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逸羣從百媚圖裡出來,緩步走上了竹林幽徑。雖然有馬匹在手,但是他突然很想自己走路。這種腳踏實地的感覺讓他無比安心,對比之下,以前的生活就都像飄在空中一般。
曾經的浮萍,終於有了根。
這邊錢逸羣一步步進了上真觀,那邊正趕上趙監院出門巡視。
要想讓趙監院罵人可實在太簡單了,錢逸羣只需要站在那裡,什麼都不做就可以獲得趙監院的一頓臭罵。
今天也不例外。
只是今天的錢逸羣已經不是往日的錢逸羣了。
因爲凝練了屍狗一魄,即便沒有中行悅的提醒,錢逸羣也能夠心平氣和地聽着趙監院地辱罵。
“看你這副癡癡呆呆的模樣,你爹當年就該把你射在牆上!”趙監院罵得渾身發熱,額頭上一圈豆粒般的汗珠,氣喘吁吁,再也罵不動了。
錢逸羣心中再無一絲波瀾,施施然跪倒在地,一頭叩了下去,口中果然畢恭畢敬道:“多謝監院大師。”
趙監院擡着要擦汗的手,僵在原地。
過了半晌,趙監院方纔嘆了一聲道:“還是有個懂事的。”說罷一甩袖子,徑自走了。
隨風沒有跟着監院離開,上前托起錢逸羣,道:“恭喜道友。”
錢逸羣起身稽首,道:“道兄見笑了,喜從何來啊?”
“道兄且隨監院去內堂,必有所得。”隨風微笑道。
錢逸羣凝神靜氣,跟隨風追上了趙監院。趙監院走在前面,見後面兩人追上來,冷哼了一聲,卻什麼都沒說便往監院丹房走去。
這還是錢逸羣上山之後第二次進監院的丹房,一切都是還是上次的老樣子,只是屋裡的人卻變了。錢逸羣變得謹守不怠,趙監院也沒了往日的暴戾跋扈。他嘴脣緊抿,臉上無怒無色,極其淡然。
“錢逸羣。”趙監院喚了一聲。
錢逸羣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位監院大師好聲好氣說話,連忙躬身應道:“在。”
“你倒頗有悟性。”趙監院說話間鬆口氣,“凝成了一魄便看破如此。”
“只是略有所得,還請大師指教。”
趙監院閉口不言,過了良久方纔道:“《道德經》讀過了麼?”
“讀過。”錢逸羣答道。
“太上凡用‘吾’處幾多?用‘我’處又幾多?”趙監院發問道。
錢逸羣心道:這……自古讀書都是讀文義,哪有數字頻的?他躬身行禮道:“學生沒有數過,請大師指教。”
趙監院卻又問道:“《南華經》讀過了麼?”
“略略看過……”錢逸羣不敢再說自己讀過,生怕這位大師再問“裡面有多少個道字”之類的問題。
“《齊物論》中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其言:‘今者吾喪我’。你可記得?”
“學生記得。”錢逸羣在腦中連忙將這段文字翻了出了,卻仍舊不得其意。
趙監院微微搖頭,道:“還不明白麼?”
錢逸羣頭皮一麻,長久的條件反射讓他以爲接下去肯定又是一通狂風暴雨。
“上古時,‘吾’與‘我’並非同義呀。”趙監院的和藹讓錢逸羣驚詫異常。只聽他道:“南華真人有渾沌一章,可視爲此二字的註釋。”
許多道人出家多年都不能識字,更別說閱讀經典了。趙監院索性將那一章文字背了出來,乃是《應帝王》篇中的一段。他此刻性子極耐,背一句講一句,沒有任何玄虛,只是生怕錢逸羣有聽不懂的地方。
這故事說的是南海之帝爲倏,北海之帝爲忽,這兩位帝君跑到中央之帝渾沌那去玩,渾沌十分周到地招待了他們。爲了報答渾沌的善意,這兩位帝君說:“人都有七竅,用來視聽飲食、呼吸生生。如今渾沌還沒有,我們便幫他開竅吧。”於是每日爲渾沌開一竅,七日之後,渾沌便死了。
“倏忽者,有無之間,神速變轉之謂也。”趙監院道,“開竅者爲吾,渾渾沌沌者方是真我。”
錢逸羣垂頭若有所思。
“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趙監院口誦《道德經》文,“你見我辱你便起忿怒之心,其實就是圈在了這個‘吾’,放不開‘吾身’,自然內心煎熬,如坐火牀,難以解脫。”
錢逸羣點頭承教,現在想來,無論監院罵什麼,跟自己難道有分毫相干麼?難道他說自己是豬狗,自己就是豬狗?真正害自己如同火上煎熬的,的確是自己的“吾身之患”。
“你是玄術入手,”趙監院又道,“想必也打殺過,我便以鬥法相爭爲例。且問:是刀劍咒術能奪人性命,還是破口大罵能奪人性命?”
錢逸羣心中閃過念頭:說起來的確是刀劍咒術更可怕些,別人罵又罵不死我……他吸了口氣,道:“學生明白了,原來大師這些日子,是在讓學生恪守本我,不爲外物所動。”
趙監院點了點頭:“老修行都說道是磨出來的。磨什麼?磨去貪嗔之毒。這貪嗔之毒哪裡來?就是吾身。因爲別人一句飛語便三尸暴跳,別說修行,就是常人居家過日子也免不得早夭。”
“是,讓老師費心了。”錢逸羣叩首謝道。
“我費什麼心?”趙監院輕笑一聲,“你是好種子,卻得有日月照臨,水土滋養,否則如何發芽長成?我不過是隨手捧上一抔土罷了。”他又道:“如今你凝練得一魄,可知其中妙用?”
錢逸羣搖了搖頭:“學生不知。”
“這一魄是你身中之身,可以借它行無爲之心。”趙監院道。
“敢請教大師,何謂無爲之心?”
“你呼吸是有爲無爲?”趙監院問道。
“自然是有爲。”錢逸羣心中略一分辨,若是無爲,那就沒有呼吸了,人就死了。
“可需要你去操控它?”
如果這都需要主動操作,那睡覺怎麼辦?錢逸羣搖了搖頭。
“這便是有爲之行,無爲之心。”趙監院道,“太上所謂:道常無爲而無不爲。便是此意。你若能凝神其魄,便能將一件有心爲之的事,練成呼吸、心跳一般無心爲之而自爲的事。”
錢逸羣聽着這麼段猶如繞口令一般的開示,細細品味其中每一個字,心中豁然開朗,忍不住當堂沉入靈蘊海之中,與那身中身面面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