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雲爲什麼要收留她這個逃犯孤女。
他給出的答案是,蔣後黨相護蔣後黨。
一開始她是因爲心中另有所想,並不在意,他敢收留她,她就敢來。
後來…..
她想,周景雲是個良善之人,明明自己也不乾不淨經不起監事院投來窺探的視線,但面對林主事的求助,還是願意讓她治病救人。
她還看出來,周景雲不是蔣後黨,他什麼黨都不是,他只是盡職盡責爲國爲民,眼看張擇等人大興牢獄寧錯殺也不放過一人,無力阻止,只能盡所能讓世間少病痛離愁苦。
爲了安撫她這個孤女,願意把他的家與她共享。
莊籬忍不住笑了。
“等一下。”
沒辦法,誰讓公子不是真的駙馬兒子呢。
空曠的天地裡,並排而躺兩人,越發安靜。
莊籬說聲是:“我知道了,下次不會。”
周景雲沒在意婢女說了什麼,只說:“冬天日短夜長,別睡那麼多。”
周九娘笑着說:“是世子哥哥給嫂子的。”說着想要伸手,“讓我拎着。”
周景雲也笑了笑,移開視線。
莊籬點點頭,周景雲轉身出去了。
莊籬笑了笑,再看周景雲。
莊籬側過身,與小童相對而臥,閉上了眼。
她那時候竟然沒想過,如果周景雲給的信息都是騙她的呢?
白籬,可是個生下來剋死母親,長大了剋死家人,剋死親友,是個人見人厭惡,走路都會被小孩扔石頭,被狗咬,只能遊逛在山林曠野的,避世而居,厄運纏身的東西!
其實雖然不允許進公主府,上官家也不敢收留上官月,但上官駙馬在城中也給置辦了宅子。
莊籬側頭看到小童安睡的臉。
東陽侯夫人沒有再斥責她,也沒有移開視線,看着那刺溜轉圈的地老鼠燃盡,許媽媽笑着伸手接過竹棍“少夫人可別縱着九娘子,一會兒該讓你放煙花了。”
如果是以前,春月也會這麼想,但現在麼,她有些不高興地抿了抿嘴。
還是一個沒想到的人給的。
緊跟在東陽侯夫人身邊的自然是莊籬,兩個庶子兒媳乖巧地落後一步。
距離恢復身份的那一天,也不遠了。
上官月站起來:“好,好的很。”說罷向外走,“我去趟公主府。”
百花架上的煙花比地老鼠好看多了,周九娘高興拍手,迫不及待衝出去。
夢境搖晃。
“公子?”蔡掌櫃看着上官月的表情變幻,忍不住問,“還好吧?”
她哪來的這麼好運氣!
能遇上這麼好的人!
這裡是他親手創立的,這裡的也都是曾經追隨太子,死也不放棄的人。
怪不得別人,是她自信又自負了。
東陽侯夫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真是胡鬧,景雲也不管你。”
伴着越來越濃的爆竹聲,東陽侯府成家在外的公子們帶着妻子兒女在大年夜前一天趕了回來。
周景雲沒有把她的信送過去。
婢女們也都出去看熱鬧了,藉着外邊的爆竹聲,東陽侯夫人輕嘆一口氣。
祭祀結束,吃過年夜飯,便是放煙火,站在院子裡,除了看到自家,還能看到整個京城宛如籠罩在煙火中。
“第一次在家過年,給你的,壓歲錢。”東陽侯夫人說,說罷轉開視線端起茶杯喝茶。
她昨晚沒敢入睡。
“給你。”她說。
那個家,那張牀,那個身邊的人…..
不過,運氣也不算太壞,遇到這麼個無夢之境,能夠讓她排除干擾,能讓她及時發現,還能讓她此時此刻有個可以安心睡一覺的地方。
她伸手捏住小童的鼻子:“李餘,該醒了。”
莊籬便退了出去,站在屋檐下婢女們身後,微微出神。
“奴婢看着時間呢。”她對莊籬說,毫不掩飾委屈,“夫人那邊忙,讓少夫人吃了飯再過去。”
對於失去親人無依的人來說,這生活真美好啊。
而且是在這個時候。
周景雲看她一眼,輕聲說:“準備吃飯吧,吃完了去母親那邊看看。”
原本要伸手的周景雲收回手,皺眉問:“還好吧?”
小憩的時候雖然沒有解了髮髻,但卸下了釵環,怎麼還遺留了一支銀簪?
莊籬已經伸手拿起來,對她笑了笑:“頭髮多遺漏了。”
“少夫人,怎麼了?”她不安地問。
隨着說話,周九娘跑進來,婢女們掀起簾子,莊籬手中拎着一支竹棍,懸着一隻地老鼠煙花,正在刺溜留轉動,發散着明媚的光芒。
莊籬低頭看手裡的簪子,睡覺的時候她一直藏在手裡,適才被驚醒的時候,她也攥緊了。
周景雲在院子裡給幾個兄弟遞煙花,視線落在門口,隔着婢女們與她視線相對。
心有不甘,一心要奔赴京城,就遇上了良人。
這不是她的夢境,要想退出去,需要主人醒來。
莊籬緩口氣,視線變得清晰,看外邊已經暮色沉沉,說:“我只是午後小憩一會兒,怎麼睡沉了。”又嗔怪春月,“也不叫醒我。”
這兩天他們之間似乎只有視線交流。
莊籬垂下視線,將簪子插在頭上。
寢室牀帳內莊籬想,如果真怕吵醒她,爲什麼不睡在書房?
莊籬神情複雜。
莊籬笑了,撐着身子坐起來:“沒事,哪有那麼嬌弱。”
“少夫人,少夫人。”
莊夫人,還好嗎?
她進京後,所有的信息都是從周景雲那裡得來的,當時還很高興想有周景雲,她縱然在深宅大院裡,也無所不知。
“怎麼掉這裡了。”她說,伸手去撿。
“哎呦夫人大過年,您這是怎麼了?”許媽媽忙說。
東陽侯夫人呸了她一聲:“你不是也哭。”
美好的像一場夢,她的運氣在夢裡也太好了吧。
莊籬笑了笑。
上官月最近來餘慶堂很勤,幾乎每個下午都過來,來了之後就找個地方睡覺。
莊籬睜開眼,昏昏中看到周景雲貼近的臉,她下意識繃緊了身子,擡起手。
春月扶着莊籬,似乎要跟周景雲的話作對:“少夫人,再躺一會兒吧,慢慢起,仔細頭暈。”
許媽媽對她笑着說:“少夫人快出去玩吧。”
所以乾脆他還是按照先前的時間過來睡覺了。果然這一次在夢醒的那一刻,見到了白籬。
就如同第一次那樣,她掐他的臉,對他一笑消散了。
他睡得那樣香甜安靜,看得她都有些困了。
春月有些不滿,世子這是怎麼了?莫非是覺得家裡都在忙,當兒媳的躺着睡覺不好?
許媽媽哎呦兩聲“別燒傷了手。”
坐在牀邊的春月忙扶住她的胳膊。
……
只是自從瑞伯去世後,公子更警惕了,睡覺都只來餘慶堂。
這支簪子不大,簪尾是一片海棠花,小小一片,的確很不起眼,春月沒有再問,給站起來的莊籬整理衣袍,又去取衣架上的外衫。
餘慶堂,蔡掌櫃推開門,看到上官月坐在室內,似乎若有所思,又浮現笑容。
而那個東陽侯夫人在深宅之中,也不是他隨便就能見到,見到了也不一定就能有白籬附身。
蔡掌櫃問:“見駙馬嗎?駙馬這幾日在上官府,過年期間回公主府。”
莊籬鬆開抱着的膝頭,仰頭笑了,張開手躺在地上。
上官月哦了聲:“我去見公主,商議一下藉着年節,認下我的事。”又轉頭看蔡掌櫃,“看着駙馬那邊,別讓他發現。”
正說話,門簾響動,伴着周九孃的聲音“母親,這個小煙花給你看。”又對外招呼,“嫂嫂,你拿好了,還沒燃盡吧。”
莊籬有些意外,許媽媽顯然也有些驚訝,都看過去,見東陽侯夫人從袖子裡拿出一個荷包。
許媽媽嗔怪說:“這不是該高興嘛,哭什麼。”說着自己眼淚也落下來。
莊籬低下頭看着手中握着的東陽侯夫人塞給的荷包,能受到裡面裝着金銀。
可惜也沒能問她還有什麼要幫忙的。
“恭喜公子。”他又笑着說,神情些許感慨,“以後能跟着公主進出宮廷了。”
少夫人多睡會兒也正常,春月心想,下午也無事,她想着吃晚飯前半個時辰叫醒少夫人,沒想到世子回來了,聽到少夫人在睡覺,就猛地衝進來,搖着少夫人要叫醒……
東陽侯夫人的屋子裡人都擠滿了,以往在夫人身邊伺候的姨娘們都只能站在廊檐下。
莊籬忽地伸出手打了自己臉一下。
這說明她果然來他夢裡了。
莊籬當然不會真讓孩子玩,笑說:“一會兒讓世子給你從百花架上摘一個煙花。”
……
家破人亡,魂飛魄散,深陷迷津,能被救回來。
京城險惡,高人怪器遍佈,她躲在高門深院裡,有人替她問詢消息,替她周全擋風雨。
現在家沒了,莊先生也沒了,沒想到她今年還繼續收到壓歲錢了。
怎麼進了京城後腦子都糊塗了,真是來當東陽侯少夫人了?
旁邊的婢女看到了嚇了一跳:“少夫人您…..”
什麼?莊籬遲疑一下,許媽媽已經回過神忙上前接過,塞給莊籬。
東陽侯夫人怕聲響煙熏火燎沒有出去,坐在屋子裡也能感受窗外火紅一片,看着看着忽地擡手擦淚。
可惜時間太短。
她不能入眠,有人願意爲她誦讀哄睡。
莊籬啊莊籬,你真是做莊籬久了,忘記白籬什麼樣了。
“公子,沒睡?”他忍不住問。
雖然這支簪子小小一支,比不上匕首鋒利,但加上她的異術,簪子在要傷害她的人眼裡也能變成長刀利劍…..
足夠自保,也能傷人。
莊籬則對東陽侯夫人一笑,耐心等地老鼠燃盡:“這個聲音小,花色也好看。”
視線崩塌。
雖然不是以皇室子弟的身份,但十幾年了,終於又能踏入宮廷了。
莊籬一笑:“有世子看着呢。”說罷對東陽侯夫人一禮,“母親我出去了。”
第二天大年夜到了,二老爺三老爺一家也都過來祭祖,男人們祭拜,夫人們帶着各自的兒媳供奉祭品。
她不能出門,有人惦記着給她帶來京城的美食小吃。
他沒有夢到白籬,一直還有些不安,不知道睡覺有沒有幫到她,不知道還需不需要幫她。
小時候在家,父親每年都會給她塞壓歲錢,跟着莊先生夫婦後,他們也會給她壓歲錢。
似乎是怕吵醒她,睡在外間的胡牀上。
“睡了。”上官月說,笑意在眼中散開,“還做了個夢。”
猛地把睡着的人叫醒,會讓人魘住的。
難道不是一直都嬌弱,春月嗔怪她一眼,沒有再勸,小心扶着她,忽地看到隨着起身莊籬裙子上滑下一隻簪子。
莊籬看着塞到手裡的荷包,抿了抿嘴,屈膝施禮:“多謝母親。”
莊籬沒有起身喚他回牀上睡。
莊籬感覺到有人在推她,一驚,她真睡着了,現在並不是真的能安睡的時候。
有話好好說嘛。
周景雲跟弟兄們敘舊,晚上徹夜長談,後半夜纔回來。
怎麼古古怪怪的,他不由想起先前有一次瑞伯說公子睡覺做夢夢魘了。
“你不知道,在祠堂看着她遞給我祭品,我心裡…..”她說,拉着許媽媽的手,眼圈又紅了,“九年了,站在祠堂裡,我身邊算是齊全了,我們景雲不會孤老了。”
那當初說把莊夫人送回了老家登州,是真是假?
莊夫人現在在哪裡?
多好啊。
的確是困了。
伴着她的動作,安睡的小童睜開眼:“你——”
她自己藏着心思,隱瞞自己的特質,藉着機會來到京城,那別人爲什麼不能也藏着心思收留她另有圖謀?
這話聽起來有點奇怪,公主認下駙馬的兒子,商議的人卻是公主和這個孩子,還要避着駙馬,蔡鬆年應聲是。
可惜也沒能說話。
東陽侯夫人突然說。
莊夫人那邊有沒有出事?
莊籬對她一笑:“有蟲子。”
飛蟲?大冬天的,竟然還有飛蟲嗎?婢女恍恍惚惚,看到少夫人再次一笑“看煙花吧”,她便應聲是收回視線繼續向夜空,適才的事如煙花般在記憶裡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