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逸羣看着大汗淋漓的錢衛,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安靜下來。這番動作讓錢衛大感安心,像是找到了靠山。
聽錢衛將剛纔夢中所見所聞描述一番,錢逸羣又想起鐵杖道人說的“鬼念術”,兩廂嚴絲合縫,關節暢通。他取出衛秀孃的命主骨,遞與錢衛,道:“這是我從戴世銘那裡取來的,你先拿着,等機緣到了,我便超度你女兒。”
“少爺大恩,永世難報!”錢衛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給錢逸羣磕頭拜謝。
錢逸羣扶起錢衛,又問了他受傷的經過,不存臧否,只是默默聽了。他只是遺憾那一刀沒有紮實,否則即便起一場大風波,自己卻未必有事。如今打蛇不死,這穹窿山上也越來越安寧了。
更讓錢逸羣心中不安的,是一直沒有出現的援兵。他不相信父親會在這事上不賣力,所以只有一個解釋:陳象明不肯來救。
一個外地官,要與本土豪族爲敵,的確有些活得不耐煩的味道。
陳象明知道錢大通的來意,壓根就連見都不見,只讓李師爺說他頭疼腦熱,臥病在牀,無法見客。錢大通憂慮兒子的安危,知道賴在縣尊門口白討沒趣,索性找上了周家,卻被周家人告知周公子昨夜根本沒有回府。
好一番打探,錢大通才知道昨晚周正卿帶着客人去了閶門外的綺紅小築。
馮夢龍年輕時候也是秦樓楚館的常客。若說他是爲了收集寫作素材,恐怕有些太過裝樣,其實他就是喜歡與美女談談情說說愛。這愛好終其一生,至老不改。此番來了蘇州,知道徐佛借宿綺紅小築,哪裡就肯放過這個機會?
錢大通是捕頭出身,念頭通達,不忌諱去花街柳巷,叫了一頂轎子,多多打賞了轎伕,讓他們速速前往綺紅小築,深怕錯過。
到了綺紅小築大門口,錢大通拎起長袍下襬,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門口便抓住了門環一陣急敲。
他敲得急,裡面的門子自然也急,吱呀開了一條小縫,急吼吼道:“客人哪能介急躁?還未過辰時呢!”
“我是本縣典史,找周公子有急事!”錢大通急急道。
那門子聽是公門中人,眼珠子一轉,似乎想到了什麼,問道:“你可是姓錢?”
“正是!”錢大通奇道,吳縣在編的典史有三位,這門子是怎麼猜到自己姓錢的?莫非是當初自己在這裡有過姘頭?也不對呀,自己好像從未來過這家。
“錢逸羣錢公子是你什麼人?”門子把門縫開大了些。他不同於別的門子,笑臉迎客低頭送客,拿了打賞喜笑顏開,別的什麼都不管。他最喜歡琢磨往來人物,揣測人家的身份,並不是有什麼圖謀,純粹是幹一行愛一行產生的樂趣。
“正是我兒!”錢大通連忙道。
自從上次錢逸羣來過,這門子就一直將這位捕頭掛在心上,越琢磨越覺得錢少俠神秘莫測。今天他見錢大通與錢逸羣有五六分相像,又因爲也是公門中人,不由大膽問了一句,誰知竟然撞上了。
“錢先生請進來等,我這就進去通報。”門子不敢怠慢,連忙將錢大通迎了進來,關上門,轉生便朝裡面跑去。
此刻綺紅小築的姑娘都已經在後院練功了,李貞麗與徐佛自然也在其中。這門子地位卑微,進不了後院,便轉告了看守後院門的健婦,由其代轉,再三關照事情緊急,不能拖慢。
那健婦調笑了他兩句,轉身進去,不一時臉色驚詫地小跑出來,嘴裡喊道:“李媽媽說了,請錢先生曲俠堂上奉茶,她馬上出來。”
門子應了一聲,轉頭就跑,遠遠看到錢大通在門廳急得踱步,招呼道:“錢先生,裡面請!”他這話說慣了,不自覺地帶着五分諂笑。見錢大通滿臉焦急,知道現在不是笑臉迎客的時候,當下收斂了容貌,躬身碎步跟在後面引路。
錢大通進了曲俠堂,腳下登時怔了怔。這堂上已經站了兩列女子,各個英氣美貌,服色不一,好似楊門女將穆桂英,又好似代父從徵花木蘭。當下有婢女上前,深深福了福,口稱萬福金安,道:“錢老爺請安坐,李媽媽馬上就出來了,還請恕罪。”
錢大通只以爲兒子是這裡的尋常客人,心道:到底是大家公子來的地方,這般不嬌不媚卻讓人甜到心脾裡的滋味,在別處還真沒見過。他不禁爲兒子也能出入此間,爲人恩客,感到一些自豪。
這自豪感持續了不足一息,錢大通又擔憂起來。眼下週公子已經成了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若是這周公子也勸不得縣尊出兵,那該如何是好?
不一時,身穿青花比甲的李貞麗快步走了出來,上前施禮,客客氣氣道了聲:“奴家姓李,是這裡的媽媽。錢老爺萬福金安。”她如此客氣有禮,若是讓平日常來的客人見了,恐怕都要以爲李媽媽轉性,這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
錢大通卻只當她是個老鴇,禮也不回,只是略一拱手道:“李媽媽,能請周公子出來了麼?”
“周公子尚未起身,錢老爺可有什麼事麼?”李貞麗一雙倩目在錢大通臉上細看,果然見他與錢逸羣有父子相,便不怕認錯人了。
錢大通只道這是老鴇的媚術,心中不耐煩,暗道:我兒身在險境,你這不識趣的老鴇還來挑逗我!
“人命關天,怎會沒事!”錢大通沒好氣道,“你還是快些去請周公子出來吧!就說他的好友錢逸羣,眼下危在旦夕!”
李貞麗只道這是錢大通看不起她,一道紅暈從臉直到了脖子,聲音也不由冷了下來:“錢老爺還是寬坐,有什麼事說來與我聽,比找周務德更有用些。”她轉頭吩咐道:“去把徐媽媽請出來。”
錢大通嚇了一跳,又見李貞麗竟自在主座上坐了,面如白霜,森冷非常,不由打了個冷顫。還不等他恢復過來,徐佛也快步出來,也是一樣妝扮,就像是李貞麗的親姐姐一般。
徐佛見了錢大通,福身自報名號,叫了聲“錢老爺”。
李貞麗見了師姐出來,便道:“錢老爺是來示警求援,說是錢公子在山上有難。”
徐佛面沉如水,淡定對錢大通道:“錢老爺莫要慌張,且細細說來聽聽。錢公子是與誰人結了怨。”
錢大通倒不在乎反覆說,只是見不到周正卿仍舊不放心,只是粗略說了幾句。
徐佛聽了,問道:“陳象明就這麼絕情麼?”
錢大通對於這直呼縣尊名諱的妓女頗有些摸不清底細,反問道:“徐媽媽可有計策救我兒錢逸羣?”
徐佛微微一笑,道:“錢公子身懷絕技,未必有事,錢老爺切莫焦慮。”說罷轉過身,對婢女道:“周公子還沒起身麼?再去催。”
李貞麗眼中卻閃過一絲冷笑,暗道:周務德這種人,名爲衛道士,其實不過是豪門大族銀彈開路,拜了個師父罷。我便不信,他離開師門之後還做過功課。退一萬步來講,儒教那些修身養氣的功夫,在眼下又能有什麼用?還不如花銀子去找一批江湖好手呢!
周正卿此刻正縮在被子裡,假裝宿醉難起,心中卻是雪亮。錢逸羣他爹都找到妓院來了,那肯定是文祖光那公子哥幹了什麼大事,就連縣尊都不願出面。周家雖然有吳江故相撐門面,京中也有一些門生故吏,但要跟文家比還是弱了一線。
文家可是學術、藝術、玄術、正法,四門精通的高門,從學其門下的名士高人不知凡幾。若是文光祖咬定了錢家,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錢家?!
周正卿突然腦中一亮,穿着內衣便跳了起來。
——是了,要救錢逸羣不容易,但是幫錢逸羣解決後顧之憂卻是既安全又掙功勞。再者說,或許文光祖壓根就沒在意過錢逸羣的家人。又或者他即便想對錢家下手,也多少會顧忌他族弟文蘊和的面子。最最不濟,如今錢家也是江浙大族,到時候自己幫他們移居外地,誰還能找到?
想通這節,周正卿高聲叫了一嗓子:“我九逸兄如何了!”嚇得外間的婢女打了個顫。等他穿戴妥當趕到曲俠堂,馮夢龍也坐在堂上與錢大通說話了。
雖然馮夢龍只是個丹徒訓導,八品的官,但大小也是官身。錢大通見了官自然就矮了三分,正是李貞麗瞅準了他的弱點故意叫了馮夢龍出來替她“報仇”的。
時人說公門小吏是“神仙、老虎、狗”,意思便是平日在家過得和神仙一般逍遙,下鄉見民如同老虎一般兇殘,碰到當官的便如狗一般搖尾討好。這譏諷可謂切中命門,即便錢大通也不能免俗。
“小侄周正卿大禮參見錢老先生。”
照常禮,拜見自己至交好友的父母必須跪下磕頭,表示自己持子侄禮。不過周錢兩家地位懸殊,錢逸羣又不在場,是以周正卿先喊了一聲,再作勢要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