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宗。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河東的時候,在河北的某個地方,正在籌劃着一場掀開歷史另一頁的大事。廣宗城內一個月內便聚集了大批張角的弟子。雖然都清楚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但是他們從沒有想到會走到今日,他們創立太平道的初衷,絕對沒有半分要謀反的意味,他們其實是心向士人,奪回宦官們手中的權利。而且事實上,他們也成功了一大半,但經歷三年前河東那場大水之後,天下又變了一個樣,天子開始憂慮“十常侍”,同時也並未放鬆打壓士人,反而對一直以來忌憚的外戚大肆提拔。這些,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十常侍的失勢,加上士人的退居幕後,一切原因來於河東那讓人眼紅的繁榮。張角本想收手,可是太平道信徒上百萬,已經尾大不掉,而且天下並不只有河東,河東又不能代表整個大漢,百姓依舊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而眼下的時局慢慢威逼着他們必須要提前反抗。
天下依舊還是那個水深火熱的天下。
大漢也依舊是那個垂暮將死的大漢。
天子劉宏被那河東一地的繁華而矇蔽了雙眼,他以爲天下正在變好。他開始熱衷於權利的平衡,才三十不到的年齡,天子就開始漸失銳氣。偌大的帝國卻是熬人!士人徹底的退出,宦官當道,各地反倒是越加水深火熱。天子劉宏的改革,不得法。
按照皇甫岑曾經提出的思路,要拯救大漢是一個很慢的過程。可是太平道的綱領正在改變,他們不允許大漢緩和。從四面八方而來的三十六方帥聚集在廣宗。他們當中尤以張角三兄弟,還有張角的幾個徒弟爲尊。
三弟子,青州渠帥張白繞。
四弟子,南陽渠帥張曼成。
五弟子,黑山渠帥張牛角。
大弟子馬元義和老麼唐周在三河京畿之地注視着朝廷的一舉一動。二弟子張修(張魯之父)遠在漢中傳播五斗米教,路途遙遠,消息不通。
張角、張寶、張樑,加上張白繞、張曼成、張牛角三人,六個人就可以決定太平道的去留。
“大哥,都已經準備好了,我們起事吧!”張樑一副粗魯的莽夫相,急開口道。
“大哥,去年定下的口號,是時候了。”張寶雖然沒有張樑魁梧,但其人睿智異常,冷靜異常,很少能這麼說。他說就代表大部分人都覺得時機到了。
“師父。”張白繞道:“二師父和三師父說的對。現在朝廷宦官當道,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各地屢屢有人揭竿而起,現在是我們太平道起事的時候了。”
張角沉吟不語,瞧了眼張白繞,問道:“你的青州道衆,如今能有多少,能造成多大威脅,你都想過沒有?我聽聞臧旻雖然剛去,但他幼子臧洪文武雙全,在任廣陵都尉,你有把握嗎?”
“一個黃口幼子。”張白繞撇撇嘴,譏笑道:“正要跟師父說,他們臧氏有人投靠我們。”
“叫什麼名字?”張樑擊掌大笑,爽朗道:“好事。”
“臧霸,是條漢子!在我青州道衆中除了那管亥、廖化,就再也沒有人是他的對手了。”
張角未理,他憂慮的不是這個事情,轉頭問向張曼成,道:“曼成身處南陽,同我等距離較遠,可謂孤軍奮戰,南陽又是士人大閥根基,此地該是最難起事,曼成把握幾分?”
張曼成不似張白繞,也不似張牛角,爲人素來謹慎,憂慮的點點頭道:“師父所慮甚是,如果我們起事,我南陽必將面對司隸、豫州的夾擊,只有同青徐二州聯合在一起,纔有機會圖謀。如果打不通豫州這條線,恐怕……”
“擔心什麼,豫州就包給我張白繞了。”張白繞一拍胸脯信誓旦旦道。
“如果能打通豫州,青徐和南陽連成一片,加上我們在河北搖旗吶喊,司隸那裡,馬元義、唐周說不定會出其不意掩其不備,殺入洛陽皇宮。”張寶道:“然後由黑山張牛角出兵,威脅三河,天下可定。”
“這麼容易!”張樑笑道:“哈哈。”
張角依舊眉頭不展,也不說原因,瞧着張牛角,問道:“白波那邊可有消息,他們能從箕關偷襲直入洛陽?”
“沒有消息傳來。可是。”張牛角笑了笑道:“師父,我聽聞箕關只有三千士兵駐守,他河東白波道衆數萬,又是偷襲,定然得手。”
見張角不語,張寶似乎想起了什麼,瞧着張角問道:“兄長可是想起那河東太守白馬都尉?”
聽張寶提此,一旁的張樑怒道:“聽聞這個河東太守就是在遼東打贏八百破十萬的那個白馬都尉,又是曾經度遼將軍的幼子,叫什麼皇甫岑,這幾年在河東種田養兵,爲了百姓把洛陽的那些官都得罪壞了,是個好官。如果箕關由他鎮守,就郭太他們那幫傢伙還真不一定能拿下。”
言至於此,太平道對皇甫岑推崇的都佩服不已。
“好官,既得民心,又有軍士效力,河東不易輕動。”張曼成瞧了瞧自己師父張角,道。
“嗯。”張寶也點了點頭道:“聽說爲了救一郡之民,他以身堵管涌,深得河東百姓歸心,我們太平道曾在河東遍佈眼線,這幾年卻每況愈下,就連白波道衆也是很難在河東生存。”
衆人說了好久,張角起身,環視三個徒弟,兩個弟弟,開口道:“正因如此,打不通箕關。我還要想想,等等馬元義、唐周在洛陽的消息。你們都先回去,切忌不可聲張!”
幾個人瞧着張角嘎了嘎嘴,不好再說什麼。奈何師命不可抗拒,他們只有先走一步。
衆人走後,張寶停住腳步,轉回身瞧着兄長,問道:“兄長在擔憂什麼?”
張角沒有回答,依舊往回走。嘴裡還含糊不清的說着什麼。
張寶卻聽清,神色一震,吶吶道:“抵天之柱?”
……
張角未走多遠,從偏堂之內走出一人,正是那涿縣神秘女子——張婕兒!
“父親。”
張角頷首示意,然後問道:“可有他的消息?”
張婕兒一怔,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掩飾的說道:“父親,不是說過他已經死在涿縣!”
“是嗎?”張角轉回身瞧着自己的女兒,她的心思,自己都懂,呢喃道:“可唐周可不是這麼說的。”
“唐周?”張婕兒嘴角微微抽動,她現在很有一種要置唐周於死地的想法,這個唐周幾次三番壞自己的事情,又屢屢作對,並不把自己放在眼中。接道:“父親,唐周本就是兩面三刀之人,父親因何這麼信任他,不信任女兒?”
張角回身坐到一旁從河東那裡購置的椅子上,笑道:“哪裡信不過了,只不過,你師兄馬元義說過的話我總不能不信吧?”
“大師兄?”張婕兒一怔,現在她無從辯解。只是不知道馬元義何時見到過他。
“對,三年前,元義在河東傳教,慌張而回,就爲同我談及此事,我現在想問你,他真的是?”
“父親既知何必問女兒。”張婕反問道。
“我沒有親眼所見,就不敢相信。元義也說他並未親眼所見,不敢確認指證。你自小就是被他帶大的,關於他,你瞭解,而且你在涿縣呆過,我派人查過這白馬都尉,那時卻在涿縣,我想你定然見過他的容貌。”張角細聲道:“我只想讓你告訴我,他還是那副容貌?”
“嗯。”張婕兒迴應了一聲,卻沒有答覆。
“他是什麼樣的人?”張角問道。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撒謊,因爲,這個世界上只剩下這最親近的人了。
“一樣的人。”
“也就是說他們是同一個人?”
張婕擡頭瞧着同樣瞧着自己的父親,最終還是搖搖頭,否定道:“不是。”
“那就好。”張角長嘆一聲,欣慰的笑了笑,彷彿心頭有什麼重擔被他放下了一般。
“父親這麼忌憚他?”張婕本是揶揄的話,最後卻問出口。
“不是忌憚,是重視。”張角拍了拍自己衣襟上的塵土,回憶道:“這天下,能讓我重視的人沒有幾個了。”
“確實沒有幾個了。”張婕兒回道:“幾個師兄各有所短,也各有所長,但他們都當不得日後大任。論手腕,心機,眼界,只有他一人能當得父親的繼任者。”
“可惜他不是這麼想的。”張角長吁一聲,然後抓起身旁的茶水,若有所思的飲盡一口。
“父親又怎麼知道?”張婕兒不明,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發現皇甫岑有什麼厭惡太平道的地方,反而他眼下在遼東、河東的所作所爲,同太平道的宗旨相差無幾,只爲大同天下,百姓能安定生活。要不然他敢以兩千人抗衡十二萬鮮卑,用自己的身軀去堵管涌救活絳縣數萬百姓。只有心懷天下,心懷百姓的人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這樣的人在皇甫岑之前沒有,之後也沒有。
即便她的父親——張角,也做不得到。
“呵。”張角微閉雙眸沒有迴應張婕兒的話,腦海中卻反覆重複着當年初見皇甫岑的那一幕。那是一個幾歲孩子再同一個年輕人的談話,這樣的場景每幾年都會發生一次,談話時間不長不短,卻沒有人知道,這兩個人每年都談了什麼,說了什麼,只是最後兩個人都很滿意。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張婕見父親張角閉目休息,默默退出,退在門檻時,卻聽見張角在那裡自語道:“咱們就來賭一賭,是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