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逸羣是公門捕快,禮部的經制正役,照道理說是不能請假不來的。不過現在吏治早已頹唐,加上錢大通升了典史,朱雲生代理三班總捕,誰敢說錢逸羣曠班的事?
也只有縣尊陳象明叫他去,他纔不敢不去。
錢逸羣告別母親和妹妹,回屋裡換了衣服,一路朝縣衙走去。
陳象明從盛澤回來,深感沒有一個得力的打手實在太危險。孟子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故而儒家傳承只以勞心爲上,偏重求道,以修習玄術爲恥。然而一旦所有人都是哲學家,沒有人修習玄術,又讓誰來衛道呢?
——就好像蜂羣之中必有蜂皇統治、蜂兵護衛,動物都明白的道理。我讀聖賢書,豈能罔視?
想通這一節,陳象明終於下定決心,招納錢逸羣做他的“蜂兵”。自從魏忠賢亂政之後,官場上的規矩和底線都被踐踏殆盡,備一個手段高超的保鏢大有必要。
錢逸羣進了陳象明的書房,頗有些忐忑,道:“老父母,卑職前來銷假。”
“九逸何必如此。”陳象明冷麪孔一板,嚇得錢逸羣以爲上官是在諷刺他。
“你我早就表字稱呼,何必說什麼卑職,聽着見外。”陳象明說話倒是挺溫熱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冰川消融的痕跡,讓人聽着頗有精神分裂的嫌疑。
“麗南兄。”錢逸羣判斷縣尊大人大概有什麼事,偏偏不會套近乎,這才放大了膽子叫了一聲。
“男兒生在天地間,當取關山五十州,”陳象明清了清喉嚨,“九逸一身好本事,就沒想過建立一番功業麼?”
“這個……自然是想過的。”錢逸羣道,“但我不能科舉,家裡也不許我去投軍,恐怕也只能混跡市井到老了。”
“卻非從軍一條路。”陳象明站起身,走到錢逸羣身前,“我是醉花庵門人,儒學正宗,自當報效國家,建立一番治國平天下的功績。如今中原動盪,北關有事,正是我等一展身手的大好時機。”
——關我什麼事?
錢逸羣心中隱隱騰起一股不祥的預兆。
“九逸,脫籍作我幕友吧。”陳象明咬了咬牙道,“年金五百兩!”
他不是捨不得花錢,而是覺得談錢太俗,市儈氣薰得自己都受不住。
不過先賢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想必錢九逸也不是什麼高潔君子。
——原來是想招攬自己。
錢逸羣總算放下了心,又暗替陳象明委屈。
要是早一天,五百兩一年的工資足以讓錢逸羣倒頭就拜。不過現在嘛……錢逸羣隨隨便便就從個沒腦子的紈絝手裡贏了五百兩,銀彈的衝擊感頓時就被削弱了無數倍。
“麗南兄,”錢逸羣爲難道,“這事還需要與族裡長輩商議。”當下宗法社會,涉及到吃皇糧的問題,的確需要跟全族長輩商議了。
陳象明心下不悅,計上心頭,放緩口氣道:“商議的事不着急,我只先問你一句:若不是職分所定,你可當我兄弟?”
錢逸羣嘴角抽搐,心下腹誹道:你這種性格,要不是因爲職分所定,我理都懶得理你!
不過上司這麼問,總不能說實話呀。
錢逸羣一臉忠毅道:“麗南兄於我,非長官則良師也,非良師則諍友也,非諍友則嚴兄也!”
“好!”陳象明提高了音調,表示自己很熱血沸騰。他也必須得靠着聲調變化才能表現自己的情緒,光憑那張冷臉,任誰都不知道他心裡什麼意思。
“我有件事,想求你去做。”陳象明拉過錢逸羣,“這事託不了外人,只有九逸能成。”
錢逸羣最怕這種說辭,地球離了誰不是照轉?這麼說無非是哄人去送命罷了。
“在下赴湯蹈火,再所不辭。”錢逸羣毫無壓力地亂表忠心。
“你聽說過米芾研山麼?”陳象明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笑意,就像是被人扯住了耳朵往後拉一般。
錢逸羣搖了搖頭。
陳象明怕錢逸羣連米芾是誰都不知道,簡單明瞭道:“宋朝大書家米芾有一方山形硯,傳說是南唐後主李煜的遺物。那方硯就在我縣大戶——張氏手中。”
“木瀆張家?”錢逸羣一愣:怎麼又撞到他了?
“正是。”陳象明點頭道,“你戰力出衆,又與我同心同德,只有交給你去辦我才放心。”
錢逸羣心中暗道:這不是要我做賊麼?
“縣尊就不能找個其它法子,將他詐出來?”錢逸羣建議道,“比如……弄個死人扔他們家?我們自然可以大張旗鼓地搜索一番。”
“唉,難呀。”陳象明嘆道,“他家也是有功名的,不好隨便下手。再說,萬一抄出來是個贗品,我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更怕的是,張家若一口咬定真品被我奪去,而我手裡只有贗品……這豈不是自尋死路?”
錢逸羣心中暗道:你這想得倒是很周全,看起來的確是偷出來最好。還好我有個暗線在張家,可以讓狐狸先去探探虛實。
“麗南兄既然如此信任我,我怎能讓你失望!”錢逸羣正氣凜然道,“待我收拾一下,明日便夜探張府!”
陳象明拍了拍錢逸羣的肩膀,臉上又擠出一個微笑,心下道:等明日你被張家人抓住了,被革去職役,看你不投靠我還怎麼辦!
從陳象明那邊出來,錢逸羣在陽光之下打了個冷顫,越走越覺得不對。自己在陳象明面前展現出的能力,完全不適宜盜竊。陳象明如果真心想弄到米芾研山,去牢裡找幾個慣盜都比找自己強。
這就像把砂紙當草紙用啊!
——唉,這種事又不能跟外人說,還是晚上見了狐狸再說吧。
錢逸羣想想反正陳象明也沒定下期限,而且這種事也不能光明正大追比,拖一拖沒什麼問題。他先在街上閒逛了兩圈,又去成衣鋪買了一套粗布皁色衣服,短衫長褲,適合晚上去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然後也不回家,尋了個無人的小巷換了衣服,便徑直往木瀆去了。
木瀆鎮離縣衙還有二十里路,錢逸羣走了一程,見到有往來的牛車便上去搭一程。他有縣衙的腰牌,又佩着劍,那些做工的老實人哪裡敢說一個“不”字。
張家是蘇州巨賈,號稱家財萬貫,在木瀆更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
張氏先人靠養蠶起家,對於桑種、蠶種格外着力,故而生絲質量也好,自家織房裡產出來的絲布也是上品。當下能在蘇州成爲巨賈的,便是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人家。
因此上,錢逸羣根本不用打聽找到了張家的大宅院。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宅子,門牆連綿數裡,佔地上百畝,偶爾有一條小風火巷道將門牆中斷,若是往裡細瞅,又能看到裡面門對着門,其實還是一戶人家。
錢逸羣心道:這麼大的宅子,得有多少後門啊!
沿着白牆又走幾里路,錢逸羣看到一條青石小路,張家的門牆正在這裡轉了進去。順着這條小路往裡再走三五里路,眼前橫了一條小河,不過三五丈寬,水流遲緩,隱隱能見到水中魚兒嬉戲。
江南水網稠密,臨水的大戶人家往往都有自己的小碼頭,停靠船舫,方便出行。錢逸羣略略偏頭就見到一座石橋,石橋下隱着個小碼頭。這碼頭正對一座黑漆大門,比尋常人家的正門都大,正是張家的後門。
錢逸羣低頭在牆沿找到了狗洞。這洞名爲狗洞,實際上是給貓走的,大點的狗根本鑽不進去——是怕野狗進了園子傷人,卻又需要讓野貓進去抓老鼠。錢逸羣又走了一截,發現再沒有這種人爲留下的小洞了,便回到狗洞旁,靠牆坐下看着河水流淌。
日頭很快就下了西山,夜空如慕,由青藍而靛藍,顏色層層轉深。
狐狸與錢逸羣約好的人定時分,是在亥時。
錢逸羣坐在牆外良久,終於看到狗洞裡探出一隻黑色爪子,在地上刨了刨。
錢逸羣一個抖擻,低聲道:“我來了。你怎麼出來?”
爪子飛快地縮了回去,傳來錢逸羣無比熟悉的公鴨嗓子。
正是這個聲音,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軌道。
“咱不出來,以防隔牆有耳。”狐狸壓低着聲音,尖銳道,“你把張文晉得罪狠了,今天他回來大發脾氣,差點把房子都拆了。”
“關我屁事。”錢逸羣笑道,“又不是拆我家房子。哎,我說你是不是樂不思蜀啊?”
“張文晉弄了間小屋給咱住,還有兩個下人服侍,”狐狸吧唧吧唧嘴,嘖嘖讚歎道,“羊肉管夠,真是快活似神仙啊!”
“明白了,你也要棄我而去了吧。”錢逸羣嘆了口氣,“也是,我之前對你也不夠尊重,現在懂這個道理也晚了。日後咱們相見也還是朋友……”
狐狸尖銳笑道:“咱是上古靈種,豈能當人玩物?”說着,狐狸張口一吐,將《百媚圖》嘔了出來,從狗洞推給錢逸羣。
“你看看,有個魅靈歸圖了。”狐狸道。
錢逸羣取了圖軸,展開一看,果然圖捲上有個美貌仕女,孤零零地賣弄風騷。
“就是不知道怎麼用……”錢逸羣緩緩捲起圖軸。
狐狸天性好奇,一副幸災樂禍的腔調問道:“你剛纔說的‘也’是什麼意思?還有誰棄你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