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鴛鴦兩字冰【二】

鴛鴦兩字冰【二】            佩環清淺相擊的聲音從簾後傳出,在這燥熱困窘的午後,彷彿一泓清亮冷淡的溪水,自山澗徐徐流過。      那女子素衣粉裳,低容斂面,從屏風後從容走出,剎那之間,他屏住呼吸,耳畔傳來擂鼓似的轟鳴,目光在她移步的動作中失去了明確的落點……她並不是那種讓人驚豔的美麗女子,卻讓王守義強烈地想起長安夜遊的牡丹,舉手投足間所散發出的華貴安寧。      她一定被人隆重地愛過,毫無保留地珍惜過,才造就她如今這番氣度。      而愛她的那個人,一定不是她的丈夫。      她雙眼微紅,面頰上還有殘留的水珠,襯着她雪色肌膚,令她有一種清麗無匹的感覺。在奴僕的協同下將飯菜一一擺上餐桌。勞作過後老夫人沒好氣地讓她退下,待她走後才向王守義解釋此人身份。      當夜他從任府作別,帶着兩袖清風和沒有送出手的嘉禮,回到自己暫居的破落別院,躺回牀上,面向頭頂破舊蚊帳以及四壁皆有縫的牆,忽然只想大哭一場。      從那開始,他無法管束自己的雙耳,去收集所有關於錢敏的信息,他無法約束自己的大腦,將那女子的倩影從腦海中徹底驅逐出去。      關於是否納妾的爭論,在任釗某次酒後亂性後有了結果。他應酬同僚扶醉而歸,納了替他脫衣洗漱的婢女春兒。      這個消息對錢敏造成的打擊無疑是致命的,她當下並沒有做出任何過激的反應,只是遣退所有人,將自己孤身鎖在房中,整整一天一夜不曾進食。任釗心中愧疚,上門負荊請罪,姿態奇低,再三地賠禮道歉,求她能原諒自己一時的心猿意馬。      她看着面前這個額帶薄汗,面色驚恐的自己的丈夫,心就好像被一隻手給攥住,捏碎,然後一把摁進了碎瓷片裡去。      這可能是他一生當中最狼狽的時刻,他是愛她的,誰能否認?可他偏偏也能夠與其他的女人同牀共枕。      別說是納妾,此間多的是正室主動提出爲丈夫尋合意的填房丫頭。      他半跪着蹲在她面前,將她的一隻手合攏放在自己兩掌之間,嘴裡說着令她回心轉意的話,間或吻她的手背一下。      她悽然一笑,只覺得萬千過往歷歷可數,卻無從言表:“任釗,我愛你,你知不知道?”      他連聲道:“敏敏,我也愛你,我是真的愛你。就算春兒進了任府的門,她也不過是個妾,影響不了你主母的地位,你在我的心裡誰都取代不了。”      到底什麼是愛,可以被分享的東西都不能算。      她笑起來,還是很溫柔,卻堅定地將自己的手從他掌中抽出,從容地理了理自己的鬢髮,向他淡淡道:“任釗,讓她進門,那也是我死了以後的事。”      他的臉,微不可察地一變。      與婆母矛盾最終的激化,從是否納這個妾開始。老夫人鎮日捶胸號哭,只說自己命苦,從肚子裡爬出來的兒子向着外人。她就是不肯,即便傳出悍妻的惡名也不答應,事情經過好事者的嘴傳遍京城,很快便成了笑聞一樁。      王守義當然也知道,偶爾同窗聚在一處閒聊,提到任狀元家中不肯爲夫納妾的主母,不免將她揶揄一番。王守義通常都是一言不發,端起案上飽蘸了墨汁的硯盤,狠狠砸了過去。

他是個書生,百無一用的書生,若是沒遇到也就罷了,偏偏狹路相逢,在她已爲人婦之後。      就這樣一日一日地拖延、爭執、抗衡,父親從一而終的愛情給了她最高貴的品性,從前優越的生活也造就了她高闊的視野,其後的半年裡她以所有勇氣來捍衛自己的婚姻,卻在春兒被診出有一個月身孕的時候被徹底擊垮。      這也代表着,在她最絕望,最崩潰,最無助的時候,她的丈夫與這名婢女還發生過肌膚之親,並且可能,不止一次。      錢員外被騙得好苦,玄武是卦象之中的淫亂之神,豈會是婚姻美滿的好卦!      她保持着無懈可擊的平靜,客氣地將大夫送出春兒的房間,並且周到地塞了不菲的醫資,作爲他出診的費用。然後回到她的牀邊,在春兒挑釁的得意笑容形成之前,她揚手,乾脆利落地扇了那丫頭一個耳光,態度跟表情一樣波瀾不驚:“這是我的丈夫,我以爲你們都會吸取教訓。”      “住手!”身後是任釗驚恐的聲音,他從大夫來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但也因爲愧疚只是默默地站在一邊,不曾引起錢敏的注意。所以春兒有意激怒錢敏,以她的兇悍來反襯自己的無辜,效果自然非常顯著。她委屈動人地叫了一聲姑爺,淚便晶瑩楚楚地滴了下來。      任釗擋在春兒面前,阻止錢敏再有別的過激舉動,沉聲道:“夠了!敏敏,你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爲什麼會變得這樣善妒,這樣自私,這樣不擇手段,這樣陌生。      她目中瑩瑩閃動,像是天上的星星,無奈而絕望地從迢迢銀漢中墜落,但其實也沒有哭。      他眼神疲倦,是真的累到了極點,道:“我很累,敏敏,我太累了。”      夫妻的爭執冷戰一點點磨盡了他對錢敏的愧疚感,由此而起的,是越燒越熾的煩悶,他的妻子,一點點脫離他預期的形象,變得妒忌,兇悍甚至淪爲庸俗。      單純的少女也遲早有一天會成爲魚目,他黯然地想。      春兒也是料準了這一點,極盡體貼之能事,伏低做小曲意逢迎,男人在妻子那裡失去的溫柔繾綣,她源源不斷地供應。      九月之後,她第一個女兒降生,老夫人大失所望。      次年,春兒又誕下一對雙胞胎女兒,老夫人連嬰兒的面都沒見,寒着臉回了自己房間,暗中找人算了一卦,算命的說是這家中有煞星,太過戾氣,克住了他的子嗣。回去後她就慫恿兒子休了錢敏。      幸好任釗還有點良心,這能生擅養的春姑娘肚子很快又有了動靜,當年年底,一鼓作氣生下任釗頭子。同年,任釗左遷晉爲禮部侍郎從二品,是同一年所有進士中仕途最通達的一位,老夫人抱着小孫子看個不停,笑個不停,橘皮似的臉貼着嬰兒柔嫩的肌膚,道:“你是咱們家的福星,沖走了那掃把星帶來的晦氣。”      因此更是要一力擡舉春兒。那年除夕家中宴請,請了朝中大小官員不計其數,偕同而來的都是正妻主母,按理說一個妾不該入女眷的席,可是老夫人不但安排她上桌,而且排了主位。春兒抱着剛滿月的兒子才入座,錢敏的貼身婢女便走來,不卑不亢地請她離席。春兒惶恐起立,緊了緊懷中的襁褓,囁嚅道:“老夫人&

hellip;…老夫人讓我……”      那婢女微微笑着低聲道:“老夫人心腸軟,春姑娘也就跟着糊塗了嗎?自己不要臉面,也別怪別人不給你。”      春兒眼圈一紅,抱着兒子含淚離席。      錢敏還未坐穩,老夫人呼天搶地地過來,不由分說要拽她離開:“姓錢的,你給我起來。”她不語不動,任由對方拍打責罵,只是淡淡道:“這是我的座位,我爲何要讓開?”      “放你孃的屁,你連個屁都放不出,還佔着茅坑不拉屎!”      在座所有女眷系出名門,瞠目結舌地望着這對婆媳,似覺得無禮,便又迅速掩面轉開頭去。可這老夫人當年是能拿把菜刀砍到人家中討債的女梟雄,越是多人看便越是起勁,將自己對這新婦的不滿從頭至尾,清清楚楚事無鉅細地說了個痛快。      另一桌上的王守義豁然起身,垂於衣袍兩側的手掌緩緩捏攏,心中怒火翻天覆地,將要行動時被身側安坐的老師孫太傅一把按住。      只有她一個,在這老婦惡毒的攻擊中端坐。      她的丈夫聞訊而來,也聽清楚了大概,徑直走至錢敏跟前,殷殷低聲勸道:“敏敏,你先走好不好?”      即便面對這前所未有的侮辱也不曾動搖的錢敏,就在她丈夫這一句話中徹底碎爲齏粉。她如此平靜鎮定,以至於沒有一個人會去懷疑,她的心在這四面楚歌的境地放聲哭泣。她淡淡道:“你鬆手。”      “敏敏!母親上了年紀,就順着她一次,不過是個座位而已,讓給春兒好不好?”      她很清楚地告訴他:“我不會。”      “敏敏,就算我求你,不要這麼任性。”      “任釗,”她提高音調,高到讓全場的人都足以耳聞,“我錢敏沒有任何東西,是需要你答應後我纔可以擁有。”      他的臉一寸寸沉下去,低聲喝道:“無理取鬧!”      花園一隅,憑藉一盞高懸的明燈將其分爲明暗兩地,王守義在昏暗的花崗岩背後,漠然地看着湖心亭裡那對貌合神離的夫妻。      “敏敏,你到底在爭些什麼,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水紋似的波光在她身上,卻映不亮她原來明亮的眼眸。她搖頭,似覺得多說無益:“我並沒有在爭什麼。”      他疲倦地道:“你是我的髮妻,我不會拋棄你。”      拋棄這個詞,也決定了他們的關係,他對她,多少是含有輕視。      一個丈夫若是存了這樣的心,便再也不會將妻子看得過分貴重。      錢敏道:“我們和離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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