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江面飄起他無限的愁思。孤孑的眼神,望向千年之後的雲層,那滿江粉荷碧葉,綴着一個個「殘」字,卻被一座座愁城漸漸圍困。他在哭,他在笑,他在青萍悠揚的琴聲裡安然等待,等時光流逝,等歲月流轉,等一場繁華落盡後的相知。
第二十八章 逢舊
我梳白髮添新恨,君掃青娥減舊容。
應被旁人怪惆悵,少年離別老相逢!
——白居易《逢舊》
連綿的細雨,在花開的季節無聲地落下,冷冷的風吹搖着輕薄的衫子,毫無眷戀的身軀便這樣任由風雨敲打着,哆嗦着。沒有溫度的血液無法如常循環,終是惹來滿身冰涼,一回眸,滾滾而過的紅塵裡只餘下空白的天荒地老,依舊堅守着他一個人的寂寞世界。
歲月如歌,紅顏易老,青春歲月空付了蹉跎。深夜的思念悄悄爬上他佈滿皺紋的額頭,住進他孤獨的心裡,那些流逝的記憶便再一次浮現於他的腦海。然而,生活中早就摻雜了太多的黑與灰,一切的一切都離他遠去,曾經的幸福色彩已找不到任何蹤影,回憶只能讓他更加懷念那些遺失的美好……
忘記了回去的路,那些美好的時光,都被回憶生生分割成無數密密麻麻而又細細碎碎的片段,仿若被遺棄在角落裡塵封了經年的信物,伸出手,卻抓不到任何想要的東西,那一陣心悸始終得不到釋懷。
往事如昨,她的身影,依然瘦小得惹人生憐。時光太長,遠遠望去,曾經一起走過的那些深深淺淺的足跡,一直通到不能抵達的地方,是她,亦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繁花海洋。那年,她從春風中走來,漫步在雨季中,享受着秋日的寧靜,沐浴着深冬的暖陽,偎在牆頭玩弄一枝青梅。惹得剛從青春打馬而過的他探頭張望,第一眼便望見她的嬌羞滿面,四目相對。莞爾一笑後,他繼續行走,只任執筆定格瞬間的相思,伴着遠處悠揚的琴音,在她嫣然的笑靨裡烙下深深的眷戀。然而,杏花微雨,或是白雪盈尺的路上,與她再次相遇又該是何年何月?
燈紅酒綠的長安城,有着太多太多的誘惑。歌女阿軟婉轉的歌喉裡,伎人秋娘灑脫的舞步裡,他依然站在天秤的此端,翹首相望彼岸的心上人,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與之相逢。只是一直盼望着能有一天,與她十指緊扣,漫步於黃昏的曲江畔、灞橋下,任耳邊清風,掠過溫暖的指尖,任幸福的感覺在周身蔓延……
她走了,他的青春亦如流水般逝去,觸目所及的瑣碎日子,只是一個個被拉得長長的空洞的影子。再也找不到那樣愛戀着一個人的心情。那些逝去的年華,轉瞬便成了落滿灰塵、被深深壓在心最底層的記憶,偶爾翻起,更是心痛如絞。殘酷的現實讓他不得不拋開幼稚的想法而去面對現實,雖然明知前方的道路會遇到無數挫折、無數坎坷,無數痛苦、無數糾結,會讓他遍體鱗傷,但他依然在堅持着朝前邁進,而這一切只因爲心中還是放不下那個令他牽掛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她——湘靈。
他們失去聯繫已經太久太久。她離開的日子裡,他心裡積攢了很多很多想要對她說的話,卻又不知該向誰人傾訴。每至夜深人靜時,她便會清晰如昨地出現在他眼前,佔據他整個心房,堵在他的胸口,讓他欲罷不能。想起她,就再也沒有睡意,曾經歷經的一幕幕往事,都在他眼前變換着更替上演。湘靈,你知道嗎,其實我們並未彼此走遠。想你,我就能看到你的笑容;想你,我就能聽到你甜美的聲音;想你,我就能感覺到你純真的溫暖;想你,生活中那些不開心的事便會自然隱退,只留下你如夢如幻的容顏甜醉着我的心頭。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候,我好想把心底這一縷縷不滅的情絲綰成一朵朵純潔的荷花寄到你的牀前,讓它伴你度過一個幸福而又愉快的夜晚,然後歡喜着看你在窗下簡單而真實地描繪我們昨日與今天的感動。只是,若果真如此,你還會不顧一切地撲進我的懷裡來嗎?
坐在書房的窗下,他知道自己又在發傻,可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悄悄披衣走出戶外,仰望羣星,彷彿嗅到她身上的清香,滿天都是她燦爛宜人的微笑。此等良辰美景,也許天一亮就會退隱,就會被瑣碎的現實覆蓋,可現在,幻境裡她的每一個舉手投足都讓他覺得很幸福、很快樂,彷彿她的存在、她的微笑,只是爲他一人而存在。
他在想她,她也在想他。是的,時時刻刻。縱使遠隔千山萬水,這種思念也能穿透重重阻力,讓雙方都感知到一種牽掛的力量存在。可是湘靈,你爲什麼還不回來,爲什麼還要逃避,難道你真想跟盼盼一樣,一輩子都活在淚水與悲痛之中嗎?回來吧,回來!我想用陽光般的溫暖融化你那顆冰冷的內心,用一份永久的牽掛軟化你堅硬的軀殼,用不變的思念輕輕撫慰你受傷的靈魂,從此,任你在這深深淺淺的紅塵裡來去自由,永遠都歡喜安然。
依然記得,她曾要求他走進她的心裡,可她卻不曾知道,那時的他早已將她視爲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深深地刻在骨子裡,與生命同在,並肩而行。擡頭遠望,許下過的諾言仍在耳邊迴旋:執手相伴,相隨一生。然而,遙遠的記憶終是遮住了回身的起點,思念太久的心亦被風花雪月的曾經迷失了方向,突然就找不到她的歸處,向來如影隨形的蹤跡也變得無從追尋,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守着黎明前的地平線,期待她的身影再現。
她不在了,歲月徹底荒了他的夢,也徹底鎖了他的情。思念及天涯的距離,坐起雲間,以漠然的目光緩緩飄過一切,最終鎖定在她的身上,只因一直都知道,即使夏花絢爛,也抵不過她的如花笑靨。茫然的眺望,依舊在風中恪守着相約的幸福,心底的牽念,始終都牽連着海角兩端的他和她。儘管筆端還是寫滿無奈寂寞,儘管憂傷還是固執地把記憶串聯,並將往事折成一紙風箏,放飛天空,追風起落着或長或短,或悲或喜的歌,但相愛的心卻從不曾遠離或是消失。回眸,昏暗的院落裡,歌聲裡縈繞的是他熟悉的聲音,空氣裡流淌的是她溫潤的氣息,不經意間,那一聲聲不由自主的呼喚,卻是亂了他分寸的心動,綻放了他夢裡的一樹相思。
往事如風,逝者如歌,曾經的愛還溫暖着,繾綣的似水柔情,依舊繞指成癡。風依然冷,拉長他一影的孤單,冷漠無情地拂落一朵剛剛綻開的嬌豔,不見落紅滿地,只見一葉孤獨,伸手拾起,輕捻那點點的離殤,不爲悵惘曾經的那一抹嫣紅,只爲憐憫那瞬間的凋零。淚水在眸子裡打轉,一縷如絲的愁心在風中戰慄,落寞滌盪着他揮之不去的惆悵,忍不住執心而問,終是誰的一聲嘆息生生換來這絃斷曲殘的傷?
掬一把相思淚,傾一壺濁酒,今宵只想別夢寒。此時此刻,好想回到符離城外那個青山碧水環繞的小山村,與她一起點燃一燈相思燭火,放在古舊的窗臺上,然後,就着他的一份思念、半壺老酒,執她之手,歡喜着共聽一曲《長相思》,共舞一曲《霓裳羽衣》。
或許,這一切都只能成爲奢望。因身性耿直,遭奸人所構,剛剛回朝出任左贊善大夫之職還不到一年的他便被貶爲江州司馬。不久後就要收拾行囊、攜妻扶女,成爲遠謫他鄉的遊子,又怎會回到那令他魂牽夢繞的符離城呢?
湘靈的失其所在,和自身被貶即將遠赴他鄉的現實,都讓他身心兩疲。風中,他輕輕地嘆息,往事在模糊的淚水中一一飄落,執筆畫牢的頁卷陡地在眼前燃起了青煙,迅速焚燒了昔日所有的點點滴滴,終忍不住悵問清風,這漂泊的人生,到底會情歸何處?
頭頂,雲影匆匆,片刻之後便瀰漫遮蓋住整個天空,季節的變化讓人措手不及,而堅守一生的信念於此時亦轉瞬轟塌成平地,令他再也無所適從。不用說,天空的淚水注定意味着憂傷,所以,當他以近乎窒息的呼吸告訴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會過去時,連他自己也不能相信生命裡是否還會出現晴天。
同一片天空下,連珠般的雨滴噼啪作響,他踮起腳尖,伸手觸及冰冷的空氣,雨水滴落眼裡,卻不知,是不是要等到淚水流乾後纔會懂得珍惜,懂得隱忍,懂得呵護。他真的沒有答案。如果期待可以讓人興奮,那麼絕望亦可以讓人墜入深淵,永遠無法翻身。
就要去江州了,可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上他朝思暮想的湘靈一面?他始終在等,帶着如花的記憶,等她讓他住進她心裡。他是如此期待着永恆的真情,總想爲她留守一片豔陽天;他是如此嚮往她的心境,總想與她一起追尋幸福的開端,攜帶兩顆癡心飛往花開茂盛的地方。然而,一切的設想彷彿透明的琉璃,生生被現實拍案落地,瞬間便碎成無數細小細小的亮片,流散於各個方向。無論他如何努力地拼湊,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喚,如何苦苦地哀求,最終只是換來無盡的悲傷與悵痛。原來,當思念背道而馳,意猶未盡的只是那些回不去的過去,他又如何能夠改變天的註定,讓夢煥發新的色調?
斜倚雲窗,靜聽老歌猶在她的指尖流淌,舉杯淺酌,品滿嘴辛辣與苦澀,任執念在糾結中打開心鎖,不意,癡心卻深鎖了寂寞。雲開,夢醒,他終於看見這世界殘酷的真實,終於在轉身的瞬間,明白此生他們終將站在彼此的對岸,亦明白,他不是她的劫,她也不是他的執念,卻無悔他們曾經一起走過的那些日子。
兜兜轉轉之後,夢碎了,天黑了,人散了,情也倦了。他知道,過多的不捨只會任思念更痛苦地沉浸在回憶裡,而真情的路上,如果不想讓自己痛到無可救藥,那麼唯一可做的便是不再讓真心流連在任何的花開季節。浮生若夢,那些看多的人,還有那些見多的事,所有的所有,終不過都恰似一抹雲煙,來去無影。即便落於眼前,也不會產生任何牽掛、任何臆想,既如此,又何必只爲了她一人而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天知道,他有多麼希望那個與他白首到老的人是她,能讓他牽着她的手一直走到人生的盡頭,相濡以沫,相伴左右,一生都不離不棄。只可惜,她過早地退出了他的世界,默無一言,以後的以後,還不知道有誰會來爲他的真情守候安置一個溫暖的角落,讓他可以時時刻刻地感覺到她的存在、她的柔情、她的真心相融,又怎能奢望與她的相守一生?
他終是離開了長安,離開了那個長袖善舞的歌伎阿軟,離開了他無法施展抱負的朝堂,走向了另一個未知的世界。卻不知這慢慢人生的坎坷路上,站在拐角的方向遠遠遙望舊日流年裡已逝的足跡,在湘靈眼裡,是否還會有他那曾經蹣跚在風雨中等她的身影。如果有,是不是說明她還在默默地深深地愛着他?
緣起,緣滅。時光如水,世事如塵,無論擁有或失去,都不過是過眼煙雲,轉瞬成空。緣滅,緣起。指尖輕觸寫給她的《長相思》,思緒隨着文字的牽引,不由自主地就落下淚來。那麼多孤苦無依、相思無路的日子,知不知道他都是如何苦熬過來的?輕舟一葉,孤獨地飄零於開闊的江面上,在這如煙的日子,擁有的卻只是一份悽迷和斷腸的思念。憂傷在風中傳遞着他的落寞,不捨伴他走進暮雨深處,那一刻,多想抓住她夢中的手,讓冰冷不再,傳入心底的唯有她的淡然與溫柔;那一刻,多想與她再次相擁,不再談別離,紅塵萬丈裡,只爲她獨守空城,只爲她一去不復返,任歲月變遷,任時光前行,縱是淪落在天涯海角,也要傾其所有地愛她一生一世。
想着湘靈的容顏,靜佇船頭的他望向江岸一株扶風的柳,不經意間就將那滿目的翠意鋪張得蓬蓬勃勃,且由它越過季節的更替,將塵埃一一洗去,在他眼底漸漸蔥蘢,寫盡人間旖旎繁華。叢叢綠意在他心裡輕輕盪漾,那夢裡的江南,終還是出現在了他的記憶裡,然而卻少了她六月雨後的嫵媚,無論怎樣去鋪排,都會有一些憂傷裹在回憶裡,揮之不去的,總是那一抹似曾相識的熟悉,在這攘攘紅塵裡不由分說地混跡着。於是,只能取了紙箋筆墨,讓那一番清徹的涼,在筆端凝了些幽,於風中安然地等待浮華落盡後的徹悟,唯願一生都在這恍然裡來去,不曾有來,不曾有往,有的只是彼此心間的相向。
遠處,忽地傳來一陣悠揚悅耳的琵琶聲,時斷時續。是《長相思》。他側耳聆聽,心底倏忽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彷彿看到符離城外的風車旁,她正裹着一身的瀲灩,一襲暗香入懷,在風移花影中舞亂一牆月色,一如那滿樹桂枝,潛藏暗涌的芬芳,有種說不出的恍惚與迷離。是湘靈?他瞪大眼睛朝那葉漸行漸近的小舟望去,卻是隻聞琵琶不見人。依稀中,卻能看到湘靈懷抱琵琶幽怨的眼神,如同當年在符離分別時的模樣。
真的會是湘靈嗎?心劇烈地跳動着,抹去記憶最深處的畫面,望着那孤舟一帆正朝他們的行船緩緩駛來,他忍不住仰天長嘆,默默祈禱。祈禱這等待不會太過漫長,祈禱他魂牽夢繞的湘靈會走進這片靚麗惹眼的風景,任他將她的美麗一一採集,再共她上演一幕柔情萬種的依戀。
近了,近了。小舟終於近了。那划着槳的老伯不正是他曾經熟識的湘靈的父親嗎?一曲琵琶音斷,在老伯喜極而泣的呼喚聲中,身着一襲藕荷色長裙的湘靈掀開艙簾,朝他緊緊蹙起的眉頭瞅了過去。是她!真的是她!縱然分別經年,縱然天涯海角,縱然她已是四十歲的半老徐娘,只一眼,他還是認出了她來。一轉身,她觸手可及,那樣真切,又那樣熟悉,彷彿盈手一握,她便在他的掌心;而她,眉眼乾淨,神情清徹如水,正隱在蒼蒼暮色裡,斜倚着窗櫺,隔着一泓江水,溫柔地送來一縷相思的呼吸,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給他最莫名的欣喜。
似乎從來都不用提起,重逢的喜悅,和心中想要傾訴的千言萬語,到此刻,只一道彼此交匯的眼神,就將兩顆疲憊的心緊緊扣到了一起。原來,她從不曾遠離,他亦從不曾真正失去過她。眼前曳動的馨綠,全部朝着她的方向,凝成如玉的豐盈,幻成一隻彩蝶,在那一灣清水之間的距離裡翩躚、起舞。初秋的風,高舉着思念,她的名字在他嘴邊呼之欲出,如月色,填滿空谷幽蘭,順着那朵淺香,在她的眉間、他的眸間,來來回回。是的,她從未遠去,他亦從未脫離她的視線,酒後微醺的總是似醒還醉的情愫,一番思量,終是潤澤了一曲新詞,從她脣邊脫口而出,悄然,棲落他的額上。
“湘靈!”
“樂天……”
他抑制不住激動,不顧艙中青萍的側目,潸然淚下地跳上她的小舟。她亦放下艙簾,丟開琵琶,迫不及待地跑上船頭,和他緊緊相擁在一起。彷彿除了心中的情意,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已與他們無關。
“是你嗎,湘靈?”四十四歲的白居易伸手拭去她臉上晶瑩的淚花,猶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會是真的。
“樂天!樂天!”她緊緊伏在他肩頭,忍不住悲傷地嗚咽了起來。
“這些年,你和老伯都去了哪兒?”他緊緊擁着她,不無感傷地問,“爲什麼?爲什麼要不辭而別?我給符離的兄弟們寫信,他們說你和老伯悄悄離開了那裡,從此不知音訊,可你這麼做到底是爲了什麼啊?”
她沒有說話,只是以淚水代替了一切的言語。這還用問嗎?她這是不想給他牽絆,不想讓他繼續活在痛苦的回憶裡。可她又哪裡知道,失去了她所有的音信,他活得更加壓抑,更加了無生氣。沒有了她,他無論如何也活不出幸福,活不出快樂,活不出一個人的精彩。
風起、雲動,空氣裡瀰漫着她新漿洗過的舊衣裳的清新氣息,而他,卻在她親手遞來的一杯香茗裡安然等待,等待她一個允諾,等待她答應和自己一起去江州赴任。她沒有給出回答,只是輕輕抱起琵琶,和着淚水,再爲他深情唱起一曲《長相思》。在她婉轉的絃音裡,他緩緩閉上雙眼,卻又怕被誰驚擾了夢中的溫存,所以,片刻之後,他又瞪大一雙眼睛,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彷彿只一個淺淡回眸,她便又要失其所在。眼角溢出的淚水,漸漸溫暖了他迷離的雙眸,也慢慢冷卻了他青春的夢想,更荒蕪了她如花的容顏。於是,開始情不自禁地在午夜裡親吻着曾經的山盟海誓,然後又點燃一支愛的馨香,和她站在星光滿天的心野,許下一個又一個華麗的願望。
一輩子會有多遠?今生又會有多長?那個在月下爲他輕吟淺唱,用癡情目光替他撫慰受傷心靈,爲他拭去相思淚痕的女子,過了今夜又會去向何方?是否會如他希冀的那樣跟隨他們一起去江州,還是會繼續跟隨白髮蒼蒼的老伯輾轉江湖,以賣藝爲生?
“我不會跟你走的。”一曲唱畢,她收起淚水,冷冷地盯着他,斬釘截鐵地說。
“爲什麼?你說過,你這一輩子都不會離我而去,爲什麼你要一次又一次食言?”
“我沒有食言。我說過,生爲你的人,死爲你的鬼,所以這輩子我都堅守着這個誓言,從未適人。”
“可……”望着年已四旬,卻爲他蹉跎盡大好青春的湘靈,他內心涌起一股巨大的自責,“不管怎樣,你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不是嗎?”
“你沒有錯,爲什麼要贖罪呢?”
“是我把你變成這樣的,我有責任讓你過上好日子,我……”
“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湘靈輕輕嘆息着,“我不怪你,也不怨天尤人,這就是湘靈的命。既然命該如此,湘靈也只好跟隨老父繼續漂泊江湖,以賣唱爲生。”
“可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母親大人已經過世,她再也無法阻撓我們的結合了!湘靈,求求你,聽我一句,就算不爲你自己着想,也該爲體弱多病的老伯想一想,他一把年紀了,你怎麼忍心讓他跟着你一起過這種淪落江湖的日子?”
“淪落?”她輕輕瞟着他,“我覺得現在的日子過得很安詳,也很幸福。父親大人和我一樣,我們都很知足。”
“可是……”
“你不要再說了。”她緊緊咬了咬嘴脣,“你那首《井底引銀瓶》的新樂府詩我早已經讀過了,你不是也說聘則爲妻、奔則爲妾嗎?難道,你非得讓湘靈跟着你做一個苟合的女子嗎?”
“這……”
“你已經有了妻室,就不該再做非分之想。”她擡頭看了看天色,“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也該起身回自己的船上去了。”
“你這是在下逐客令?”
“我只是不想讓尊夫人誤會湘靈也是水性楊花的女子。”
“青萍雖然識字不多,可也出身名門,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女子,你的事她早就聽我說過,所以無論我要帶你去向何方,她都不會阻撓,甚至還會將你當作親姐妹一樣看待。”
“既然知道她是個好女子,爲什麼還要傷她的心?”她忽地擡起頭,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咱們緣分已盡,今日能夠江上一見,也算是了卻了我多年的心病。看到你健健康康地活着,我已經了無牽掛,這一生,哪怕再無緣相逢,湘靈都已經知足了。”
“可我……”
“什麼都別說了。如果你不想讓她受到傷害,就趁着夜色未深趕緊回去,要不這以後我都不會再跟你相見的。”
“以後?”他緩緩站起身,滿面憔悴地望向她,“你是說,以後我們還有機會再相見?可是,你若不跟我去江州,以後我又該到哪裡去找你呢?”
“你是飽讀詩書之人,又何必執着於朝朝暮暮的相聚?”
“可我們已經分別了太久太久,難道你都不想聽我多跟你說些話嗎?”
“有什麼話,等天亮了再說吧。男女授受不親,大人又是官命在身之人,豈能爲我一個江湖賣唱的女子失了名節?”她亦站起身,輕輕推着他朝艙外走,忽地瞪着滾滾東逝的長江水起誓說,“你若不走,我就跳了這江水,死了也落個乾淨。”
“湘……靈……”
她做出意欲跳江的動作,他連忙一把攬住她的腰肢:“好好好,我走!我走,還不行嗎?”他緩緩走到船頭,正要跳到自己的舟上,又回過頭盯着她緊張地問,“你當真沒有哄我?”
“什麼?”
“你說有什麼話都留到天亮後再說,可是,你不會趁夜深人靜之際再次不辭而別吧?”
“我什麼時候哄過你?”她望向他嫣然一笑,“明天把尊夫人帶來,湘靈還要在她面前露上一手,請她吃正宗的符離菜呢。”
是啊,湘靈什麼時候哄過自己?回到自己船上,和青萍簡單寒暄了幾句,他就把自己一個人反鎖進書房,埋首於書案中梳理着紊亂的思緒。時光如那艙外的一泓流水,在他眼前緩緩地流去,而這流水,帶走的終將會是誰的芳夢,洗濯的又會是誰的羅衣綵帶?都說滴水可以穿石,但愛情卻放任這淙淙的流水不停地東逝去,怎不是一種遺憾與浪費?
窗外,水波微瀾處,她的影子亦遠亦近,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唯有深坐案下的他依舊怡然不動,一抹微笑似是天邊的彩虹,絢爛到極致。幻夢裡,歡喜着與她十指相扣,奈何努力了許久卻扣不住天長地久的擁有,手指間唯有從微笑裡滑落的淚滴,一點點地,映出他濃烈如酒、瘋狂似醉的心結。她總是來去如風、夢過無痕,任他睜開一雙期盼的眼睛,尋來覓去,唯見山高水長的空闊,卻握不住她溫暖的手掌,所以總想找出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把她永遠留在他的身邊。
輕輕,探出身,雙手合攏,掬一捧清波,她的影子若隱若現,然而想使勁將她握在手心,卻是無奈一次次水落影空,到最後,只剩下他稚笨的手掌,依然故我地做着最初的動作,那姿勢就像水面突兀伸出的枝幹,在灼灼的月光下,無奈地揮臂嘆惋。
他知道,冥冥之中,那個最讓他牽掛的人是誰,只可惜今生,還沒有開始耳鬢廝磨的相守,卻已經歷盡天涯海角的漂游,遺失了前世的契約。不知道,除了她,以後的以後,還會有誰的微笑可以借他,引他度過這紅塵凡世,共賞陶淵明採菊東籬下的那份悠然;也不知道,會有誰陪他在秦淮河畔的雨中徘徊,去尋覓王獻之與桃葉的那葉愛的小舟;更不知道,會是誰駕着那輛相思成災的油壁車,引他走過蘇小小的西湖離殤,他所知道的,只是他情深不悔的愛,僅此而已。
抽出一張張泛黃的紙箋,那都是這些年他寫給她卻無法寄出的信。幾行行雲流水的文字,都隨着時光的推移,漸漸變換成藏在心底的濃情依戀,或許也唯有這些文字才能表達他對她真摯不變的愛戀吧?鋪開紙箋,不去問距離有多遠,不去想永遠有多遠,更不用知道童話的結局是什麼,一撇一捺,一橫一豎,平平仄仄裡,他又給她寫下一首柔腸寸結、千迴百轉的情詩來:
我梳白髮添新恨,君掃青娥減舊容。
應被旁人怪惆悵,少年離別老相逢!
——白居易《逢舊》
“我梳白髮添新恨,君掃青娥減舊容。”偶然的相遇,於她,於他,都是一個美麗的意外,染指而過的青春依舊如芙渠般絢麗盛開,開得滿江浮華,而那碧綠的葉片飄飛了千里,亦在這個季節,以明媚的姿勢,細心雕刻出每一個他和她一起走過的腳印。
再次相逢,站在一叢荷花下的她,素手拈花,淺笑嫣然,傾瀉而出的日光正好映在她粉紅的臉頰上,那暈染的素妝恰到好處地透着一種與世隔絕的秀麗,讓他怎麼也看不夠。然而,卻恨見面的時間竟是那麼那麼的短,還沒讓他把心裡想要說的話一股腦兒說完,就被她硬生生推了出去,怎不惹他心緒難平?
想着她如花的容顏,他對鏡梳理半鬢霜白的頭髮,心裡的惆悵卻是越積越深。這一年,他已經四十四歲,而四十歲的湘靈亦已韶華早逝,不復往日的舊顏,怎能不讓人感傷無奈?猶記得,與她初次遇見,笑逐顏開,而今,再次遇見,心牽情動,他帶着本性的多愁善感靠近她,茫然的眼神分明能感覺到溫暖的傳遞,她若不說,他亦深有體會。再回首,莫名的悸動迅速涌上心頭,他堅信這次重逢是一場天註定的緣分,可是相逢之後又會是無盡的別離,他又該如何將這次邂逅輕輕摺疊過去,只任花開的歲月,在她眉間雕刻下長相廝守的期盼,不讓時光繼續在眼底輪迴?
“應被旁人怪惆悵,少年離別老相逢!”其實,他和她離得並不遙遠。他始終都在她的身邊,想她時,他會穿越人海,會隨風而來,會踏波而上,會想方設法地抵近她,哪怕只多靠近了一寸,也會令他欣喜若狂。還記得嗎,當弦月空寂的時候,曲折幽深的小巷裡,他們便會滿面迎笑着從輕濤中走向對方,深情相擁,唯餘身後的寂寞在蒼白的世界裡風起雲涌。
天知道,與她種種的相依,不過都是他的幻想罷了,也唯有在幻想中他才能走進她的溫暖,抵近她如花的盈然,然而誰又能說那不是真相呢?所有在記憶中留下的印痕,都需要等待繁華褪盡後冰雪消融的那一刻,才能清楚地看見最初的本相。只是於他而言,看清了又能如何,難道那樣,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迴歸他的世界來嗎?
人生苦短,聚散無常,少年別離,老來相逢,許多的夢想都在和現實的比照中灰飛煙滅,蕩然無存的不僅僅是希冀,還有一份曾經積存於心的燦爛情懷。此刻,此生,他真的感覺很累很疲憊,於是,他只想對她說一句:原諒我,不管你需不需要,我都將永遠站在你的身後,爲你撐起一把避風擋雨的油紙傘,成爲你永恆的相依。
可是,她還是要走,還是要繼續漂泊江湖,不肯隨他而去。推窗望月,蔓延在他身邊的是無邊的悲傷和惶懼。愁隨風起,綠波間那一片動盪淒涼的景象,對於大自然,只是即時變更的一種景象而已,可他卻分明在那裡看見了她在嗚咽,看到了她的憔悴,和那片被零落了的傷。驀然回首,只有一個“愁”字在他心間泛起,微風顫動之際,心莫名地疼痛,卻終是無法在時光裡留住她一抹青春的嫣紅。
遠處,蓮花疏影清淺,回眸之際,卻已是萬紫千紅開遍。那一簾落絮,正從他微蹙的眉尖緩緩滑落,跌進如黛的遠山,而所有嫋娜淡遠的清夢,也都夾雜在這一江人生長恨的秋水中,波瀾不驚地流走。轉身,風聲陣陣,震耳欲聾,他陡地拈起一支湖筆,在早已鋪開的素紙白箋上,寫下一縷冰心香魂,任雕樑畫棟的廊檐在漫天遊絲織就的霧靄朦朧的暗夜裡鎖住煙雲幾重,卻是怎麼也鎖不住他深深的惆悵,還有她落淚的雙眸。
那一夜,他和衣偎在案邊,整整坐了一宿。等到天色微明之際,推開小窗,卻只看到依舊的綠意蔥蘢和不期而遇的落紅成陣,那一葉載着湘靈父女的輕舟已是失其所在,唯有一隻孤單的雨燕在頭頂寂寞地翻飛,銜着清風去了又來,來了又去。歲月無聲去無痕,她終是違背了諾言,徹底走出了有他的世界。那水中殘破的荷葉亦在他深深的凝望中凝成了凋零的缺口,淺淺飄落在瀲灩的水波間,彷彿是不經意掉在綠漪中的一支哀哀的笙曲,正和着流逝的春光,隨落花悲傷嗚咽,再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湘靈啊湘靈,你說過不會再不辭而別的,可你爲什麼還是忍心拋下了我獨自遠去?渾濁的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卻只能臨風立在曾經有她的韶華深處,握筆而歌,淺唱這一季花謝花飛,掬一捧感時清淚,無語凝噎,且收拾起這滿江殘芳,自作香墳葬落英,而那一縷淡淡的輕痕,亦都在他眼底化作了寒潭鶴影,星星點點如染就的墨痕,在疾風中絲絲縷縷無力地搖擺,挽留不了一抹花香,更留不住她一襟紅裳的飄拂。
她走了,江面飄起他無限的愁思。孤孑的眼神,望向千年之後的雲層,那滿江粉荷碧葉,綴着一個個“殘”字,卻被一座座愁城漸漸圍困。他在哭,他在笑,他在青萍悠揚的琴聲裡安然等待,等時光流逝,等歲月流轉,等一場繁華落盡後的相知。再回首,他默然,他無語,他在婢僕們無可奈何的目光中輕聲嘆息,依然堅定地等待着她的足音從不知名的方向徐徐而來,卻又在悲痛欲絕中落盡心底最後一抹殘紅,任寂寞依然、惆悵依然,任那凋零的相思終化成一縷清幽的情意,無從再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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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九年(814年),唐憲宗在宰相李吉甫、武元衡的支持下,決心削平不受朝命的藩鎮,並把矛頭對準了重鎮淮西。這一年,淮西節度使吳少陽病逝,其子吳元濟圖謀繼立,匿不發喪,僞造少陽表,稱病,自請留後,朝廷不許。吳元濟未嘗所願,索性發兵侵擾鄰境,焚舞陽、葉縣,攻掠魯山、襄城、陽翟數座城池,戰火很快便延燒到與蔡州相鄰的唐州,直接威脅到朝廷的安危。憲宗接報後震怒,立即下令發兵討伐。時河北藩鎮中,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淄青節度使李師道都暗中與吳元濟勾結,不僅出面爲之請赦,還暗中遣人僞裝盜賊,焚燒河陰糧倉,企圖破壞**的軍需供應。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凌晨,淄青節度使李師道助吳元濟爲虐,派遣刺客刺死力主以武力討伐叛軍的宰相武元衡,並砍傷御史中丞裴度,企圖打擊主戰派。時權相李吉甫已逝,憲宗即命裴度代武元衡爲相,主持討伐事宜。白居易只是因爲替武元衡說了幾句話,要求朝廷嚴緝兇手,就被一向視其爲眼中釘的權宦吐突承璀和守舊官僚們找到了他先言官而言事的所謂“越職”藉口,又稱其母陳氏因看花墜井而死,誣其任盩厔縣尉時所作《賞花》及《新井》詩爲母喪期間所寫,甚傷名教,故將其貶爲江州刺史。白居易繼而又遭到中書舍人王涯的落井下石,以所犯狀跡,不宜治郡,又被詔除爲江州司馬。
在蒙冤貶謫江州途中,大約是天意憐人,白居易和夫人楊氏意外邂逅了淪落江湖、漂泊無依的湘靈父女。乍然相逢,當年的翩翩少年、如花紅顏都已不再,唯有真愛歷久彌新,白居易與湘靈當即抱頭痛哭了一場,並寫下題爲《逢舊》的詩章以爲紀念。那一年,白居易已經四十四歲,而湘靈也四十歲了,但尚未婚配。這首詩裡白居易再次用到了“恨”字,此“恨”與《長恨歌》的“恨”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所以說白居易親身經歷的這段悲劇式的愛情爲《長恨歌》的創作打下了堅實基礎並非不經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