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猶如一盤棋,
一招走錯輸全局。
達開若聽良言勸,
何必命喪在蜀西。
石達開兵敗安順場,只落得糧草盡絕,走投無路,正在這時,清軍射來一封書信。小校呈上,達開忙展箋觀看。上寫:
大清四川總督駱秉章致書於殿下石將軍麾下:
將軍意圖川蜀,進可逐鹿中原,退可鼎足三分。其雄心大略,真令人欽佩也。
奈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所在,人力又豈得強之乎?今將軍兵敗安順,如虎落陷阱,龍臥沙灘。縱有項羽之勇,呂望之才,又安能無恙?
古語云,識時務者爲俊傑。本帥體上天好生之德,深憐將軍之才。你若能幡然悔悟,率部來降,吾必奏天廷,優禮相待。若執迷不悟,一較高低,到那時王石俱焚,無可彌補也。紙短情深,切望於明日複音。
石達開把信交給衆將傳閱。衆將看了,又把信放在帥案上。大帳中一片寂靜,偶爾能聽到低沉的嘆息聲。
大將黃再忠打破了沉默,粗聲租氣地問道:“殿下做何打算?”石達開反問道:“您想怎麼辦?”黃再忠冷笑道:“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間,生而何歡,死又何懼。再忠寧願戰死,餓死,決不向清妖請降。”曾仕和也說道:“我與清妖誓不兩立。沒有什麼可講的,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縱然餓死,也決不投降!”大將韋普成也插言道:“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對,一定與清妖血戰到底!”衆將異口同聲地喊叫着。
石達開深受鼓舞,他向左右環顧一番,二眸子又放出喜悅的光彩。可是,這種光彩在瞬息之間就破滅了。一張張憔悴不堪的面孔,一副副虛弱萬分的軀體,使他剛剛發熱的心頭上,潑了一盆冷水。石達開五內如焚,不由低下頭去。曾仕和脫口問道:“五千歲,您究竟是怎樣打算的?”
石達開長嘆一聲,向衆將說道:“寧扶竹竿,不扶井繩,達開乃井繩也。達開之本意,欲西圖巴蜀,與諸公建不世之基業。事之不成,實乃天意。今身逢絕地,攻守兩失。縱有獅虎之心,也無能爲力了。”曾仕和仗着膽子問道:“這麼說,五千歲是有意向清妖請降了?”石達開苦笑一下,回答說:“石某幼讀詩書,粗通文墨,把文天祥、史可法奉爲師表,每讀其精忠報國的業績,便垂淚而感嘆也!達開死不足惜,可是,把幾千名弟兄株連到裡邊,於心何忍?”說到這裡,聲音哽咽,二目溼潤,大帳裡又是一片沉默。
石達開接着說:“方纔我已經想好了。寧願石某一家受戮,也要保住諸公和幾千名弟兄的性命。即便達開粉身碎骨,死也瞑目矣!”說罷,他提起毛筆,寫了一封書信。接着,把黃再忠喚到面前,說道:“你把這封信送到清營去,一定要當面交給駱秉章。你對他說,他如能答應信中的要求,石某也一定說話算數。不然的話,就唯有死戰了。”“這……”黃再忠猶豫地說,“五千歲還應再考慮考慮。這樣做實在是……”“不要說了。我意已決,斷無更改之理。這是軍令,你趕快執行去吧!”“遵令,”黃再忠不敢多說,將信揣在懷裡,挑了八名親兵,直奔山口走去。
申時左右,他們剛來到山口,突然響起一陣鑼聲。與此同時,伏兵四起,把黃再忠包圍。一名清軍副將,高聲喝道:“站住!長毛賊到哪裡去?”黃再忠也高聲喝道:“你說話客氣一點!我乃翼王五千歲派出的信使,要見駱秉章!”副將聞聽,怔了片刻,吩咐道:“把他們捆綁起來!”清軍領命,往上就闖。
黃再忠抽出寶劍,往後退了幾步,冷笑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既然你如此無理,我只好回去交令。不過,若誤了大事,你可兜着點!”這個副將一聽,喝退了捆綁手。心裡說:這個長毛子可夠厲害的。真要誤了大事,那還得了?想罷,拱手說道:“對不起,請恕兄弟魯莽。既是信使,那就請吧!”接着,清軍往左右一閃,黃再忠和八個親兵,大搖大擺從人羣中通過。
駱秉章的總指揮部,設在離安順場十里之外的“洗馬姑”,坐南朝北,佔地幾十畝。連營由兩翼伸展到安順場,一路上密佈地雷和哨卡,還配備了近百股騎巡。每座要隘和山包,都架起了西洋大炮。封鎖溝一道挨着一道,人馬必須從特製的吊橋上通過,方圓幾十裡地,都被劃爲禁區。不經允許,任何人不準隨便出入。黃再忠一邊看着,一邊合計:難怪翼王如此。幾千名飢餓疲憊的士兵,怎能對付得了十幾萬飽食嚴裝的虎狼之衆?
那個副將先把他們安置在一座營房裡,然後進中軍大帳稟報。一小時後,黃再忠被解除武裝,由那個副將“陪同”來到大帳。
川督駱秉章身披黃馬褂,頭戴珊瑚頂雙眼大花翎,項掛朝珠,昂首坐在虎皮高交椅上。幾十名參贊、幕僚、師爺環列在身後。
黃再忠緊走幾步,往上拱手道:“翼王五千歲的信使黃再忠參見大人。”“跪下,跪下!”牌刀手威喝着。黃再忠不屑一顧,仍冷笑地站在那裡。
駱秉章手捋八字鬍,盯着黃再忠。看罷多時,打着十足的官腔說道:“是石達開叫你來的嗎?”“正是。”“既稱信使,信在哪裡呀?”“在這裡。”黃再忠掏出信來。那個副將接過去,雙手呈給駱秉章。
駱秉章把信接過,撇着嘴,眯縫着眼,毫不介意地看着。上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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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國真天命翼王五千歲石達開書奉大清四川總督駱秉章閣下:
拜讀來函,不勝感慨。石某兵敗志摧,皆天意也。古語云,勝者王侯敗者賊。對於彼此的功過是非,將有後人爲之評定。今達開身逢絕境,不忍讓數千弟兄爲吾喪命,故願向閣下請降。或殺或剮,請公自便。不過,石某有一事相求。吾手下現有弟兄六千餘人,爾等皆奉公守法的安善之輩。爲求生聽迫,加入麾下。願明公體上天好生之德,宏施大度,胞與爲懷,看我將士,請免誅戮,禁無欺凌,按官授職,量材摧用,願爲民者散爲民,願爲軍者聚爲軍。推恩以待,佈德而綏,承如是者,不獨衆人感其恩,石某也將在九泉下戴德。
上述一事,如蒙見允,則請降之事定矣!反之,石某將做困獸之鬥。
或長或短,急待回函。
駱秉章把信看完,心情無比激動。他暗暗合計:石達開,這個震撼中外的龐然大物,居然會落到我的手裡。威名遠震的翼軍,居然會被我全部吃掉。今後不獨入閣有望,還要留下不朽的功勳啊!他越想越美,簡直都有點兒得意忘形了。想過多時,這纔對黃再忠說:“請你暫到外邊等一下,容本督參議後,再給你答覆。”他又向那名副將吩咐道:“把客人帶下去,好好招待。”“遵令。”副將答應一聲,將黃再忠帶走。
駱秉章退居內帳,把幾名親信找來,密議此事。首先,他讓衆人把石達開的來信看了一遍。然後,他叫衆人各抒己見。帳前參贊孫羽說道:“恭喜大帥,賀喜大帥。蒙天子的洪福,仗大帥的虎威,石逆走投無路,才向朝廷請降。大帥能擒住這個惡煞,將爲咱大清立下不世之功。”總兵馬延壽道:“孫先生之言是也,卑職祝大帥榮升高轉。”另外幾個人,也不住地頌揚他。駱秉章摸着八字鬍,說道:“你們看,石達開會不會又再用計?”孫羽忙搖首道:“不會。方纔,卑職把他的信深研了一遍。純屬請降,並無假意,請大帥不必多慮。”駱秉章點點頭,問道:“你看,該怎樣向他答覆?”孫羽受寵若驚,答道:“依卑職愚見,大帥滿口承應,滿足他的要求。並用好言安慰,來敦促石達開早日歸降。”駱秉章搖着腦袋說:“朝廷對長毛子深惡痛絕,要把幾千名長毛子饒了,怕不好辦哪!石達開更是個棘手的傢伙,或殺或留,本督也不好自決。”謀士樑浩壓聲說道:“這有何難?大帥現在就着手,把這裡的情況寫一道奏摺。連同石達開的手書,一併送到北京,請旨定奪……”“妙極,妙極。一面請旨定奪,一面還要招安,來他個兩不誤事。”總兵劉建業道:“不管將來怎麼辦,先把姓石的逮住再說。”“也好。”
駱秉章按着衆人的諫議,馬上給同治皇帝寫了奏章,並把石達開的原信附在裡邊,派專人用八百里的速度送往北京。與此同時,他又給石達開寫了封回信,大意是:歡迎請降。對達開及其所有的將士,決不虧待,並保障每個人的人身安全。不過,駱秉章在信中強調說:限石達開在三日之內,必須率家眷、攜帶護書大印,到洗馬姑報到。其他兵將,在原駐地待命。他又徵求了衆人的諫議,這才二次升坐大帳,命人把黃再忠帶進來。
駱秉章擺出一副官架子,說道:“請你回去,向石達開傳達,讓他按信的要求照辦。否則,休怪本督無情!”說罷,把信扔在黃再忠腳下。又命令那個副將:“把他們送回去!”說完,轉身退歸寢帳。
黃再忠忍氣吞聲,帶着八名親兵,回到安順場中軍大營,向石達開稟明瞭一切經過。並且,把駱秉章的書信呈上。石達開看罷,又叫衆將傳閱了一遍。韋普成手捧書信,頓足道:“不行,不行!駱秉章欺人太甚,我跟他拼了!”曾仕和道:“是死是活,我們也要跟殿下在一起,決不能眼看着殿下一家去送死。”說罷,放聲大哭。魯國進道:“寧願戰死,也不投降。”衆將七言八語,怒不可遏。
石達開道:“大丈夫做事,豈能出爾反爾?我意已決,明日就去清營請降。”“什麼?”衆將吃驚地看着石達開。石達開手拍胸膛,對衆將道:“糧食已經斷了十天啦,每天都有上百人被餓死。我早去一天,就能救活不少性命。這個道理,你們還不懂嗎?”說罷,一甩袖子,退帳去了。
消息傳開,全軍震動,苦、樂、悲、歡,各種思潮反映在每個人的心上,官兵們三五成羣,竊竊私語。到處是嘆息聲、咒罵聲和哭泣聲。
三位王妃得知這一噩耗,抱頭痛哭。五歲的幼翼王石定忠,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抱着媽媽的雙腿,咧開小嘴也哭了起來。
“五千歲到——”參護喊罷,寢帳頓時靜了下來,三位王妃急忙止住悲聲。石達開走進寢帳,三位王妃強做笑臉相迎。黃氏衝兒子說道:“還不快給爹爹問安!”石定忠趕緊來到石達開面前,把小手一拱,清脆地說:“孩兒石定忠,叩見爹爹!”說着,雙腿彎曲,倒身便拜。
石達開把孩子拉到懷裡,撫摩着他的臉蛋兒,親了又親,吻了又吻,不住地說:“好乖乖,好乖乖。爹爹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三位王妃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們手捂鼻子,泣不成聲。
在往日,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即使是夫妻,也不準有失禮的行爲。可是到了現在,人們已突破這個禁區,無所顧忌了。石達開心似油烹,眼含熱淚,找不出一句安慰他們的話來。半晌之後,翼王站起身來,衝外邊喊道:“來人。”兩名侍從聞聲而入:“殿下有何吩咐?”石達開道:“還有什麼吃食沒有?”“回五千歲,新給您煮熟的馬肉,還有全副下水!”“噢?”石達開一愣:“還有馬肉?”“是!昨晚,您的寶馬‘胭脂紅’餓死了。曾仕和將軍命人把馬頭、馬尾埋葬,餘下的肉都留給您和少王爺、王妃食用。”
石達開的心頭一縮,“咕咚”一聲,癱坐在椅子上。寶馬“胭脂紅”,是石達開最得意的腳力。十餘年來,隨着他轉戰南北,熬過了多少血雨腥風的歲月,立下了數不清的汗馬功勞。沒有想到,和它的主人一樣,卻落了個如此悲慘的結局。看彼想此,倍感淒涼。他難過多時,對侍從說:“把馬肉分散給各位將軍,就說我命令他們吃的。”“是!”侍從轉身去了。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寢帳中點起松明。石達開一家人團團圍坐,石定忠依偎在母親懷裡。將近初更時分,石達開口打唉聲,說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已經跟我五六年了。只因戰事頻繁,戎馬倥傯,對你姐妹關懷得不夠。思想起來,深感內疚。”三位王妃默默地聽着,心頭愈感沉重。石達開接着說:“我是最反對婦人干政的。平時,從不對你們談外面的事。可是,形勢有變,就不能不說了。眼下,戰事對我們非常不利。因此,我決定向清營請降。條件是,用咱們一家人的性命,換得幾千名弟兄的安全。今日,已與清方把條件談妥。明天咱們就起身到清營,後果是可想而知的。”說罷,擡眼看着她們,只見三位王妃毫無表情,面白如紙,緊咬嘴脣,無聲無淚。石達開又接着說:“因軍事緊急,也來不急與你們商量,我就這樣決定了。實在是對不住你們……”黃氏道:“殿下不必往下說了。妾雖是一婦人,也粗通大義。殿下能捨己爲人,顧全仁義,當妻子的也爲之感動。妾願隨殿下就義,以全臣節。”王妃張氏也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妾決無怨言。”王妃王氏嘴遲,說不出什麼,只是點頭表示贊同。
夜深了,幼翼王在媽媽懷裡已經熟睡,石達開道:“明早咱們就走,你們也休息休息吧!”說罷,站起身來,到外邊查崗去了。
今晚陰雲密佈,下着毛毛細雨。大營內外死一般地寂靜,只有北面的大渡河水,發出牛吼般的聲音。石達開走了幾處營房,忽然想起一件後事,要與黃再忠商量。他緊走幾步,來到黃再忠的寢帳。哨兵告訴他說,黃將軍到殿下的寢帳去了。石達開聽罷,轉身就往回走。剛走了十幾步,就聽前面喊道:“不好了,王妃投河了!”
夜深人靜,石達開聽得十分真切。他的心往下一沉,不由自主地向對面跑去。
此時,火把跳躍,人聲噪雜,都集中到大渡河邊上。石達開分開衆人,看着懸崖下奔騰的河水,又望着軍兵,問道:“王妃現在哪裡?”“啓稟五千歲,三位王妃手拉手,從這兒投河了!”
原來,黃再忠是王妃黃氏的弟弟。因爲明天就要永別了,黃再忠想跟姐姐說幾句知心話。他來到翼王的寢帳,見幼翼王石定忠熟睡在牀上,三位王妃一個也不在,只見桌上壓着一張字柬。他一看,見上面寫道:
在天願做比翼鳥,
在地願做連理枝。
先行一步歸天國,
不忍見君服刑時。
黃再忠一看不好,慌忙追出大帳,四處尋找。可是,晚了一步,眼看着三位王妃,手挽手跳進大渡河。
石達開望着腳下的河水,沉默了片刻。突然縱聲大笑道:“死得節烈,死得其所。好,是我的好妻子!”他又擡起頭來,仰視太空,大聲疾呼道:“賢妻呀,賢妻,等着我,咱們幾天後就會見面的。”
黃再忠不敢解勸,默默把姐姐留下的字柬遞去,石達開看罷,揣在懷裡,苦笑着迴歸寢帳去了。
一八六三年六月十二日,石達開領着五歲的兒子石定忠,在曾仕和、黃再忠、韋普成三將的陪同下,攜帶印鑑,到清營請降。六千多官兵跪地相送,哭聲震天動地。從安順場山口,到洗馬姑清軍總指揮部,排滿了清兵清將。他們荷槍實彈,劍拔弩張,如臨大敵。總兵劉建業請翼王衆人上馬,在五百騎兵的監護下,來到洗馬姑中軍大營。
總督駱秉章,在轅門外舉行了受降儀式,繳收了翼王的金印。他望着面前這位身材魁梧、面部黝黑的大漢,手捋八字鬍問道:“你就是石達開嗎?”石達開點了點頭。“你領的這個小孩兒是誰?”“我兒子石定忠。”“你不是還有三位王妃嗎,爲何不見?”“昨晚爲我盡節了。”駱秉章不信,問道:“這是真情?”黃再忠往前大跨一步,喝斥道:“我們翼王從不說假話,何必多問?”
駱秉章點點頭,奸狡地望着石達開,說道:“本督久慕閣下大名。今日相見,足慰平生。既然來了,那就請吧!”石達開也不理他,領着兒子大踏步往裡就走。黃再忠三將,也緊隨在後。
哪知,他們剛走進大帳,突然一聲哨響,伏兵四起,把五個人全都綁起來了。黃再忠罵道:“姓駱的,你小子說話不如放屁!”駱秉章冷笑道:“長毛賊,死在眼前還有何話?哼,你們就跪倒聽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