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
遙知別後西樓上,應憑欄干獨自愁。
——白居易《寄湘靈》
唐德宗貞元十年(794年),已官居檢校大理少卿兼襄州別駕的白季庚病逝於襄陽官舍,終年六十六歲。四年後,即貞元十四年,年屆二十七歲的白居易在母親陳氏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爲了生計和前程着想,不得不離開符離,隻身前往江西浮樑,投靠身爲浮樑主簿的長兄白幼文。
八年了,與她相戀,至今已歷經整整八個年頭。她已不是十五歲的妙齡女子,爲了那份纖手相凝的癡愛,二十三歲的她依然靜立窗下,默默守候着他迎親花轎的來臨。然而,她等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別離。
他已不是第一次離開符離,八年間,他去過長安,回過洛陽,到過襄陽,可這一次,聽說他要前往浮樑,她的心卻有着與往日不同的驚慌。也許,這一去,便是她和他最後的離別,當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要她安心等他回來之際,她近乎失措地望向他,早已是涕淚交流。
樂天,她輕輕念着他的字,心,莫名地,疼痛。他真的還會回來嗎?擡頭,望着空中飄浮而過的點點白雲,任憂傷侵襲着她周身每一個細胞,她感到天地間積攢的所有無助都不約而同地向她奔赴而來,片刻的工夫,便將一個曾經完整的她剝離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浸染着芳菲的微微細雨中,一轉眼,春紅凋零,片片花瓣隨風而落,而她就在那漫天紛飛的花瓣中翩翩起舞,用《踏搖娘》演繹出的不捨爲他送行。
白色紗衣,以玳瑁瓔珞配之,雲髻上斜簪的銀釵步搖緊隨舞姿搖曳,而那遠黛眉山,是適才他在閨房之中才爲她細細描上去的。那一瞬,指鉤琴絃,微風拂面,淡雅的塵香縈繞在思念獨白的口齒間。他擡首,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千憐萬愛地看着她,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去溫暖她那顆愈來愈悲涼的心。
“湘靈。”
她輕輕回首,卻看到他如墨般深邃的眼眸。
四目相對,款款深情,在暗中流轉。望着她,他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曾以爲,以高傲的姿態仰望藍天,就會使自己逃避掉憂鬱和失敗,沒曾想,在她面前,瀟灑和癲狂迷惑了自我後,竟無法找到淚腺的突破口,唯有緊握她的雙手,要將體內所有的溫暖都傳遍她冰了的身體。
她的手變得冰涼。他知道,失去了他的輕撫,這雙纖手從此便會變得不再溫暖,可她仍然用心底僅存的那一點微薄的希望,努力着想從他身上攫取所有的溫存。他知道,她愛得辛苦,愛得癡迷,愛得卑微,愛得失去了尊嚴,而他卻不能給她一絲一毫的安慰,卻還在不斷傷着她的心,讓她在每一次與他相聚後都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無法自拔。他恨自己,可他無能爲力,在母親陳氏面前,他顯得比她更加卑微。母親的意願自是不能違背的,但他仍然堅信,假以時日,母親一定會被他們的真情感動,同意他把湘靈娶進門來的。
這麼好的姑娘,除了門第懸殊外,母親還能有什麼理由拒絕她成爲白家的兒媳?於是他等,等過了二十歲,二十五歲,一直蹉跎至二十七歲仍然未婚。兒子的心思,陳氏一一看在眼裡,她知道,一切的指責威逼都是毫無用處的,於是她避重就輕,許諾等他考中進士後再來談論與湘靈的婚事。
“相信我,我不會讓你等得太久的。”他舉起湘靈的手,放在嘴邊深情一吻,“等我考中進士,母親就沒有理由拒絕我們的婚事了。”
“可是……”湘靈不無惆悵地望向他哽咽着問,“你真的非走不可嗎?”
他點點頭:“去浮樑投靠大哥是母親的意願。更何況我已經二十七歲了,總這樣待在家裡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是時候出外替自己謀一份差事了。”
她沒有說話。她明白,這次的離別是無可挽回的,唯有和着兩行熱淚,緊緊偎在他的肩頭,爲他唱起一曲哀傷婉轉的《長相思》。
“我會等你回來的。”一曲唱罷,她淚眼婆娑地望向他,“無論是一年、兩年、三年,還是五年、十年,我都會在這裡等着你回來。”
“湘靈……”他痛徹心扉地念着她的名,往日裡耳鬢廝磨的一幕幕纏綿頓時涌入眼簾,任流年的憂傷,斑駁的碎影,再度襲擾他惆悵的心頭。
窗外,一輪冷月和着瀲灩的波影,夾雜着幽咽的簫聲,輕輕盪漾在靜謐的夜晚,彷彿嫋娜縹緲着的炊煙,由遠及近,在他們眼前緩緩遊移。風過處,那些牽扯着枝枝蔓蔓的柔軟嬌嫩的花朵,漫隨雨飛,輕若軟絮,綿綿的,淡淡的,悠悠的,總有清香沁入心扉,倏忽間,卻又隨着她的淚語掙脫了束縛,飛向深邃的夜空。仰望蒼穹,對月悵然,他沉浸在經年的夢裡,深深迷惘,無數熟悉的畫面,都在眼前一一重現,轉眼,又被風吹散無蹤。伸手,想要抓住些什麼,然而,抓來抓去,唯餘寂寞在指間滋長。
他走了,背上行囊,孤身一人,踏上遙遠的旅途,捲走她全部的思念,卻載不動她兩行清淚。“生爲你人,死爲你鬼。”臨行前,她送他到村口的風車前,在他耳畔許下鄭重的諾言。她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他不回來,她仍然會靜守窗下等他,五年,十年,哪怕是一生一世,此愛永相隨,縱使呼喚不見故人來,年年二月桃花水只守着她一個人的悲歡離合,歲歲空等待,年華老去,依然無怨也無悔。
湘靈。他淚雨滂沱,等真正經歷曲終人散的離別時,才明白失去的疼痛是如此的錐心刺骨。湘靈,那一路上,他將她如花的笑靨憶了又憶,將她似水的名字唸了又念,將她溫婉的眼神想了又想,心裡卻漫溢開一種難以避開的孤獨與寂寞。湘靈,他日,若我遇見奼紫嫣紅的春暖花開,我一定會站在你看不見的角落,爲你拈花微笑;湘靈,他日,若我聽見你喜歡的歌謠,我一定會在夢裡爲你低低吟唱;湘靈,他日,若我看見你幸福的模樣,我一定會守在遙遙的彼岸,爲你綻放由衷的笑靨……
途中,他走累了,所以帶着一身的疲憊慢慢坐下,一邊仔細欣賞沿途伶人演繹着催人淚下的皮影戲,一邊用心中糾葛牽絆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淚語,和着墨筆揮染宣紙的沙沙嘈雜,爲她在朗朗的天地間賦一首《寄湘靈》,只願變作她手裡一枚古樸雅拙的印章,將對她的思念彌散在這寂寂而又冰涼的清風裡。
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
遙知別後西樓上,應憑欄干獨自愁。
——白居易《寄湘靈》
湘靈,你知不知道,皮影戲外的我也隨着那些傀儡投入了真切的情緒,任你成爲我心中永久的美麗童話?只是不知,如果世間失去這多彩的面具,是否還會有人去留戀、去惋惜;亦不知,是不是多了一種殘缺不全的魅力,紅塵裡纔不會衍生出那麼多的含恨和不如意;更不知,如果世間失去了脂粉的豔麗與鮮妍,有你的彼岸會不會依然執着在風中將我翹首回望。
“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其實就是那麼一點點而已。他知道,他和她已經努力了,只是命運使然,任誰都無力改變,要怪也只能怪天意弄人。舉頭,雲和月相偎相依,彼此的盈缺,是他們的醉美,亦是他們的互慰。他知道,此生等他待他是她的心甘情願,此生想她夢她是他最大的幸福,哪怕世事一場夢,人生幾度秋,亦無法更改他們最初的心意。只是,想她時,每經高處便即回首,舉步不前;念她時,更是淚如雨下,縱淚眼遭逢凜冽的寒夜,任漣漣的淚水凍成兩行冰柱,也無法阻絕他對她那份濃濃的思念。
總是在漫漫長夜,於寂寂的黑暗裡靜靜期盼着黎明的曙光;總是在深不見底的幽暗裡,心如死灰地沉沉睡去;總是在沒有她的孤燈下,做着一些春光爛漫、花色傾城的夢;總是在甜蜜的夢裡,任斑斕的情思浸在纏綿悱惻的幻境裡描摹她倩麗的身影……一直以來,他都想告訴她,她在他的夢裡深深淺淺地來過,閒倚窗下的她,長長的烏黑的青絲鋪散在古老的雕花案几上,黏膩着青春的韶華,宛若初升的太陽,熠熠生輝,可這份璀璨的明媚,卻爲何一個轉身便徹底遠去了他的世界?
不知道,夢中會有誰守在窗下柔情脈脈地撫摸她鬆散的髮絲;只知道,有一粒幸福的種子在她清秀的面頰上開出了一朵相思,清香幽韻,宛如輕羽飄落在愛的天涯。俱往矣,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而今的他,耳畔漸漸遠了塵世的喧囂與煩憂,那遠方的她,會不會依然守候在曾經等待的水湄,遠遠癡望着更遠的遠方,將他盼了又思,想了又念,而他心緒不寧的思慕又會不會在她蹙起的眉間靜靜地流淌?
“遙知別後西樓上,應憑欄干獨自愁。”會的,他不在的日子裡,她一定會悵立西樓,憑欄獨自品味那份孤寂的愁苦,輕輕嫋嫋,跨越時空,任初心若蓮,只爲曾經於風車下許下的那句刻骨銘心的諾言。
恍惚裡,他彷彿看到,前世的她在三生石上鐫刻下的醒目誓言,剎那間便忘了這一路走過的崎嶇,把曾經的惶恐一一驅離。安守着心儀的宿醉,他明白,這份情,不再是躲閃的畏懼,不再是退避的膽怯,只要勇敢去追求,即使是望梅止渴,風的氣息也會把距離的遙遠分解,在思念的海洋串聯成一個枕間的呼吸,永遠徜徉在他的眉間,流連在她的心頭,哪怕漂泊起一生的坎坷,他和她都不會輕言放棄。
是的,她不會放棄,他更不會放手。是她秀手轉他乾坤,是她慧眼識他英雄。她不是佛,卻是菩提,是起伏恆久的歲月,是漫漫長夜孕育成的他的一卦良貞。若有來世,他願化爲飛鳥,棲於她日日修行的禪院青瓦檐,做一羽只有她懂春來也盼歸的樑下燕。他日,若緣聚緣散,與她咫尺天涯,他定會用一箋輕淺文字,訴說一生不變的祝福,遙念君安,然後用一顆安然樸素的心,包裹住昔日的溫暖,微笑,向前,在她遠去的身影后輕輕傾訴一曲雲與月的絮語,將離去的她輕輕喚回……
是的,他一直在內心深處喚着她的名字,情深難禁。在這寂寂的夜裡,品味這一首哀傷悽婉的《寄湘靈》,與他遠隔了千年之遙的我仍能感受到他的疼,他的痛,他的悵,他的無可奈何……丟開詩集,只想隱在他的天空,藏在他的夢中,潛伏在他的文字裡,握住他的溫柔,好讓我也找到屬於自己的一點點夢。或許它是蒼白的,可我也願意在這裡等候,等候一段燃點靈性的文字,在一聲嘆息或一抹欣喜中尋找他靈魂以外的世界。
也許這首詩並非他最傑出的詩作,但妙就妙在雖直抒胸臆,卻又透着含蓄之美,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空間,宛如午後淡淡的陽光,和煦不燥,意境淡雅,讓一切都簡單而本質地呈現,不染纖毫。字裡行間,抖落點滴就醉了整個寰宇,若繁星閃爍,璀璨無比;又如陽春白雪,煙雨迷離,每一滴入口都沁人心脾,心情浮躁時品讀,猶如品嚐到一泓甘醴的山泉,再次品賞,仍是餘味不盡。
我靜靜佇立窗下,彷彿千年之前在符離守候他歸期的湘靈,眉頭緊緊蹙起,卻不知,我所憂傷的究是他的悲慟,還是她的絕望,抑或是自己的無奈。擡頭,望向窗外漆黑的天空,穿越她與他三生三世的誓言,靜靜地在雨中看那雲捲雲舒,默默思忖着他和她的過往,那個悽美而傷感的故事,心裡裹着無盡的失落,彷彿他的文字,惆悵、深邃,滲着憂傷,撩人情懷,才明瞭那三生石上所謂的不老傳說亦早已隨着她那滴碧海雲天的淚水一起沉淪。
Tips:
唐德宗貞元十四年(798年),年屆二十七歲的白居易在母親陳氏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爲了生計和前程着想,不得不離開符離,離開與自己相戀八年的湘靈,隻身前往江西浮樑,投靠身爲浮樑主簿的長兄白幼文。其間,白居易因無法遏制對湘靈的思念,在路上創作出《寄湘靈》等三首感人肺腑的情詩。
白幼文,白居易同父異母的長兄,曾在浮樑縣爲官,故白居易經常在家書中稱其爲浮樑大兄。由於父親白季庚去世時他年紀尚幼,白居易是在白幼文的培養和幫助下成長起來的,因此他對大哥始終懷着深深的情意和敬重,浮樑這個縣名也在他的腦海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白居易被貶江州時,白幼文還健在,江州與浮樑相隔百餘公里,白居易曾去浮樑縣看望過長兄。在白居易謫居江州的第三年,即元和十三年(818年),白幼文病逝,爲此他寫下滿含深情的《祭浮樑大兄文》,抒發了失去兄長的哀痛,並頌揚了兄長的高尚品德和情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