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捍衛禮記法度的自發聚會在身份等級的衝突下衍變成辯證,立即失去了初始的本意。喧囂聲中,天色漸漸黯淡,今日口閥之爭暫且告一段落,官署也要封門了,不管是寒門子弟還是富家書生,一律被掃地出了門。?
靜坐抗議還能接受,在管理天下書院官學的儀制司中分立辯訴,太失禮數。?
踏出官署坐上官轎回家的禮部老爺們都安心了,但凡和揚州言氏搭上關係的都沒什麼正行,萬幸,今日同樣如是。?
今日這場規模不大的書生們之間偏題的爭論還只侷限在儀制司官署前,並沒有影響到其他人,只是次日天色啓亮,情況就不同了。?
對禮部而言,書生靜坐抗議之事就此中止。對輸在寒門學子的牙尖嘴利之下的公學書生們則難以甘心,相約兩天後在永固王親書“上善若水”的風華樓中再辯一輪。?
這件事在次日引起譁然,風華樓將再次成爲了焦點,這次相約,引起了很多看着時局本不願意出頭的公學才俊們動了心思,彼此都是聰明人,對簫將軍和言三少這事兒,根本不用多管閒事,他們看到的是:既然現今政局正掀起了一場革新,爲何不能將除垢納新更進一步!眼前這個在夾縫中嶄露才學的好時機是不可錯失的。?
當晚,蕭府送來了蕭夫人的來信。蕭府對書生們將聚集在風華樓爭辯一事也非常擔憂。?
對這件事,言茂和言耀輝聽得默然,言氏的處境在這件事上進退兩難。很清楚,書生們的爭辯只不過是藉着他這事兒開題,若只議社稷也就罷了,一旦論及違背天道禮數男子相戀之事,無論對言家,還是蕭府,禍端都算到了。?
合上蕭夫人的來信,將其放置在匣內。和蕭泓有芥蒂,對這位天真爛漫的蕭夫人,言耀輝還是很尊重的。?
和父親商議的耀輝道,“藉此時局夾縫,同好們想嶄露才學也能理解,偏生將我和蕭泓捧出,以我們家的現狀,很難不在事後成爲別人眼中‘倚高才而玩世’之人,就算有天大的才智,在京城中也只是小民,只消政局稍平穩,咱家前些時日辛苦掙下的聲譽定會輕易毀於一旦。世上之人,最喜聞人過失,這場爭辯對我們家及其不利。”?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爲至理名言。”對耀輝的憂慮,言茂深以爲然,道:“就算見識廣,有心想借機勘破陳規的,混聚在一處,免不了要有一番脣槍舌劍,讀書人的口閥筆誅可是實實在在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萬萬碰不到。幸好,小六也來了京。”?
聽了最後一句,言耀輝輕輕一嘆,道:“上次我還安撫小六不要隨意將親家夫人的吩咐當真行事,現今卻用到了此。爹爹,殺伐之氣過重,我只怕會反噬自身。”?
看了小三一眼,言茂轉身道:“不用愧疚,若是這些書生們只辯經綸,不議此事,自然就不會招惹禍端。各人隨命吧。”?
對父親散發出的戾氣,提筆給小六去信的言耀輝很清楚,在禮教法度上,言家是輸不起的,小六的未來不能在鄙視中生存,被男子戀慕着的他也不能在衆目戲謔中行走,言氏一族更不能在民俗恥笑中延續,此時此刻,再不想招惹是非,也定要將書生們相約爭辯之鋒狠狠折斷才行了。?
夏夢了無痕,盛夏已過,晨間的涼風習習,繁花開始漸漸落敗。清掃着店鋪前空地的跑街小夥計和每日都會來的賣花小姑娘對了個正面,得將日漸稀少了的素蓮遞交與他,臉蛋紅撲撲的賣花小姑娘轉身擺動着髮辮跑了,惹得小夥計傻乎乎的一個勁樂。?
每日晨,從內城過來的黑虎按例帶來了少主、少夫人的問安,回程則帶回了一封重要的家信,這封信讓江氏閒着在內城發黴的日子總算要告一段落了。?
簇擁在金橋外,等着上朝的大人們見得禮部大人下轎,皆戲謔得表示恭賀。本以爲會有糾葛的靜坐抗議居然只一日就自行瓦解,可喜可賀。看着蕭大人落轎,心情複雜的衆位大人們拱手相迎上前,聚着說着無關痛癢的閒話。?
大人們籠着手竄溜在一起瞧着蕭大人那邊其樂融融,再瞧瞧已然被孤立出來的另幾位,心下感慨萬千。遙看深宮迷離,朝局爭鋒,刑部深牢大獄中人滿爲患,這些不但皆沒有影響到民間,相反,本該有所反彈或是隨之而議的民間卻出現了較之以往更甚的昌隆,市井人潮川流不息,八方陸路,四方水路商運絡繹不絕。誅連寒森的氣息中,從民間各地卻不斷傳來利好消息,即將迎來收成的秋來之際,各處地方預估天下主要糧產地將迎來大豐收,這對經年遭災的王朝而言,是一樁天佑之事。加上那些下得深牢大獄的權門所精心囤積的私產也正在登冊之後,綿綿不絕填補起空虛的國庫,毫不誇張,此時此刻京中所現出的昌盛繁榮爲二十年來最盛。而這些的主因全部來自於揚州言氏的進京。?
言氏入京後接二連三挑起的一場場喧譁爲王上化解着無數外在壓力,環環相扣般的作爲,究竟是有精心安排還是無心所致,這些都不再重要。回目看着東城方向,那裡,在今日,一些各懷目的書生們將在風華樓掀起一場辯證,無疑,一些爲一步不慎的大人在其中不得不下足本錢。看向北邊,無不好奇着,此舉,言氏究竟是否還能保持安穩??
一縷陽光照耀天地,匯聚在風華樓前的學子仰望永固王親筆手書“上善若水”飄逸大字,這四個字的來由,衆所周知。相互會了一下眼色,默認着共同的一個禁忌,就是今日絕對不論蕭泓和言三之事,只辯社稷之學。?
風華樓上下圍聚滿了人潮,不論參與和不參與的,京中才學之士皆聚集於一堂。看得這般勝景,風華樓掌櫃滿臉欣喜,早已準備下了筆墨,空出一面白牆來,讓即將脫穎而出的才俊們留下墨寶,以顯盛事。?
此次有博學之士坐鎮,不敢嬉笑怒罵,呼吸稍定,將禮數做足,按照約定,各自擬題,相駁爲證。?
還未*正題,事與願違的聲音就已然出現。才學所限,書生們中總有些愚鈍不知世務,其間各懷目的自然也夾有不同聲音,既然是以京中發生的有違禮數事端爲引,一衆約聚此地,自然見話題掀起在蕭泓和言三這事上,樓上樓下,本來就有不少專程佔着位置只爲看熱鬧而來的,聽得開言,皆喜氣**,總算有熱鬧看了。?
聽得喧囂聲起,本意中沒有想將簫將軍和言三少的事情說話的書生們相覷之下臉色陡變,這些人是故意的,這些位絕對是故意的。?
終究是一場男子相戀的事情,這算是首次拿上臺面說話,戲謔之心跳躍而出,當然要議議前幾日進京的天朝第一位男媳婦言家幺子。?
一提到據說美妍得不可目視的言家幺子,當即皆沒了正行,好奇嘛,這位言家幺子究竟生得如何模樣,讓人好奇得了不得。?
隨着戲謔之聲高揚,樓上好幾間單獨雅間的門輕輕合上了,一些人則悄然擠出人羣,在邁出風華樓之際,回首看去,滿目不忍,這些人想將言三墜入泥潭也就罷了,居然都沒有將塞北江氏算在其中。不,不是意有所指的這些人忘了,而是在京城中久了,見得太多皇親貴胄,見得太多權門士族,自然不可能將從荒蠻塞北而來的鄉巴佬放在心裡。?
笑議聲愈大,在猥瑣的笑聲中將言氏的清高一片片剝離,輕佻聲聲和驟起的討伐聲相交織,在鞭策有違天道之前,從人羣中涌出個藍衣漢子揮下的拳頭打碎了身邊戲謔笑聲最大的一個人的鼻樑,噴涌而出的鼻血,絕不能撫慰來自塞北漢子的憤怒。?
“取笑‘我’,就是違逆聖意。”這是言家小六進京前對所有人說過的話,也命令進京的每個人都將這句話記得堅牢?
將少夫人的話刻骨銘記着的漢子們憤怒了。?
對聖上賜婚於予我們塞北馬場的少夫人口出污穢,你居然對王上的聖意污衊質疑?”沒錯!取笑他們少夫人就是違逆聖意,忠君之心是容不得懈怠,他們如何能容得!?
竊笑乍止,面對藍衣漢子憤憤之色,多半還有些詫異,一聽得這番言辭,當即收起嘻笑,垂下眼簾,四下也是啞然無聲。倒在地上被一拳揍得鼻斷牙碎那人捂住哀嚎的嘴,雙目惶恐萬狀,這話可不是隨意說得的,違逆聖意之罪可是個直接能將他關入大獄不能翻身的死罪。?
憤怒的藍衣漢子凜然厲聲道:“我們將王上視如神明,效忠天子,堅守本職直至黃土掩埋了白骨,將聖諭賜予塞北的少夫人奉爲最尊貴的主人,而京城中的百姓們居然能對王上的聖意肆意質疑,甚至於恥笑!”受到傷害的塞北的漢子們悲慼吶喊,“天子腳下,天道被宵小蔑視,我等堅決捍衛王上!捍衛宮廷威嚴!”?
話音未落,滿樓探身看熱鬧的一衆個個臉色青如鐵色,轉身爭先恐往外溜去,天啊,這些傢伙是哪來的,這個罪名可不是順意說得的,一旦沾染上,是得要抄家滅族的!?
當這些藍衣漢子一出現,察覺變動,靠着門邊的聰明人早已飛快跨出樓門,當稍後再想溜的,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一行缺胳膊斷腿的漢子堵在風華樓前,身形如標籤般矗立,雙目閃動的森森寒光讓人觸目驚心。?
無數鐵青着臉的書生們手足發涼,緩緩看向那個驚恐得發抖的這位,一言不慎,落得禍從天降,牢獄之災的下場,想必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吧。?
看清楚了,言禍是能惹來殺戮的。言氏嫁子之事,誰都能說,誰也能議得,只要萬不能擺上檯面說得,否則就是違逆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