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介子聽了不由大爲吃驚,怔怔道:“車護將軍,你是說國王快不行了?”
車護將軍道:“國王思念王后成疾,怕是不久於人世,這一次匈奴的使者帶了安歸王子回樓蘭,是準備作繼位之用。安歸王子性子偏激,傅使者在此怕是多有不便,還是請儘快出城吧。”
傅介子道:“車護將軍,匈奴的使隊就在樓蘭城嗎?”
車護搖頭道:“傅使者,我想這一次匈奴來的使隊已經得知了傅使者的蹤跡,你就不要再作別的打算了,他們進城的三千人,整個樓蘭城都震動了。傅使者這便跟我走吧,我護送你們出城去。”
傅介子嘆息一聲,道:“進了城,本來是準備去拜祭一下王后的,現在這個情況……不,車護將軍,我一定要去拜祭一下王后。”
車護將軍道:“傅使者有這番心意就好了。此事車護一定替你辦好。傅使者,你就聽我的,趕緊出城吧,不然等到城門四閉,想走都走不了了。”
傅介子沉思一下,道:“好,一切有勞車護將軍安排。”說完又問道:“將軍,你可知渠犁的漢朝屯田部隊現在何處?”車護將軍道:“前幾天的線報,漢朝屯田司已經離開了渠犁向且末而來,但是自前天便失去了蹤影,如果我猜的不錯的話,屯田部隊現在應該在山國。”
車護將軍顯得很焦急,道:“傅將軍,你快些走吧,剛纔驛長準備去通報,已經被我截了下來,但是你們這一百多人,是藏不住的,如果讓匈奴的使隊遇上,後果將不堪設想。請傅將軍爲自身的安全着想,也爲我小國着想。”
傅介子懂車護的意思,如果自己死在了樓蘭,那麼漢朝絕不會善罷甘休,樓蘭指頭大的地方,根本沒有本錢來得罪漢朝,但是匈奴人到了這裡強橫無禮,他們同樣也不敢得罪。
所以,車護一則出於對自己的友誼,另一方面則是想讓樓蘭免於刀兵之亂。
“也罷,車護將軍,請你一定要代我拜祭一下王后,王后對我等有救命之德,她死於非命,我心中實在有愧。”傅介子不便明說,王后從很大程度上是潘幼雲殺死的,而潘幼雲現在成了自己的妻子。這讓傅介子很是覺得自己對不起王后。
車護將軍怔了怔,沉聲道:“傅將軍,你當真這麼想拜祭王后?”
傅介子猛得揚頭,道:“不錯。只要我的使隊沒有危險,就算是冒險,我也要去拜拜。”車護將軍愣了一大會兒,道:“好,傅將軍,你先安排隊伍出城,然後再到這裡來。”
傅介子心頭一陣激動,道:“車護將軍能有辦法?”
車護將軍道:“我不敢說一定能進王宮,但有七成的把握。”傅介子忙道:“那好,我這便組織人手出城。”車護將軍神色有些激動,但終是沒有再說什麼,傅介子在車護派去的那個神秘斗笠人的護送下回了驛棧,正當傅介子準備叫陸明的時候,陸明就急着過來了,道:“老大,鄭吉的密探到了。”
傅介子心頭頓時一輕,道:“什麼,鄭吉的人到了?在哪兒?”
陸明帶傅介子進去,裡面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鄭吉的一個同僚,傅介子也是見過的,叫司馬熹。司馬熹向傅介子行了個禮,道:“傅將軍,你可算是回來了。”
傅介子也不和他客套,只是略微意思一下,請他坐下,道:“司馬校尉,你們的部隊現在到處在什麼地方?我們跟着跟着就跟丟了。”
司馬熹道:“我們這幾天從渠犁出發,得知匈奴的使隊走的是車師道,也就是樓蘭以北,所以我們就從且末之西的灌口北上,繞開了樓蘭一直到了山國,沒想到匈奴的使者竟然刁鑽異常,他們放棄了北道,居然來到了樓蘭。我們在車師道上撲了個空,現在已經摺道到了馬兒盹以北五十里的一個山坳裡,我是前來打探消息的,不想正巧聽見說有漢人使者進城,所以就趕了過來。”
這麼一說,就算是找到了鄭吉的所在,傅介子心裡面踏實了許多,昨天陸明一直說找錯了地方,但是傅介子還是堅持找了過來,如今看來自己是對的,鄭吉的部隊果然是北上了的,但是有一個問題,傅介子道:“既然來了樓蘭城,你們的部隊爲什麼不直接進城?”
司馬熹道:“傅將軍有所不知,如果的樓蘭城已是今非吉比了。如今國王身子漸弱,樓蘭的國事日衰,而且在樓蘭失蹤的漢人商隊已經多達幾十起。我們懷疑樓蘭與匈奴暗中勾結,截殺漢人。所以爲了穩妥起見,我就秘密到樓蘭城來先探探情況。”
傅介子聽了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樓蘭截殺漢人商隊,那麼豈不是蘇老爹的商隊也極有可能?
而且,他已經確定,蘇老爹的商隊已經遇上了危險,只是不知道現在平安了沒有,如果蘇老爹一行到了樓蘭,那豈不是更加危險?陸明知道傅介子的心思,道:“老大,看來這樓蘭確實是有問題,我們可得想個辦法纔是。”
傅介子將車護將軍的意思大致說了一下,道:“如此看來,樓蘭確實是個危險之地,我們立時離開這裡,北上與鄭吉的部隊匯合。不過,我們要找的就是匈奴的使隊,現在遇上了就要想個辦法解決掉。這也是解除漢人商隊危險的最好辦法。”
陸明有些吃驚,道:“老大,你的意思是說,在樓蘭除掉匈奴使隊?這、這辦得到嗎?”
傅介子道:“事在人爲。一會兒你與司馬校尉先出城去,我與車護將軍還有些事情要辦,至於下一步的行動,等我到了再說。”陸明有些遲疑,道:“老大,你這一個人在這裡,怕是不方便吧,依我看,還是留些人下來吧。”
想到王后的事情可以說是自己的私事,犯不着拉着自己的部下們冒險,傅介子道:“不必了。人多反而不便,車護將軍都已經安排好了,你們儘快出城吧。”
司馬熹見傅介子要留在城裡面,也大爲不解,道:“傅將軍,這個是非之地,留在這裡做什麼?我看還是一道先離開吧。”傅介子搖頭道:“不。你們先走吧。最遲明天早上我就會找到你們。”
陸明見傅介子一再堅持,道:“老大,那你小心。”說完和司馬熹去安排去了。
這時那個神秘的斗笠人帶着商隊出城,因爲隨時都是備戰的狀態,隊伍很快就開撥了,一聲不吭得從西門而出,向北行了。傅介子換了一身樓蘭服,頭上再截個大斗笠,看上去與那個神秘的門客樣子差不多,來到賞花亭的時候,車護將軍已經在這裡等着了。
車護將軍取來一套禿鷹衛士的衣服,道:“傅將軍,委屈一下。”傅介子當即換上,這是王宮禿鷹士兵最普通的衣服,因爲漢人與樓蘭人的差異太大,傅介子頭上同樣還是截了個斗笠。
車護將軍道:“再過一刻就是衛隊們換班的時候,我安排傅將軍進去。”傅介子拱手道:“但聽車護將軍安排。只要能進宮拜見王后,我做什麼都行。”
車護將軍有些吃驚得看着傅介子,在他看來,傅介子與樓蘭不過是政治上的一點兒關係,王后死了他來拜祭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沒有想到傅介子竟會如此執着。
傅介子見車護髮愣,道:“車護將軍,我們走吧。王后一直葬在宮內沒有移出麼?”安護將軍道:“依樓蘭的習俗,入了土的人就不能再動了。而且國王也不敢惹怒匈奴人,所以對外嚴格保密,那裡只不過是一堆黃土,連個碑刻都沒有。”車護將軍說到這兒一手狠狠得砸在桌子上面,顯得十分惱怒,道:“傅使者,我問你一句話。”
傅介子道:“車護將軍有話直說便是。”
車護將軍到一邊坐下,猛得灌了兩口酒,恨聲道:“你們漢朝號稱雄百萬,這不錯吧?”
傅介子道:“確實如此。”
車護將軍聲音陡然間大了一些,幾乎是吼的一般,道:“那爲什麼來到西域屯兵的才區區幾百個人?如果有五萬大軍駐到蒲昌海,匈奴大軍安敢如此!我們小國不願再受匈奴之苦,但是漢朝的大軍卻屢屢不至,這到底是什麼?”
傅介子聽了吃驚不小,道:“車護將軍這是什麼意思?”
車護道:“傅使者,你以爲國王就真的喜歡和匈奴打交道麼?可是,你們漢朝的軍隊一直不到,我樓蘭國如何敢冒這個風險與匈奴爲敵?傅使者,你能不能給我們一個準信,如果漢朝的大軍能夠援助樓蘭,我車護縱然命不要,也要第一個反了匈奴!”
傅介子聽了心頭大爲激動,但是激動歸激動,他也知道漢朝的兵沒有匈奴那麼好調,而且不遠萬里前來,勞民傷財,如果沒有萬全的把握,朝廷是不會像漢武帝那樣大掃八方的。
車護將軍似乎沒有在意傅介子的表情,自顧着道:“王后死了,連個碑刻都不行,國王祭拜自己的妻子還得偷偷摸摸的,我們樓蘭小國想求助漢朝,但是漢朝的援助遲遲不到,現在匈奴的使者在我樓蘭境內肆意妄爲,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傅使者,這種日子到底還要到什麼時候?你們漢朝的軍隊能不能到我樓蘭國來?”
傅介子見平靜的車護將軍突然這般怒起來,他心裡面何嘗不是如何,漢朝對西域的態度並不像傅介子在西域所說的那般明朗,以至於許多事情,不僅自己,還有解憂公主、西域衆多想反匈奴的人都不敢有大的動靜。這是漢朝軍隊的不足之處,機動性太小,而且遠在千萬裡之外,這使得遠小於漢朝的匈奴人在西域肆無忌憚。
“車護將軍,你放心。我們現在已經聯合了烏孫國,烏孫是你們西域第一的大國,屆時烏孫與漢朝東西夾擊,那時樓蘭國便不用再受匈奴之苦,車護將軍,你該知道,漢朝與樓蘭相隔千山萬水,調動大軍是如何得花費錢力人力,所以沒有確定下來的方針,漢朝的大軍又怎麼會隨便出擊。我與車護將軍明說吧,如今的匈奴使團便是援助烏孫匈奴使團之用。我們在烏孫國,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隔,匈奴感覺到巨大危機,這才調兵入烏孫。我們這一次趕過來截殺匈奴使隊,便是這個意思。”
車護將軍不由動容,此時他也知道一些,但是由傅介子說來,他還是激動不已。
車護將軍道:“傅使者,你的意思是,漢朝的大軍可以開進我孔雀河岸了?”
傅介子道:“如果烏孫答應出兵,我漢朝的大軍可立時傾巢而出。”
這話他說得理直氣壯的,這騙人的鬼話自己說得多了,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信了,如果漢朝真的能調兵數萬堆到西域來,還用自己這麼苦苦得來回跑麼,直接就有可以把匈奴給打出去。但是,這話卻不能當着西域人的面說,必須得西域人先動起來,漢朝的大軍才能開動。
“只是,現在惟一的困難就是匈奴公主請了匈奴兵進烏孫,如果烏孫國因爲匈奴使團到來而不敢出兵,那麼事情就壞了。所以,這一次過來,我們還有一批人到了山國和莎車請兵,如今鄯善、且末等比樓蘭還要小的國家都已經投了我們漢朝,車護將軍,你現在是樓蘭的輔國候,掌管樓蘭的大部兵馬,如果你能夠說服國王出兵相助,我漢朝的軍隊不日就能進駐西域,到達候不僅僅是樓蘭,還有孔雀河岸的諸多國家都向向漢朝請兵守護,樓蘭也就不用再受匈奴之苦了。”
車護將軍聽了只是苦笑一聲,道:“前番大戰的經歷還在眼前,這事怕是很困難。哎,傅使者,現在時候也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傅介子怔了一下,也就不再說了,跟着車護將軍一路前往。
王宮離這裡不遠,傅介子還清楚得記得,剛到樓蘭來的時候,王后便是從這裡來請他過府的,想到往事,傅介子心裡面有些隱隱作痛,對於安歸王子,雖然是王后的親兒子,但他還是打心底厭惡。
一會兒就到了王宮,車護將軍帶了一隊禿鷹衛士進宮,因爲這是車護將軍的心腹,而且大多認識傅介子,傅介子只是去祭拜王后,這讓許多士兵都很服他。
很順利得就進了樓蘭的王宮,樓蘭富麗堂皇,但是王宮的建制卻是一般,說不上大,也說不上氣派,守衛的也遠不及長安森嚴,不需車護帶路,傅介子輕車熟路得就到了王后的後花園,這裡的曼陀羅花開着,將王后的土墳圍得見不到一絲石土。
曼陀羅花香之中帶着一絲的迷醉之味,傅介子知道這是具有迷性的,但是在這種環境下,也許每一個來這裡的人,都是希望迷醉的吧。
一個傷心的地方。
傅介子嘆息一聲,依漢朝對王后之禮行了個大禮,在這裡不能燒紙不能作法事,也不許上香上貢,昔日樓蘭頂一半天的王后,如今卻是這般淒涼。
昨日的萬里長城,今日的一縷香魂。
傅介子突然感覺到心頭一痛。
而就在這時,傅介子卻突然發現了車護將軍神色有異,本能的警惕讓他留心了不少。在這西域地片上,最應該相信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眼睛,對車護將軍也不例外。
車護將軍同樣是依禮向王后的墳塋行了個大禮,他站在傅介子的旁邊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傅介子斜睨之下,看得出來,車護將軍眼睛裡面閃爍着熾熱,同時還有恨意和憐憫。
傅介子心裡面暗暗一驚,他知道,這種熾熱,只有自己看殷茵時纔會有,就連看潘幼雲的葛妮亞都有所不如,那是一種至深的愛意,經歷了生離死別之後纔能有,才能明白和體悟的愛意。
難道……
傅介子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王后現在人都已經去逝了,任何事情都已經成了過去,車護將軍的一片心意,還是讓他埋在心底吧,至少對於王后,傅介子覺得王后要幸福許多,雖然自己的兒子不讓人滿意,雖然自己的丈夫沒有盡到職責,但卻還有人在關心着,默唸着她。
“傅使者,你知道我心裡面最想的一件事情是什麼嗎?”車護將軍慘淡得笑了一下,他雖然心思不多,但是君子直,不可欺之以方,他並不木訥憨實的人,大概是發現了傅介子看他的眼神,所以問了起來。
傅介子不願意掏人家的心事,搖頭道:“車護將軍最想的事情,莫非是何時能除去匈奴之禍?”
車護將軍淡淡笑了一下,也搖頭道:“不是。我現在最想的是,何時能夠爲王后修上一座墳塋,上面可以用大字公公正正得寫上王后的名字。如能達成這個心願,我雖死無怨!”
車護將軍說得斬釘截鐵的。傅介子聽了又是一震。
而就在這時,突然聽到後面有清碎虛浮的腳步聲,其中夾帶着幾聲咳嗽。
車護將軍臉色微變,道:“傅使者,是國王來了。”然後很熟悉得拉着傅介子躲到一邊的曼陀羅花叢中,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