問了姓名,忽道:“你是卓仲廉的後人嗎?”卓一航站起來道:“是我先祖。”鐵飛龍面色不豫,又道:“王照希是你的好朋友?”卓一航道:“也算得是道義之交。”鐵飛龍忽然冷笑一聲,說道:“王嘉胤也算綠林大豪,怎麼老是喜歡沾官近府。”卓一航十分不快,鐵飛龍道:“那日和我對敵的那個賊婆娘,也是和你一道的吧?”卓一航雖然自己不滿玉羅剎爲盜,但聽人稱她爲“賊婆娘”,心中卻甚生氣。冷冷說道:“鐵老英雄既然憎厭官家,又痛罵強盜,是何道理,晚生願聞其詳。”鐵飛龍大怒,喝道:“小子無禮!”伸手向卓一航肩頭抓來。卓一航沉肩垂肘,往外一掙,只覺肩頭如給火繩烙過一樣,辣辣作痛。但終於解了那招。鐵飛龍面色一變,喝道:“你是紫陽道長的弟子?”卓一航道:“正是家師。”鐵飛龍“哦”了一聲,卓一航又道:“七八年前,我在武當隨侍家師,曾見過鐵老前輩。”鐵飛龍又“哦”了一聲,面色更見緩和,揮揮手道:“你坐下。”
卓一航依言坐下,鐵飛龍道:“我和令師曾有一面之緣,我也不願難爲於你。但你可得從實說來,那日和我對敵的女子到底是誰?”卓一航傲然說道:“她就是綠林道中名聞膽落的玉羅剎!”鐵飛龍跳了起來,叫道:“哈,原來她就是玉羅剎!我只道綠林中人言過其實,卻真有兩手功夫。”即問:“你是她的什麼人?”卓一航道:“也算得是道義之交。”鐵飛龍忽又哈哈大笑。
卓一航莫明所以,鐵飛龍笑了一陣,說道:“我正想請玉羅剎和王照希前來,既然你和他們都是道義之交,那好極了,就屈駕在寒舍多住幾天,讓他們來了再放你走。”卓一航怒道:“老前輩是要綁票嗎!”鐵飛龍道:“正是!但看你師父面上,我不綁你,你可別妄想逃走!”把卓一航牽出花廳,將他推進一間柴房。順手把門掩上,說道:“房間不算好,你就委屈點住幾天吧。”
卓一航知道這人脾氣古怪,被關進柴房,他只好逆來順受。就盤坐在地下,做起吐納功夫。到了晚黑,穆九娘給他送飯,笑道:“好用功啊!”卓一航也不理她,把飯三扒兩撥吃了。穆九娘在旁看他,忽然杏面飛霞,看了一會,又低下頭。自此一連幾天,都是穆九娘送飯,飯菜越來越好,不但有山雞野味,還有黃河鯉魚。穆九娘每來,都纏七夾八的和卓一航瞎聊,卓一航總是愛理不理。讓她自己沒趣。一晚穆九娘又來瞎聊,問卓一航道:“人家都說你的師父是天下第一劍客,那麼你的劍也一定使得很好了。你給我開開眼界吧。”卓一航紋絲不動,冷冷說道:“我是你們的肉票,怎敢舞刀弄劍?”穆九娘道:“哎喲,你怪我們莊主了!說起來也真是的,你是個官家子弟,怎受得了這等委屈。你想走嗎?”卓一航閉口不答。穆九娘又道:“你道我們莊主爲什麼要把你關在這裡?原來是爲他寶貝的女兒。”卓一航頗感意外,問道:“什麼?”心想:一個已難對付,若再纏上一個,如何得了?穆九娘笑道:“珊瑚一心想嫁王照希,王照希卻有個未婚妻子。”說到這裡,忽然停住,卓一航暗道“不好”,穆九娘續說:“因此把你關在這裡。”卓一航急道:“這個與我何干?天下盡多男子……”穆九娘笑得似花枝亂顫,卓一航詫然停語,穆九娘笑了一陣,伸出中食二指,在麪皮上一刮,笑道:“不識羞,你當是人家看上你嗎?珊瑚要把你關在這裡,引王照希來,然後嘛……”說到這裡,忽又停止。卓一航鬆了口氣,暗笑自己多疑,穆九娘忽然嘆了口氣,幽幽說道:“也許有人看上你呢!”卓一航盤膝一坐,不理會她。穆九娘甚是無趣,捱上前來,搭訕說道:“你這把劍是師父給你的吧?”卓一航仍然不理,穆九娘忽然伸手在他腰間一抽,把他的竇劍抽了出來。卓一航跳起來道:“你做什麼?”穆九娘道:“借給我看看都不成嗎?”卓一航待要去搶,穆九娘把劍藏在身後,卻把胸脯挺了上來,卓一航急忙後退,正當此際,忽然門外有人冷笑道:“好個無恥賤人!”砰的一聲,把門踢開,穆九娘嚇了一跳,只見一個少女跳了進來,竟然是玉羅剎!
卓一航叫道:“練姐姐!”玉羅剎瞪目不理,面挾寒霜,對穆九娘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哼,真是無恥!”
穆九娘幾曾受過這樣責罵,又羞又惱,雖然明知不是玉羅剎對手,但火上心頭,已難按捺,唰的一劍便向玉羅剎刺來。玉羅剎冷笑一聲,還了一劍,頓時把穆九孃的劍封出外門。穆九娘把劍一旋一卷,抽了出來,從窗口一跳而出。
玉羅剎怔了一怔,穆九娘這一招又是她師父所創獨門劍法。急忙跟蹤跳出,身形一起,呼的從穆九娘頭頂飛掠而過,攔在她的前面,把劍往前一刺,再在右一挑,餘勢未盡,劍鋒倏又圈了回來,這是玉羅剎獨門劍法中的絕招,對手的功力除非比自己高許多,否則非用本門劍法,無能解拆。穆九娘果然把劍一封,自左至右的反旋迴來,再沉劍一壓,解了這招,手法雖然並不純熟,但看過那部劍譜,卻是無疑。玉羅剎縱聲狂笑,手下更不留情,劍招催快,刷刷兩劍,分刺穆九娘兩脅穴道。穆九娘雖然偷練過玉羅剎的劍法,但時日甚短,招式都還未熟,如何擋得?頓時給玉羅剎劍透衣裳,兩脅穴道,全被刺中,翻身仆倒。
玉羅剎收劍狂笑,正想迫供。鐵飛龍已是聞聲而出。雙眼一掃,暴怒如雷,鐵掌一揚,大聲喝道:“玉羅剎,你欺我太甚?你登門較技,爲何全不依江湖禮節,她與你有什麼大不了的冤仇,你要下這等毒手!”玉羅剎冷笑道:“哼,你們一家都是下三流的小賊!”鐵飛龍虎吼一聲,揚空一掌,倏的打出?主羅剎翻身進劍,冷冷笑道:“你不把劍譜還我,誓不干休!”鐵飛龍奮力拆了幾招,猛的一掌,將玉羅剎迫退兩步,喝道:“胡說八道,什麼劍譜?”玉羅剎一劍刺去,又冷笑道:“你現在還裝甚麼蒜?要不是你偷了我的劍譜,你那寶貝女兒和這個騷狐狸,怎麼會使我師父的獨門劍法?”鐵飛龍大吼一聲,雙拳一格,把玉羅剎又迫退兩步,跳出圈子,喝道:“且慢!待我問個明白。”跳到穆九娘身邊,將她扶起,見她脅下流血,又憐又愛。忽見她身邊一柄長劍,寒光閃閃,鐵飛龍認得是紫陽道人的寒光劍,不用猜度,已知她是自卓一航身上取來。驀然想起“騷狐狸”三宇,不覺變色。沉聲喝道:“你爲什麼偷別人的寶劍?”玉羅剎噙着冷笑,正想開口,忽見穆九娘全身顫抖,目光中含着無限懼怕,活像平時給自己處死的那班強盜頭子一樣,驀然想起卓一航在山洞所說的話,不知怎的,忽然起了一點慈心,話到口邊,卻又留住。穆九娘見玉羅剎並不答話,鬆了口氣,哽咽說道:“我見她持劍破門而入,我手中沒有兵器,好借卓一航的寶劍一用。”這話說得頗有道理。鐵飛龍又喝道:“那麼劍譜是不是你偷的?”穆九娘硬着頭皮說:“不,不,不是我偷的!”鐵飛龍大喝道:“叫珊瑚來!”穆九娘倏然變色。正是:奇書惹奇禍,玉骨委塵砂。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