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喚醒

聖駕明日回京,所以今晚京城依舊戒嚴。

停在碼頭的樓船上亮着燈火,偶爾傳出些許笑聲,但很快又消失在夜色裡。

安靜的船艙裡,吉祥看着上官月手中捏起的一支香。

“公子,你真要用這個啊。”他再次問。

今天一大早,公子突然吩咐找一種能讓人昏迷不醒,又不太傷身體的東西。

這種東西倒也不少見,從茶到藥水到迷香皆有。

公子最終選了一支迷香。

但以爲是給別人用,沒想到是公子要用。

“公子,你身體剛受過傷。”吉祥提醒,“而且是煙毒。”

雖然說這迷香不會傷人性命,但是藥三分毒,更何況這本就不是善物。

公子用這個太冒險了。

“我就用一次試試。”上官月說,輕嘆一口氣,“總比真瀕死要好吧。”

瀕死是什麼意思?吉祥沒聽懂。

上官月卻不多說:“我這幾天睡得不好,實在熬不住了,你放心我就用一次,絕不多用。”

睡得不好嗎?吉祥驚訝又恍然,這幾日公子白天睡晚上睡,一副睡不夠的樣子,原來是因爲睡不好所以才這樣啊。

“好。”他點點頭,“奴婢就在門外守着,會及時叫醒公子。”

屋門關上,船艙裡陷入黑暗,上官月看着點燃的薰香,倒頭躺下來。

他認真想了,一直以來他是個不做夢的人,唯有兩次夢的記憶,就是白籬出現,而白籬一出現,他就瞬間夢醒。

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猜測要想跟白籬多說幾句話,就要不醒。

“行不行得通,就看今晚了。”他自言自語一聲,閉上了眼。

……

……

莊籬再一次站在了窗口,聽着喧囂的歡呼聲,看着聖駕儀仗緩緩而過。

這一次她看向了對面。

對面的上官月擡着袖子打哈欠,然後在她眼神尚未捕捉的時候轉過身背對。

那邊公子們的嬉笑聲也再次傳來。

昨晚的夢境她直接略過了這一段,莊籬收回視線,看向走過來的周景雲,一如先前對她一笑,莊籬也再次一笑,還站在窗邊對周景雲擺了擺手。

其實要見上官月,還有一個場景,就是救他那次,但那次她在夢境中,而且那個夢境讓她覺得危險。

莊籬擡眼看街上,此時皇帝的車駕已經走過來,所有人都跪下叩拜高呼萬歲。

莊籬只安靜的等着白瑛的車走過來。

這次她沒有看其內的白瑛,而是越過白瑛看向對面。

上官月的一雙眼在昏暗的天地間宛如星辰,星辰越來越近,將整個天地都捲入其中。

莊籬閉上眼。

……

……

夜風似乎透過門窗鑽入船艙。

除了河水的溼氣,漸漸有香氣散開。

睡着的上官月鼻頭微微聳動。

好熟悉。

好熟悉的味道。

他不由用力嗅了嗅,眼皮開始顫抖,似乎要醒過來,但伴着室內彌散的迷煙,最終頭一歪不動了。

……

…….

莊籬低頭看着地上躺着的小童。

這個無夢之境,是這個小童一層層睡夢堆積出來的,如果驚醒他,夢境也就不存在了。

也不是沒辦法,那就從他最深的那層夢境中喚醒試試吧。

莊籬向前撲倒跌落在小童的身上,宛如煙霧般消散。

莊籬一層層跌落,看到一個又一個小童安靜的躺在眼前。

上一次她其實只看了幾層,沒想到探究下去,宛如無邊無際。

這人真是個孩子嗎?一個孩子怎麼會有這麼深的意識。

在她懷疑是不是自己意識混亂,導致一直在重複夢境的時候,腳底終於撞到了地面。

這一次她站在了小童身邊,沒有再跌落。

感覺比在夢裡跋涉千里還累,莊籬吐口氣,坐了下來,看着這小童,然後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臉。

一下兩下三下。

可能是迭加夢境太深,小童並沒有第一個那般靈敏,靠近就醒了,莊籬戳了幾下,直到捏住小童的鼻子,他才睜開眼。

當他睜眼的那一刻,莊籬不由緊張地看四周。

夢境似乎搖晃了一下,並沒有坍塌,她也沒有消失。

她收回視線再看小童,小童睜着一雙杏核眼也看着她。

如果不是在心海最深處,這雙眼應該很靈動。

但此時因爲夢境深深,眼神有些空洞,茫然。

“你是誰啊?”他問,又喃喃,“我阿孃呢?”

口中喊着阿孃,小嘴一扁,眼淚就掉下來。

小孩子這麼容易哭嗎?可別哭,在夢裡哭,很容易醒。

“別哭別哭。”莊籬忙伸手撫上他的臉,輕聲說,“阿孃在。”

那小童擡手推開她的手。

“你不是我阿孃!”他說,呆呆地聲音有些起伏,似乎生氣了。

啊,沒變嗎?

按理說,她應該幻化成夢境主人想見的人或者害怕的人,就像薛夫人把她看成母親,林夫人從鏡子裡看到她是朱善這般。

不過,算了,這個無夢之境已經很怪異了,不能常理論之。

因爲這一打岔,小童倒是不哭了,臉上掛着眼淚,眼神茫然,看上越發呆呆。

本是心海最深處,又迭加夢境太多,人甚至會忘記自己是誰。

莊籬問:“小孩,你是誰啊?”

小童呆呆說:“不得放肆。”

莊籬哈一聲,雖然意識遲鈍,但氣勢沒忘啊,可見刻在骨子裡了,果然非富即貴。

怎麼哄小孩呢?

莊籬想了想。

“你不告訴我你叫什麼。”她蹲坐看着小童,雙手擡起在臉前,一抓,“我就把你的阿孃吃掉。”

伴着這句話啊嗚一聲。

如果是在正常的夢境裡,此時此刻她會在對方視線裡變成老虎等猛獸。

這種事她從小就擅長。

晚上會跑到白天欺負她衝她扔石頭的小孩們的夢裡,變成老虎怪獸嚇唬他們。

可惜可能因爲無夢之境的特殊性,她的臉皺巴巴擠在一起,還是人臉。

人嚇人,是不是少了點威力?

眼前的小童沒有大喊大叫跌倒,只是呆呆的流下眼淚。

“不要吃我阿孃。”他說,“阿孃——”

哎哎又哭了,小孩怎麼這麼愛哭,眼淚比上次還要多,泉涌而出。

莊籬忙伸手給他擦淚:“別哭別哭,別怕別怕。”她說着將手用力一揮,“放心,我把猛獸趕走了,我會保護你阿孃。”

小童呆呆地眼神看向她,裡面有神采閃爍。

“真的?”他說,“你要保護我阿孃。”

是一個跟孃親很親親的小孩子啊,莊籬看着他,臉上的笑變得輕柔,用力點點頭:“我一定會保護你阿孃。”

小童站直身子,對她鄭重一禮:“謝謝你。”

莊籬心裡嘆息一聲,不再逗弄這個孩子了。

“是誰在謝謝我啊?”她含笑說,看着小童,“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童擡起身,看着她,神情有些茫然。

“我…..”他似乎在努力的想,慢慢吐出一個名字,“我叫,李餘。”

李餘?

不是上官月啊。

莊籬想,可能是夢境裡看上官月,隔了一層,最終沒能跳進他的夢裡吧。

雖然沒能找到上官月,但也算是意外之喜。

她把這個無夢之境標記好,以備下次在遇到帝鍾或者其他危險時來避險。

“李餘,餘,這名字….”莊籬坐下來看着小童,唸了一遍這個名字,好奇問,“你家中是不是兄弟姐妹很多呀?”

小童也不知道是年紀小,還是因爲是心海最深處的意識,呆呆聽不懂,只說:“我阿孃起的名字。”

可能這件事讓他很高興的事,呆呆的臉上浮現笑容,一雙眼也變得靈動起來。

是個跟阿孃很親親的小孩子啊,心海最深處留下的是阿孃。

阿孃。

莊籬抱膝而坐,誰不想跟阿孃親親呢,可惜她沒有阿孃。

“好名字。”她說,又看着小童,忍不住炫耀,“我的名字也是阿孃起的。”小童哦了聲,又恢復了呆呆。

莊籬打量他,問:“李餘,你今年多大了?”

小童說:“四歲了。”抓着身前一個珠串,呆呆的臉上又露出笑容,“阿孃剛送我的生辰禮。”

莊籬忍不住湊過去,伸手撫上這個珠串,眼中浮現羨慕。

“真好看。”她說。

這一次她沒能說自己也有阿孃送的禮物了。

她的生辰,是阿孃的忌日。

她的命,是以阿孃的命換來的。

莊籬收回手,抱住膝頭,將頭埋在臂彎裡。

她爲什麼要出生呢?

世上要是沒有她就好了。

不止害死了娘,還天生怪物。

她常常神魂離體,好多次被當成死了,死了又突然活過來,帶來驚嚇。

等長大些,更多怪異呈現。

很多人看她,看到的不是她,導致失魂落魄,受驚恍惚,婢女跌傷了腳,奶媽摔倒水溝裡,就連父親,也幾次在戰事上因爲恍惚而失利。

其實別說二姐厭惡她,她自己也很厭惡自己。

她剛懂事,又不太懂生死的時候,因爲聽到家裡的僕從私下說三娘子要是死了就好了,當初生下來就該溺死,於是她真的去尋死了。

但對於一個孩童來說,尋死也不容易,吊死綁不住繩子,淹死夠不到水缸,想從房上跳下來,爬不上梯子,餓死,還被父親識破了心思。

“阿籬,你要是死了,對不起你娘!”

父親將絕食的她從櫃子裡拎出來。

“誰都能死,你不能,你必須好好活着,帶你娘一起活着。”

她能好好活着嗎?人人都嫌棄她,人人都厭惡她,她看着父親。

父親將她拎起來放在肩頭上。

“能,當然能。”

“這世上,只要你不嫌棄你自己,就沒人能嫌棄你,你不委屈你自己,纔沒人能委屈你!”

“阿籬,無所畏懼,百無禁忌。”

她坐在父親的肩頭,慢慢張開口“無所畏懼,百無禁忌。”

從含糊稚聲,到清脆明亮。

無所畏懼,百無禁忌。

莊籬動了動嘴脣,嘴角也微微彎起,但下一刻嘴角又垂下來。

但,最終白家還是覆滅了。

刑場上,大牢中,親人族人們心海翻騰悲哭恨聲,都是因爲家裡有個喪門星。

“你在哭嗎?”

小童的聲音傳來。

莊籬回過神,擡起頭,對小童一笑:“我沒有啊。”

小童看着她臉頰上的淚珠,似乎有些疑惑。

莊籬伸出左右兩根手指擦着兩滴眼淚:“這是珍珠。”

可惜這個夢境不能隨心所現。

要不然現在應該真的變成珍珠。

結果依舊是眼淚。

莊籬能從小童呆呆臉上看出鄙夷。

不過這是個有禮貌的孩子,沒有說她是個騙子,只是扭開視線,似乎想要尋找他的阿孃。

莊籬鬆口氣,可能在這個夢境裡不會隨心所變,她也隨心所欲起來,想一想曾經過去,失去的親人。

其他時候也不敢,免得迷了路,沉淪在夢境中再也不醒來。

“李餘,你家住哪裡啊?”她繼續眼前的事。

也不知道這麼小的孩子知道家的住處不?

看他穿着打扮,進出必然是車馬僕從。

小童看着其他地方,呆呆說:“永…”他似乎用力想了想,才接着說出來,“永興坊。”

莊籬來京城半年了,真實腳步走的地方有限,也不知道永興坊在哪裡,不過沒關係,她醒了可以問問。

接下來就是在小童身上種下印記,她在心裡翻看,今天借用的字魂裡有沒有餘字,待會送給小童當做禮物。

她正翻找着,小童卻哭了起來。

“阿孃,阿孃。”

莊籬忙手忙腳亂拉住他安撫,但小童拒絕她靠近。

“壞人,壞人。”他呆呆的眼神中浮現驚恐,甩着袖子。

這小孩子,她哪裡像壞人?難道她在無夢之境不是她本人的樣子了?莊籬對他伸手:“你有鏡子嗎?你給我一個鏡子。”

小童戒備又不解的看着她。

“你知道鏡子嗎?你阿孃有鏡子嗎?”莊籬放緩聲音,比劃着問。

可能是提到了阿孃,小童對阿孃的事都很熟悉。

“我阿孃有。”他說,“有大大的鏡子——”

隨着他的聲音,空曠的地面上浮現一個華麗的妝奩臺,臺上擺着一枚大銅鏡。

原本昏暗的夢境變得華麗耀目。

果然是富貴人家啊,莊籬感嘆,小童已經跑到鏡子前,對着鏡子搖晃着。

“阿孃在外邊,我在鏡子裡。”他呆呆說,“阿孃在鏡子裡,我在鏡子外。”

雖然聲音和神情呆呆,但話語裡也透出歡快。

很顯然這是他和母親經常玩的遊戲。

莊籬似乎看到一個梳妝的貴婦人,攬着小童,對着鏡子笑。

真羨慕啊。

其實,小時候白瑛梳妝,她也會過去看。

每個孩子都對梳妝和鏡子好奇吧。

但坐到白瑛身邊是不可能的,她只會偷偷站在後邊,一探頭,被白瑛看到。

“快走開!”

她會跑開,然後又溜回來,再後做出鬼臉。

“白三!”

白瑛丟下挽了一半的頭髮,拎着裙子來追她。

莊籬不由笑起來,也蠻好玩的。

但小童此時看着鏡子哭起來“阿孃,阿孃——”

可能是因爲怎麼搖晃,鏡子裡和鏡子外都沒有阿孃出現。

莊籬忙挪過來。

“不哭不哭,你用力想想,阿孃在看着你。”她輕聲引導着說。

小童直視她,不會把她看成阿孃,但通過他夢境中拿出的鏡子,也許能把她看成阿孃的樣子。

小童流着眼淚看向鏡子,莊籬也看過去。

昏昏的銅鏡裡,女子跪坐,小童站在身旁。

莊籬對着鏡子歪了歪頭,鏡子裡的人也歪了歪頭。

莊籬向鏡子前挪了一步,好更能看清臉。

“李餘,你阿孃長什麼樣啊?”她問,越過鏡子裡的自己看站在身後的小童。

小童呆呆在思索。

莊籬對着鏡子裡的他一笑:“是不是笑起來很好看?”

但不待小童回答,鏡子裡她的笑容凝滯。

四周變得昏暗,鏡子明亮,清晰的呈現她的臉。

她看到一葉細眉,一隻圓眼黑瞳,半隻微微翹的嘴角。

這是她熟悉的自己的面容。

而臉的另一半有一彎遠山眉,一隻秋水眼,半隻櫻桃口。

她是誰?

莊籬看到那半隻微翹的嘴張開:“李餘,這是,你阿孃嗎?”

她擡起手指着另一半臉。

鏡子裡的小童伸手指着她大喊:“壞人——”

伴着喊聲莊籬看到自己的臉碎裂。

她伸手捂住臉,似乎要捧起這些碎片,下一刻整個地面陷落。

莊籬一聲驚叫,坐了起來。

入目昏昏,正是到了天亮前最黑的一刻。

她伸手扯開帳子,不知是起的太猛,還是下牀倉促,被帳子絆倒,跌在地上,撞翻了一旁的桌案,茶壺茶水碎裂。

外邊燈亮起來,夾雜着急急的腳步聲,春月舉着燭火衝進來,一看到莊籬跌跪在一地狼藉中。

莊籬看到她,伸出手:“給我拿,鏡子。”

春月的聲音衝破喉嚨,劃破了夜色。

“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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