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只是冷然地回望他,絲毫不爲所動道:“我發過誓,有生之年不會再碰它。”
司南離長眉一挑,眉宇間浮起冷峭之色,他語調低沉,至冷至緩:“所以說,你選擇第一條路?”
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句冷漠而篤定的回答:“我命由我,從不由他人掌握。”
白姬聽二人對話聽得雲山霧罩心驚膽戰,唯當出現白骨杖三個字時,她眉間一跳,隱隱覺得有幾分熟悉,像是在哪裡聽過,或許在平時她能夠很快回想起來,而現在,她思緒一片混亂,也完全沒有那個心思去回憶。
“這麼說,你是準備死了?”司南離長嘆一氣,道:“哎,你我多年不見,本應坐下來喝茶敘舊,不過既然如此,那也沒甚麼好說的。”白姬沒聽出他語氣失落,反而感覺他嘴角笑意加深了,仿若百里死或者不死都在他的預料之內,不得不說此人城府實在頗深,一顰一笑,甚至難以讓人揣摩到分毫。
“這麼多年你斷章取義的毛病非但不改,反而還長進了些。”百里卻是把眉一挑,一雙鳳眸清淺洗練,如暴風雪將至的寒夜,冷靜而危機四伏。他語氣嘲諷:“你以爲區區一個七殺鎖魂陣就能困住我麼,太天真了,你我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你想殺我,而最終被我所殺,技不如人無須狡辯。”他揉了揉額角,脣角一勾,終於流露出比司南離更爲囂張狂放的笑容:“想殺我,你以爲你是誰?!”
他曾是叱吒歸墟逾千年的邪神,燒殺擄掠無惡不作,而今即便鐵衣解,金戈置,斂藏鋒芒做這凡間籍籍無名的道士,但體內佞獸之血卻不曾安靜平息,生來便入這修羅之道,此乃命也。
司南離不懷好意地咧脣,蒼白的肌膚映襯着鮮紅的脣色,越發顯得他整個人陰冷詭異而又狡猾之極。“是或不是,咱們一試便知。”
語落,他橫握刀柄,刀身驀地化作一簇雄厚火焰,徑直向百里掠去。白姬的視線隨着他的攻勢倏然看向百里,只見他微微斂眸,不動如山,拿起青玉鉤上前一抵,奔雷與火勢衝撞在一起,只覺得兩隻眼都要被這刺眼灼目的亮光弄瞎,白姬伸手遮眼,不過一晃神的功夫,偌大的走廊便不見二人身影。是時,虛空中驀地掠過兩道法光,一青一紅,逐風而去,聲勢之迅力度之猛,不斷有碰撞聲在頭頂炸開,卻始終不見任何一人的蹤跡。忽地一聲清嘯響起,她擡頭,看見一條火紅色的長龍拔地而起氣貫如虹,它仰頭咆哮,不斷噴出火球,一時間,整片夜空都幾乎要被那熊熊烈焰給染成鮮紅,那是白姬最不願意看見的情景,四周陡地升溫,大地變得灼燙不已,於她而言,這是最不堪忍受的夢魘。
百里,你在哪兒?!
大團大團的火蓮從天而墜,落在她頭頂的結界上發出嗞嗞刺耳的灼燒聲。她瞪大雙眼,然眼瞳裡只映出一片觸目驚心的赤紅火海,本能地後退半步,卻又傾身貼在了結界邊緣,焦急地去搜尋追逐他的影子。他說過,修爲越是高的人在這七殺鎖魂陣中所承受的反噬力越大,這也就是爲何,司南離可以自負冷靜地縱觀全局,因爲他篤定,這場仗百里註定是會輸的,他甚至會死……
白姬想起方纔對話間他臉上難掩的蒼白之色,以及那面血肉模糊的背脊,他曾有多強大,如今便有多脆弱,而她卻只能藏身於他的庇護之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卻什麼也做不了!
“怕什麼?”耳畔忽然響起一聲低語,是他的聲音!白姬擡眸,驀地一道青光扶搖直上劃破天際,如同荒蕪中的一抹綠色生機在頃刻間攫取她所有的心神,感覺這力量凌駕於萬物之上,強大而蠻橫,卻未施加給她任何的壓迫感,相反,四周的灼熱在逐步消磨褪去,而涼風送爽,令人通體舒泰,如沐春風。
青光裡流瀉出百里的一抹剪影,高大頎長,衣袍獵獵作響。他斂眸打量面前的火龍,高舉起手中的青玉勾,這一指,便是鉛雲密佈,風起雷涌,鳥驚獸奔,數道驚雷從天而降,順着他玉鉤往前指的方向狂襲而去。火雷交錯,法光不斷碰撞閃爍爆裂開來,半空忽地響起一陣清嘯,白姬心頭一悸,莫不是那火龍再次發威?!目不轉睛地盯着天空,卻見一隻青色麒麟破空而至,周身麟片沐浴在強光下,一晃而過,刺目耀眼,青麒麟一口咬住那火龍脖頸,只聽砰聲響,整條火龍被它吸收殆盡,腹中一團赤紅攪動,隨即平息。
硝煙四散,是百里執鉤而上,司南離橫刀而抵,狼狽抽身。他眉間劃過一絲譏誚:“你既祭出青麒麟,那便也知曉,一旦你法力耗盡,無力掌控它,它會反過頭來將你吞噬殆盡。”
百里冷冷將他一瞧,“廢話真多。”瞬步上前,猛地一劈,忽地聽到司南離咯咯一笑,隨後發覺不對,見他手中驀地出現一柄雪白長劍,劍光若流銀,輕輕一掃,頃刻間橫掃千軍如卷席。青玉鉤嗡嗡作響,鉤身在虎口猛顫不已,司南離瞧着百里倏然沉下的臉色,意味深長地說道:“喜歡我送你的禮物麼?放心,這只是開胃菜罷了。”語落,咔地一聲脆響,青玉鉤分崩離析,碎片散落在虛空之中,百里的臉隱沒在那青影翩飛中看不清神色。司南離一袖拂去,飛身上前拽住他的衣襟,臉湊得極近,擡掌便往他頭頂送。
而百里只是下頷微擡,長眸半斂,感覺他掌風盤旋在頭頂嗡鳴作響,忽地,眼簾裡掠過一片黑影,判官的支援終於到了。他脣角微翹,這時卻聽司南離極輕的一聲笑。
那是劍的錚鳴之聲,凜冽的劍氣從後方包抄而來,百里的背後,橫亙着數以萬計雪白的劍氣。
司南離挑眉,餘光一瞥,自己的後方,是偌大的一個逆十字,他收回眼,掌心即要落了下來。
他大笑:“我死,你也逃不掉。”
白姬認出那把就是白鹿少公從山神手上奪來的梵天神劍,知其有弒魔殺神之力,而如今竟有萬把懸於百里身後,縱使他有千般解數,亦在劫難逃!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她兩隻手抱頭衝出了結界,四周灼炎未消,火舌炙烤着她飛揚在半空的髮絲和翩飛的衣袂,平生都未像現在那樣迫切地想要來到一個人身邊,快一些,再快一些!她幾乎能感覺到頭頂那雪白的劍刃劃破空氣所帶來的呼嘯聲,終於,眼中映出百里的背影,這麼近又那麼遠……她奮力一撲,竭盡所能地將他整個人擋在胸前,一道兩道三道四道,無數道劍氣貫穿她的身體,甚至感覺不到疼,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格外模糊,白光氾濫,一時間她不知道自己所處何方,只覺得自己忽然輕若鴻毛,緩緩地朝半空飄起。
司南離硬生生地吃了一記判官的逆十字重擊,半跪在地,看着怔忪在原地的百里,嘴一歪,口中含糊漫出血沫來。
“這份禮……你還滿意麼?”
要想毀掉一個人,殺他是下下之策,而最好的辦法便是從他最珍視的人或事物入手,逐步毀去,讓他嚐遍痛苦,手染鮮血,墮入仇恨的深淵,從此不能自拔。
“阿潯……”百里將白姬的身體抱在懷中,她的手是那樣冰涼,雙目緊緊闔着,連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不斷有熱流自她體內汨汨流出,整個人已被鮮血所浸透。百里頭貼在她的臉側,低聲喊道:“阿潯?”素來冷靜的聲線忽而帶上一絲顫抖,他垂眸,眼中映出她平靜沉寂的臉龐,恍若猶在酣睡一般,可是身體卻緩緩涼了下來。一種偌大的疼痛感自心臟某處擴散開來,百里看着自己環抱她的雙手,手臂,緩緩覆上一層又一層青黑色的咒文,它們在極快地吞噬蠶食着自己,而他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雙眼出神地望着白姬。
他又再度失去她了麼……?
“這便是我特意爲你準備的大禮,八苦的最後一環,愛別離苦,親眼看着所愛之人離去的滋味感覺如何?”司南離大笑着向前,然脖頸處猛地勒緊,低頭,拳頭粗的玄鐵鏈繞了足有三四圈,他冷冷擡眸,盯着判官那張陰沉似水的棺材臉,低斥道:“來得真不是時候!”好在目的已經達成,他頗爲自滿地打量着百里遍身的咒文,以及那雙隱隱發暗的雙眼,脣角紋路加深:人生世上,入輪迴糾擾,諸苦紛至沓來,萬般皆是苦,若想擺脫它,要麼死,要麼成魔脫離六道,那麼,百里你的選擇呢?如今我已替你剷平一切業障,你切不可讓我失望而歸。
“閉上你的嘴。”判官斂眉,祭出閻羅印將他狠狠壓在地上,見他不再出聲,視線掃過百里,最後定格在白姬鮮血淋漓的臉上,眸色暗了暗,恰好對上百里遞來的眼神。
百里問:“她死了嗎?”
語落的同時,心口又是一揪,伸手擦去她臉上的血污,他只是淡淡地笑:“你來遲了,害阿潯受了這麼重的傷,拿來還魂香,我既往不咎。”
判官垂眸,眼中劃過一絲遺憾:“沒有用的,她魂魄已散。”
百里聞言一怔,隨即擡頭望他,眼神冷得若三月暮雪,寒冰直墜,“你再說一遍?”
誰也未看見那一瞬,司南離埋沒在陰影裡的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