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章 羣狼惡虎何足懼,我命由我不由天(五)
如果殺戮是場盛宴,隨着這枚焰火的爆裂,總算開始上到了正餐。
身爲開胃菜的黃元霸永遠想不明白,爲什麼這個厚道人能夠將堂堂正正的法術,用得如此詭譎難測,如同邪術。看着身邊越來越少,最終只剩下三個人,黃元霸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恐懼。
——最後三個了。
錢逸羣掃了一眼背靠背縮成一團的三個人。
他們必須活着,活着將恐懼傳遞下去。
只有這樣,“厚道人”這個名字纔會讓人畏懼。
這並不是錢逸羣的心理變態,而是他處於極端冷靜和理性的狀態下,得出的結論。
畏懼會讓人失去判斷,降低抵抗力,甚至坐以待斃引頸待戮。
只有這樣,厚道人才能更從容、更安全地在這片血腥場上游走。
如果等那些和尚來到這裡,看到的只是一具具冰冷的屍體,那麼他們的憤怒就會取代恐懼,從而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
比如同歸於盡之類的。
這可不是錢逸羣所希望看到的。
——來了!
錢逸羣聽見了腳步聲。
在這片荊棘密佈的叢林之中,那人走得十分辛苦,很快就傳來了粗重的喘息。
冷正奇的狗很快就叫了起來。經過長時間的折騰,這些雄壯的獒犬也失去了銳氣,叫聲中流露出疲倦。
“是誰!”林佳德彈跳起來,緊緊握着劍柄,驚恐叫道。
“嗣漢天師府,繆建木。”喘息聲停了,傳來一絲不苟的自我介紹。
黃元霸手裡捏着符,喝道:“站住!”
林佳德想起之前黃元霸與天師府的爭執,出聲道:“眼下不是口舌之爭的時候,等出去了……”
“你且說說,如何證明是你本人!”黃元霸沒有理會林佳德,只是出聲問道。
黃元霸不同於林佳德。他知道江湖上有人可以用玄術將自己變成另一個人。此刻已經成了驚弓之鳥,自然不敢輕易放鬆警惕。
繆建木停了片刻,道:“不能。”他又道:“以黃道長的修爲,還不足以辨別出是否本尊麼?”
“若是那妖道的道行高過我,看不出來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黃元霸所謂的道行。便是凝成的魄數。
繆建木邁步上前。道:“原來道長只凝成了一魄。”
黃元霸頗有些尷尬,只是在黑暗之中沒人看出來。他無力道:“我是修符法的,道行深淺有什麼妨礙。”
繆建木走上前,出現在三人的視野之中。看了一眼對他狂吠的獒犬,道:“我一路過來,見到不少屍體。”
“那妖道喪心病狂!”林佳德帶着哭腔,發泄似地將一切發生過的慘事倒了出來。
錢逸羣安然地坐在荊棘叢中,傾聽着“受害人”的控訴。發現事情換個角度去看,就變得格外有趣了。
——“妖道”最大的罪過,並非殺人,而是阻止除妖!
錢逸羣心中一訕:妖與人的區別就在於,妖永遠都是妖,人有時候比妖更妖。
“你對他用符了?”繆建木指了指冷正奇。
雖然外人看不出來什麼,但是以一個符家高手的身份,繆建木很清楚地捕捉到了冷正奇異常的冷靜。那是一種略帶呆滯的冷靜。
“清靜符。”黃元霸道。
清靜符是許多道人喜歡用的符,能夠幫助自己更深地入定。不過對於那些沒有準備的人。清靜符的威力就有些過大了。
繆建木微微搖頭,卻沒有動手。這種呆滯過個幾天就好了……前提是他能活到那個時候。
四人在林中清理出一小塊空地,撿來乾枝,點起一團小小的篝火。黃元霸從納物錦囊中取出食物和水,分給三人。好像放開了生死,哪怕死也要做個飽死鬼。
“那妖道也沒吃東西吧……會不會……刺激他?”林佳德小心翼翼地嚼着嘴裡的幹餅。
——謝謝關心,哥晚飯吃的是鮮筍湯。
錢逸羣心中暗笑。
“那邊好像有火。”繆建木站了起來。
狗兒很快就叫了起來。
一條火龍從遠而近,人數大約在二三十人。林間傳來的聲聲佛號。正是永瑢法師帶領的九華山法力僧衆與九仙宮衆人。
林佳德見到這麼多人,總算放下了心。道:“那妖道膽子再大,也不敢……”
“小心!”繆建木打斷了林掌門,因爲他看到一道白光在林佳德身後閃現。
“不敢……”林佳德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機械地重複了一遍。
節隱劍已經刺頭了他的後胸,透體而出。
“我敢的。”錢逸羣在林佳德耳邊輕聲說道,旋即鬼步而出。
一道靈符打在他剛纔站立的位置上,轟然炸開。
錢逸羣感覺到了餘波振盪,哈哈一笑,搖起坎鈴,遁入密林之中。
夜幕是最好的掩護,錢逸羣再次消失在密林深處,誰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來。
就連錢逸羣都不知道。
永瑢和尚好不容易在荊棘叢中繞過來的時候,林佳德的屍體都已經冷透了。
和尚們一個個衣衫襤褸,好端端的僧袍袈裟被荊棘勾劃得支離破碎。地上還總是有突然出現的屍體,嚇得人魂飛魄散。
“這妖道作孽多端,看來是不能留他了。”永瑢一直想度化厚道人這樣的高手,一旦成功,佛門中自然也就多了一尊護法金剛。然而度化失敗,那就只有從肉體上抹去了。
再加上龍魂被滅,永瑢表面上仍舊是老僧祥和的模樣,內心裡卻是痛到了極點。他甚至對王家都存了怨念,懊悔自己竟然被他們蠱惑,千里迢迢跑來葬送了一件師傳寶物。
“之前我們勢單力薄,如今有法師在,定然不會讓那妖道逃脫。”黃元霸上前道,“我想佈下一個符陣,還請法師相助。”
“責無旁貸!”永瑢法師雙掌合什,沉聲應道。
黃元霸雖然以售符聞名,但是錢逸羣卻嘗試過他弟弟用的那個古符符陣。着實知道這天下第一符師的厲害。
見黃元霸要佈下符陣,錢逸羣當然不會等在旁邊觀摩。他直接鬼步躍出,在黑夜之中果然如同鬼魅一般,輕而易舉地奪去了一個和尚的性命。
“抓住他!”衆人高聲喊了起來,聲音之中帶着驚惶。
正是錢逸羣之前所預料的結果。
殺人不是目的。殺得人怕纔是手段。
“孽障!”永瑢數十年來不曾爆發出來的嗔怒混入錫杖之中。當頭砸下,一股腦傾瀉出來。
——渾身都是破綻啊!
錢逸羣心中暗暗吐槽,卻沒有趁勢攻殺,以免被拖入泥淖之中不能脫身。他之所以只對小蝦米出手。並非欺軟怕硬,而是他知道黃元霸、永瑢這樣的人,肯定隨手會有一兩件隨身法寶,要想靠偷襲,必須經過嚴密的設計和反覆試探纔有可能成功。
既然如此。現在自己明暗兩面的目的都已經達成,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永瑢的錫杖一擊落空,重重砸在地上,帶起蓬蓬泥土。
錢逸羣化入白光之中,再次現身時已經是在十步開外了。
夜晚的密林之中,十步就是兩個世界。
那是個連火光都無法穿透的世界。
“虛德,你帶領師兄們將陣法布開,一旦看到白光或是鬼影,便合力擊殺。”永瑢直起腰身。平復呼吸,努力維持着自己的高僧形象。
“大師不可!”黃元霸連忙出聲阻止道,“切切不可分散人手。之前我們變這樣被各個擊殺的……”
黃元霸與林佳德當然不甘心坐以待斃。他們也發現了錢逸羣神出鬼沒的範圍大約就在是十步,於是放寬了警戒線。誰知錢逸羣根本不是爲了襲擊營地,只要碰到人就殺。故而分散之後更加危險。
永瑢聽了黃元霸的解釋,正要從善如流,突然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聲。
又一個和尚被錢逸羣神出鬼沒的身法刺死,留下嘶嘶噴血的創口。
站在受害者身邊的和尚茫然無措。直到鮮血射到他臉上,方纔心有餘悸地補叫一聲。嚇癱在地。
這些小和尚都是永瑢帶出來歷練的徒孫輩,原本並不指望他們能幫上什麼忙,但眼看着他們被人如此欺凌屠戮,永瑢心中的憤怒之火幾乎要將他那具枯瘦的身體都燒了起來。
錢逸羣成功的激怒了這些和尚,同時也在這羣人的營地附近撒下了藤蔓的種子。黃元霸的符陣雖然厲害,但終究是陣。只要是人爲之陣,必然會被人破去。
黃元霸並不知道錢逸羣暗中坐下的手腳,從袖中一一取出各種形制的玉牌玉尊,讓人圍攏一圈,面外背裡,說是怕被錢逸羣偷看到陣眼的安排。
繆建木卻知道他防的並非錢逸羣,而是在場這些人,尤其是他——天師府的符術比所謂的茅山上清要強許多,卻難保沒有覬覦之心。他心中閃過一絲不屑,暗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天師府那麼多符法我都尚未精通,哪裡會窺測你的本事。
黃元霸見繆建木自覺地背身走開,這才放心地開始在地上埋設陣眼。
他是真心沒有防備錢逸羣。
誰能想到呢,錢逸羣竟然可以在如此黑暗的環境下,隔開數十步距離,將這些玉件的位置和順序看了個清清楚楚。
這也是黃元霸自作孽。他若是不聲不響埋了,錢逸羣未必就能注意。他偏偏要弄一圈人圍着,這豈不是告訴錢逸羣:我這裡的動作是符陣關鍵!
主人這麼客氣,錢逸羣怎麼會跟他見外呢?
等黃元霸埋好了陣眼,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方纔選了方位,種下玉符。不等他這邊備好,空靈的帝鐘聲再次叮噹響起。
冷正奇渾身顫慄地蜷縮一團,跟他的獒犬擠在一起,驚恐地看着黑暗裡那頭猛獸。
“大家小心!他每次出來之前都要打鈴!”黃元霸叫道。
永瑢老僧聞言皺眉,心中暗道:我怎地總是想起八百年前五臺山清心鐘的事來。
——若清心鍾真的落在了妖人手中,那天下蒼生恐怕就要遭難了。
永瑢心中悲嘆,低頭看了看自己枯瘦的雙手,上面已經長出了老人斑。他又想想自己這一脈的壯年弟子十之八九死於妖道劍下,傳世的龍魂也被破了。更是悲從中來,雙手顫抖,無從抵禦即將到來的威脅。
衆人各持兵器,緊張兮兮,生怕自己成了那個倒黴鬼。
鈴聲就如催魂一般。讓所有人都驚恐萬分。
錢逸羣卻一直都沒有出現。因爲他打的是坎鈴。
流水鈴子的打發與尋常帝鐘不同,外人見識少的,修爲低的,根本分不出八卦鈴之間的區別。
錢逸羣用坎鈴讓植物的根系在地下游走。一時間彷彿自己長了眼睛一般,將那些玉件紛紛纏住。
這些根雖然沒有什麼力量,卻可將震動陣眼。越是精妙的陣法,對陣眼的穩定性也就越高。從這點上說來,八門混天陣其實也是極高明的陣法。因爲它已經不能用死物列陣,必須要佈陣者隨時調整,否則很快就會被人破去。
“他怎麼還不出來?”虛德低聲問身邊的僧侶。
那僧侶嚇得滿頭大汗,手中一支木魚也不知道空了多久,想起來方纔一陣急敲。
“那妖道怎麼還不出來?”黃元霸也忍不住問永瑢和尚。
“因爲還少個了人。”繆建木突然插嘴道。
“誰?”黃元霸騰起一股希望,“誰還在外面?”
“我師弟,符玉澤。”繆建木極端信任符玉澤,認爲之前援手錢逸羣是他不小心犯錯。這個小師弟絕不會做出正邪不辨,助紂爲虐的事來。照這個邏輯推論。錢逸羣非但與符玉澤有仇,而且還是背後插刀子的血海深仇。
黃元霸和永瑢都不甚以爲然。
符玉澤當時的表現十分灑脫,大有一副“我就算助紂爲虐,你能奈我何?”的模樣。如此這般反應,就算真的助紂爲虐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在江湖上混了那麼久的人精,誰會看不出符玉澤的那點小心思。
“他在等九仙宮諸位長老?”永瑢並不是很信任那些人。
照他們實力,充其量就是江湖中的一方豪強,要想讓厚道人專程等他們。恐怕沒那麼大面子。
其實,按照錢逸羣的計劃。現在已經應該大開殺戒,誘使黃元霸催動符陣,然後……
喀嚓,捏碎!
然而,現在的情況是,狐狸找來了。
它沒有說話,只是咬着錢逸羣的袍角往外拖。幸好錢逸羣躲得遠,否則未必能夠瞞過那老僧和黃道士的耳朵。
“九仙宮的九個長老正要放火燒林!”狐狸壓低聲音道。
“咦,他們不怕死麼?”錢逸羣雖然只是道聽途說,卻也知道山火一起,就算大羅神仙都未必能逃得出去。
“他們自然有萬全之策。”狐狸道。
“我跟他們沒仇,他們幹嗎下這麼大本錢?”錢逸羣不解道,“要放火燒死我的,怎麼也輪不上這九個人吧?”黃元霸、永瑢,這兩個不就是現成的苦主麼?就錢逸羣的那本帳上,還有誰比他倆更苦大仇深的?
“你想多了,他們不是爲了殺你。”狐狸道。
“那是……”
“殺黃元霸和那些和尚!”狐狸道。
“爲什麼?他們不是一夥的麼!”錢逸羣大奇。
“聽起來好像是有個姓商的向黃元霸買符,被狠狠地敲了一筆竹槓。”狐狸道,“還有個姓古的,看不慣那些和尚,尤其是永瑢老禿驢一副正派老大的模樣,說是讓他作嘔。”
“就這事?”錢逸羣不可思議地看着狐狸,“你和你的朋友沒聽錯吧?”
“你沒聽說過瑕疵必報這話麼?”狐狸不屑道,“咱還見過有人爲了個饅頭引發血案的呢,人類啊人類!”
錢逸羣語噎。
如果說要連這九個人一起殺掉,他丁點壓力都沒有。不過要說峰迴路轉,過去的敵人突然成了現在敵人的敵人,那自己也要一起殺光了事麼?
——我又不是嗜殺的變態。
錢逸羣否定了這個念頭,道:“就讓他們狗咬狗吧。不過我喜歡這片林子,不能輕易讓他們燒了!”
“你打算怎麼做?”狐狸問道。
“隔岸觀火呀,還能怎麼辦?”錢逸羣嘿嘿一笑。
這嘿嘿一笑,意味着錢逸羣的想法絕非簡單侷限在“隔岸觀火”這四個字。
錢逸羣直接送出了兩隻紙鶴,其中一隻寫個永瑢法師,告訴他九仙宮衆人要放火燒林,而且還給出了大致方位。另一封寫個九仙宮商長老,那是錢逸羣唯一腦子裡還有印象的人。
在商長老的那封信中,錢逸羣直言不諱地告訴他,黃元霸和永瑢已經知道了他們即將放火的事,已經從聚集點散開而去。如果不想死,只有跟他們拼命。
紙鶴忠實地將這兩封信送到了兩撥人手中。
在一個沒有即時通訊工具的時代,誰都不知道錢逸羣寫這封信的目的和時間,這就逼着他們在最短的時間內採取動作。
終究還是經年伏魔的永瑢法師動作快一步,當下就帶着弟子們朝錢逸羣標識的方位跑去。
“除魔衛道,在所不辭!”永瑢法師高聲喊道。
他身後的佛子們紛紛跟着搖旗吶喊,好像已經凱旋而歸了一般。
PS:今天守庚申,有點不在狀態,大家原諒則個~~~月票、推薦還是得給小湯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