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花燈還在閃耀,麟德殿內鼓聲響起,那是如今最受歡迎的鼓舞,鼓聲中歡笑聲更濃。
但,有什麼不對了。
東亭頂上,上官月皺起眉頭。
以觀燈的名義,再加上金玉公主的名義,站在東亭頂上,果然沒有人敢動他,他可以按照白籬所說的那樣,等。
他其實不知道要等多久。
白籬只告訴他:“等我喊你,你就把它扔下去。”
上官月伸手按住胸口。
當時白籬拿出一個盒子遞給他:“它能救我的命。”
他很鄭重的打開,看到是一支蓮藕。
上官月想到這裡,忍不住笑了,當時他也笑了,他想,她要靠一支蓮藕救命,他還不如一支蓮藕……
“不是,因爲有你,蓮藕才能救我的命。”白籬說。
說着還踮着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
“如果沒有你啊,這蓮藕連一盤菜都做不了。”
上官月再次笑了,這一次笑得開心。
但旋即笑容又沉下去。
但如果他等不到呢?
他發現了,她雖然是個鬼,也會遇到危險。
還不止一次了。
上官月看着四周,視線變得凝滯,花燈,光亮,人影,都變得模糊。
模糊也沒什麼,他可能累了,困了,也可能燈火太亮了。
模糊的視線裡有很多人開始移動。
人走動也不奇怪,本來很多人就在外邊走動看花燈。
但不對。
事情不對!
上官月低頭看腳下,先前守在這裡的內侍也在走開,他們臉上帶着詭異的笑,雖然邁步,但看起來手腳僵硬,就像被人牽着……
上官月看四周,其他人也是如此,男男女女,以麟德殿爲界。
殿內歌舞宴歡如常,殿外所有人包括守衛都在走動。
向一個方向去。
上官月擡起頭看向結鄰樓。
快去,快去看看,一定出事了。
耳邊有聲音在喊,似乎還有什麼在拉扯他,他想跳下去,跟過去。
但白籬說了要他等。
上官月按住懷裡的蓮藕,視線看着結鄰樓,繃直了身子,宛如與石亭融爲一體,一動不動。
……
……
京城外,聖祖觀,這裡沒有花燈點綴,也沒有過節的喧鬧,夜色籠罩,道士們都已經沉睡,唯有大殿燈火明亮。
一個小道士靠着廊柱打個哈欠,視線裡一根燭火跳躍,然後騰起灰煙。
他強撐着睜開眼,將新的蠟燭擺上去。
能撐一段了,睡一覺吧。
“王同怎麼還不回來?”他嘀嘀咕咕,“在外可是享福了。”
雖然他跟王同一樣是打雜的小道士,但也不一樣,他是師父挑選收下的,那王同是花錢進來的,理應多幹活。
但現在沒辦法,王同不在,只能他來做累活。
他剛要閉上眼睡一覺,有人走進來,這大半夜的嚇得他叫了一聲,然後看清來人。
“老祖,你怎麼醒了?”他鬆口氣問。
玄陽子看着前方的神像,神情有些無奈:“被吵醒了。”
吵?小道士向外看,如今城池裡可能還在熱鬧,但熱鬧傳不到他們這邊來,四周萬物靜籟。
“其心不散,其念不散,吵鬧世間啊。”玄陽子說,邁步伸手。
小道士只覺得眼一花,看到平時很少走動,時時刻刻都能睡着的玄陽子攀到了三清神像上。
他啊一聲喊,張開雙手慌張去護,老祖可別跌死了!
剛邁步,再眨眼看,玄陽子還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一顆寶珠。
那是元始天尊神像手中的混元珠。
是他眼花了,還是老祖真跳起來拿到了混元珠?
小道士呆呆,見玄陽子轉身走到殿門外,將手裡的寶珠向空中一拋。
濃墨的夜空中陡然多了一枚月亮。
下一刻小道士覺得眼一黑,視線宛如被寶珠吞沒,又或者整個人的意識都消失了。
……
……
被蛛絲牽引的人們涌進了結鄰樓。
樓還在搖晃,裂紋,但蛛絲從四面八方出現,將樓梯撐住,將裂紋縫補。
最先爬上樓梯的幾人張開手,衝着帝鍾伸過去。
道法自然四字閃耀,這幾人宛如泥沙般散去。
但隨即又有更多的人爬上來,一層又一層,泥沙也漸漸堆滿了室內,趴在地上王德貴,兵衛們,甚至大着肚子的白瑛也都站起來,神情呆呆踩着泥沙,向着帝鍾而去。
沈青十指挑動琴絃,更多的男男女女被牽引着向結鄰樓上涌來,在道法自然之下化作一層層泥沙。
白瑛踩着越來越高的泥沙,越來越接近帝鍾。
空中懸浮的道法自然四字,閃耀的光芒如利刃一層層跌落,讓涌來的人變成了泥沙。
但對白瑛來說,宛如霧紗,又如同溫柔的手,從她身上溫柔的拂過,毫無影響。
被蛛絲懸掛在空中的人笑了,臉上裂痕已經蔓延到脖頸,身上的衣袍也在碎裂,但又被蛛絲一層層纏繞維持。
“玄陽子,你這個心思狹隘,眼中只有一人的東西。”她大笑說,“那就讓你護着的人毀了你吧。”
聽到她大笑,遠處撫琴的沈青也笑了,忽地眼一眯,漆黑濃墨的夜空中一點微光亮起來。
光亮越來越大,瞬間吞沒夜空。
天空一片炙白,那光亮卻變成了一個黑黝黝的空洞。
沈青臉色大變。
“黍米珠——”他脫口說。
與此同時,道法自然四字閃耀之下的人們不再化作泥沙,而是一層層人影不斷從身體浮起,吸入天空中黑黝黝的光洞中,直到化爲烏有,沒有人影可牽繫的蛛絲漫天飛舞。 “這就是黍米珠啊。”被蛛絲纏繞懸在結鄰樓中的她擡起頭看去,嘴角依舊帶着笑意,“無上道心,萬物皆可容。”
隨着說話,她也開始上浮,還好被更多涌來的蛛絲牽引住。
“娘娘,您先避一避——我來纏住它。”
沈青喊道,說着話站起來,原本平放的古琴豎起,身前的蛛絲也隨之而起,一分爲三。
一部分還在牽扯人們登結鄰樓,在道法自然之下化作泥沙,託着臉上帶着呆滯的笑努力向帝鍾伸手的白瑛。
一部分飛向黍米珠,在空中結成一張大網要遮蓋那黑色的空洞。
另一部分還裹着懸在空中的人,忽地一沉,人向裂開的縫隙墜去。
……
……
安靜的潭水宛如被投入一塊石頭,蕩起漣漪。
沉在潭底的莊籬頭髮和衣裙在水中飛舞,如霧如紗,她的嘴,鼻子被水流沖刷變得有些模糊,唯一雙眼還清晰。
眼一直盯着上方。
井口遙遠,越來越小。
這說明她的眼神也在渙散。
潭水其實也不安靜,伴着水流有無數聲音迴盪,父親的聲音,哥哥們的笑聲,還有山林的風,還有馬兒嘶鳴,似乎在催促她應答。
她不能答啊,那些都是假的,死去的,過去的,已經不存在的,她是真實的,還活着,如果她答應了,她就再也分不清真實和虛幻了。
雖然眼神在渙散,但她始終沒有漂移視線,只看着井口。
砰一聲,似乎有石頭落入水中。
莊籬渙散的視線一凝,看到潭水漣漪,一個人沉了下來,再一眨眼人到了面前。
井口又變成了鏡子,她看着鏡子裡的人,與自己面貼面。
有蛛絲從井口而落,纏住了她的手腳身體,就在蛛絲要向上拉去的時候,原本手腳無力懸浮的莊籬猛地抱住了貼近的人。
人影旋轉,這一次沒有人下沉,而是兩個人影交織在一起向上而去。
嘩啦一聲,人躍出井口。
莊籬猛地擡起頭,視線離開了手上的紅寶石戒指,深深地用力的吸了一口氣。
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眼前是比潭底更詭異的畫面。
黑色的大地,白色的天空,搖晃碎裂但被蛛絲纏繞的樓宇,不斷在樓梯上攀爬又化作泥沙的男男女女。
有帝鍾搖晃,有懸浮空中的黑洞,有琴音蛛絲漫天。
這邊道法自然震碎涌來的人影,那邊蛛絲大網試圖遮住黑洞阻止萬物被吸進去。
“真是熱鬧啊。”莊籬喃喃說。
“你——”沈青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莊籬轉過頭看向他。
炙白的天空下,如墨大地上,站着一人。
不是曾經只看到的一雙眼,也不是通過上官月夢中的鏡子看到的模糊的面容,這一次那人清晰可見。
他面容清癯,留着美須,懷中抱琴,白色的衣袍,氣度儒雅。
只不過此時滿臉震驚,壞了儒雅之氣。
莊籬一笑:“沈青,終於見到你了。”
她神情歡喜,宛如舊友重逢。
沈青卻沒有喜,只有驚,視線也沒有看她,而是看向她的背後:“娘娘——”
聽到他的話,莊籬配合的轉動身體,露出後背。
後背上貼着一個人。
或者說,她與這個人身子融在一起。
這一副姿態陡然展現,眼前的世界更添詭異。
“這就是你的娘娘啊。”莊籬的神情依舊輕鬆,還側頭越過肩頭,似乎想跟身後的人打個招呼。
可惜沒有人能看到自己的後背。
而背後的女子低垂着頭,毫無聲息,相比於眼神明亮,精神奕奕的莊籬,她像是沒有生命的藤曼。
在醒來的主體面前,娘娘的確是依附的藤曼,她竟然又裹挾了娘娘的意識,就如同當初——沈青咬牙喝道:“放開娘娘!”
或許是因爲震驚分神,原本被他牽引的蛛絲變得鬆弛,纏繞的莊籬的身子,也再次向天上黑洞飛去。
沈青回過神,拉緊了蛛絲。
雙體身停止上浮。
莊籬看着他,笑了:“我可不敢放開她,放開她,你還會牽我?我肯定被這個東西——”
她擡起被蛛絲纏繞的手臂,指了指天上的珠子黑洞。
“吸進去。”
她的視線又看向四周,縱然有蛛絲大網阻擋,但還是有不少人影被吸進去。
他們從地面上升起,一層一層一層脫離消散。
“這些被你拉入夢中的人,他們被吸進去的是噩夢幻化的意識,等醒來這場經歷就結束了,毫無影響,我可不一樣,我要是被吸進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她又看向沈青,眼神幽幽,似乎哀求。
“你可要牽緊我啊,否則我和你的娘娘都要消失了。”
沈青眼中泛着冷森,視線也終於落在莊籬臉上,他深吸一口氣,換做柔和的聲音:“白籬,你現在帶着娘娘睡去,我會解決這裡,我也能保證,白瑛傷害不了你。”
莊籬看着他,緩緩搖頭。
“不行。”她說,“我來這裡就是爲了見你,現在終於見到了,可不能去睡。”
見他?沈青微怔,什麼叫是來見他的?不是來見白瑛的嗎?
他要說什麼,忽地雙眼一凝,看到被蛛絲纏繞的莊籬,擡手一揮,手中幻化出一把長刀。
白色的夜空下,長刀散發着幽光。
“你想幹什麼!”沈青喊道,手中琴絃一撥。
牽引在莊籬身上的蛛絲陡然一緊,莊籬舉起的手被拉的垂下來。
但手中依舊緊握長刀。
蛛絲被拉着顫抖,莊籬的手再次慢慢擡起,手腕翻轉,長刀刀尖抵住了自己的肩頭。
“我想幹什麼?”她說,嘴角綻開笑,“當然是,拆了它。”
伴着說話,她用力一推,長刀穿透肩頭纏繞的蛛絲,刺入身後。
蛛絲,血花,瞬時飛濺。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