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呢,您睜睜眼吧,早點兒停了風,叫那個大頭孩子少遭點罪。”江邊地窨子裡,侏儒老漢劉福厚面向西北,迎着刺骨的寒風,滿臉的惆悵。
鄭禮信暗中留下的銀錢,足夠他們用上一段時間,節省着花,能用小半年。
老兩口小聲嘀咕了很久,聲音雖小,雙方卻聽得清清楚楚。
婆子彩燈話少,劉福厚透過昏暗的光線,清楚地看到了她好幾回露出了天真的微笑。
說了好一會話,他終於鼓起了勇氣,去買了幾斤白麪,和拳頭大的豬肉。
不一會功夫,洞裡就飄出了噴香的味道。
婆娘彩燈包着餃子,不時地聞着餡子的香味。
“那孩子字兒寫得好,心眼好,就是膽子大了點,哈爾濱城裡壞人多,哪嘎達沒有打死的人,唉……”眼看着二十多個餃子包好了,劉福厚滿臉地傷感和糾結,嘴裡說着,不由地看向了外面。
他滿腦子是鄭禮信剛纔的豪言壯語,還有小傢伙跪在地上的模樣……
此刻,鄭禮信躲在馬廄裡,正眯着眼睛查看外面的情況。
這個院子很大,住着形形色 色的人,西邊大屋子裡正在上演有葷有素的二人轉,不時響起了興奮的喝彩聲。
正對面屋裡,燈火通明,謝文亨坐在餐桌下首,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說起話來臉上一顆黑痣一抖一抖的。
他向着尤里科夫頻頻舉杯敬酒。
剛剛,他若明若暗地宣傳了自己在哈爾濱的影響力,說了自家幾個舉足輕重的產業,這會聲音小了,看樣是要勾連尤里科夫一起合作什麼了。
尤里科夫對他發展產業不怎麼感興趣,可對他主動提出來的好處,自然不會拒絕。
就在他提到了當地老都一處酒樓名氣很大時,謝文亨一臉謙卑的壞笑:
“尤里科夫隊長,今晚中國大街那個小騙子,本人懷疑就是老都一處老闆鄧弘毅僱的,請您放心,對付這種人……”
他做了個捏死的動作,然後恭敬地舉起了酒杯。
謝大掌櫃自信和達官貴人、洋人打交道有經驗,瞭解他們的胃口,這種時候必須表現出能人強人的模樣。
把小北京鄭禮信說成是鄧弘毅使的花招,自然在情理之中。
外面響起了一陣汪汪的狗叫聲。
一個高個的夥計輕步進來,指了指跟進來的大狗,悄聲說了幾句。
謝文亨先是眉頭皺了皺,隨即低聲陰笑起來:“在這地方,咱跺跺腳,地界上也得震他個大半天,叫黑虎跟着,誰敢打咱的主意,咬了他脖頸子,掏了他心窩子,燉了,下酒。”
大狗蹲在門口,渾身毛髮錚亮,兇狠的目光四處遊弋,長長的舌頭、雪白的牙齒,叫人不寒而慄。
這是他叫人從西伯利亞捎來的黑背狼狗,兇狠無比。
今晚,就因爲沒帶着這條惡犬,被人暗中放狗偷襲了。
弄的他當時驚魂未定,隨即就想起了自家的黑虎。
“脫衣,脫衣那種……”尤里科夫面紅耳赤,痛飲一杯酒後,用熟練的漢語肆無忌憚地提議該有點刺激的節目了。
旁邊大客棧的葷段子聽得他獸性大發,對謝文亨毫不客氣地提出了要求。
謝文亨心裡一沉,難免責怪尤里科夫貪杯好色,這傢伙到現在沒具體承諾什麼。
他賠着笑臉點了點頭,指了指外面,又指指肚子,意思要出去方便下,整理了下棉袍,又想起了尤里科夫的非分要求,打着飽嗝說:“先生,一會叫他們給演個專場,多上些女人。”
站在門口,他小聲交代着身後的夥計:“快點,再給點上幾杯度數高的包穀燒,待會看戲,叫他折騰會就睡,別鬧大了。”
說到這裡,他預感尤里科夫要是喝多了,一會去看二人轉,很容易一時興起,光着膀子調戲女人。
大車店是他開的,有洋人捧場是好事,可賺錢是根本,不能鬧出事來,就像今晚,萬一鬧大了,有誰再開幾槍,難免會影響生意。
身後的夥計含糊地應了一聲,順手關嚴了房門,手在把手上重重地一摸。
謝文亨走進馬廄,剛解開腰帶,靠牆站着,正要放水,一個人影悄然而至,冷不防,手法熟練地把帶着草屑麻袋扣在了他頭上。
他哼唧了兩聲,掙扎着就要喊。
來人是鄭禮信。
他先是感覺這傢伙塊頭有點大,自己胳膊腿不太夠長,順手抄起個棍子壓在他脖子上。
“姓謝的,要錢還是要命,自己選,江湖人士行走江湖,靠的就是義字,得罪了三老四少,這個樑子得找回來……”鄭禮信壓低聲音,張嘴就是狠毒的話。
別看年紀小,他在北京城三教九流的人接觸多了,腦子靈活,這些話張嘴就來。
關鍵小傢伙心理素質好,不遠處人聲鼎沸,他看都不看,死死地盯着謝文亨,絲毫沒退縮。
謝文亨只知道遭遇了鬍子,至於脖子上壓的是槍還是刀,根本就沒敢想,一個勁地哼唧。
鄭禮信對着他後背就是沉重的幾腳,暗罵了幾句沒良心的老闆、狗奴才,抄起石灰塊,在他後背上寫了幾個字,才跳出了馬廄……
謝文亨試了試,發現人已經走了,才驚魂未定地站了起來。
站在院子裡,他滿頭細密汗珠,擡頭看去,對方早就沒了人影。
他想起來了,剛纔出來,自傢伙計沒跟出來,那個人應該就是剛纔動手的傢伙。
自然的,他低聲罵了一頓,但也只能忍了這口氣。
畢竟在自己地盤上叫人下了黑手,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這要傳出去,臉就丟大了。
無奈下,他去了西邊大屋。
這裡燈火通明,嘎斯燈照的滿屋子白晝一般。
看客圍成了一圈,有的則待在通鋪上,興高采烈地觀看錶演。
一男一女兩個演員裝扮低俗,動作嫺熟,小絕活不少,段子更葷更接地氣,轉來轉去,不時引起叫好聲。
他剛走進去,有認識他的紛紛讓開。
外面傳來一陣說話聲。
尤里科夫在一羣人簇擁下,大馬金刀地也進來了。
眼看着貴賓來了,謝文亨吆三喝四地叫人擺上茶桌,上茶水和乾果。
“謝,謝……竟然有這麼要的表演,您,您和誰搭檔?用你們的話說叫什麼了?”尤里科夫一進屋,就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場景。
加上酒精刺激,他一改平時的冷酷,失聲笑了起來。
在他提醒下,衆人朝着謝文亨看來。
老謝似乎忘了一件事,自己臉上掛着不少雜物,下巴上混雜着雪和土,狼狽不堪。
這還不算,熟悉漢字的尤里科夫看出來了,他後背上寫着“死太監”三個字。
鄭禮信就是敢和大太監對着幹纔來此避難的,打心眼裡恨太監,就順手寫上了。
看客們都在興頭上呢,看清了那些字,先是膽怯地沉默,隨後有膽大的說了句“謝掌櫃還有這愛好啊,一會得演一出……”
衆人七嘴八舌,嘲諷聲聲,謝文亨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裡醞釀了好一會,忽然咆哮如雷地喊了起來:
“夥計呢,都死哪了,啥也別幹了,抓賊去,有人欺負到老子頭上了,對了,他們是對着尤里科夫先生來的。”
眼看着丟人丟到份上了,謝文亨發怒了。
儘管沒把握抓到這傢伙,可這個面子得找回來。
尤里科夫的人,大個夥計,大車店的人,很快站在了院子裡,馬燈、火把、獵槍映照着一張張兇狠的臉……
就在他們興師動衆地準備捉賊時,一個小廚子搓着手,在同伴慫恿下戰戰兢兢地揭發說:“老闆,有個半大小子在後廚待了會,教我做菜了,後來……”
後來很多身強力壯的夥計喝了肉湯,都睡着了。
“找啊,跑不遠。”謝文亨沒多想,預感兇手就是那傢伙,叫囂着趕緊搜查,一定帶上狼狗黑虎。
到了這時候,他明白了,兇手膽子太大了,自己走出門來,對方冒充了夥計,把房門用鐵絲掛上了。
再加上風大,縱然狼狗嗅覺好,也聽不到外面動靜。
於是,他把一羣虎狼般的夥計放了出去,開始在四周搜尋。
不一會功夫,就有人發現了蹤跡:東邊大地裡有腳印子。
豈不知這會的鄭禮信也後悔呢。
使壞動手的時候憑着一腔熱血,光尋思報仇了,當時沒考慮那麼多,幹了謝文亨一頓,心裡暢快,這會才知道麻煩了。
大車店在郊外,周圍房屋稀少,除了兩條路,滿眼都是田野大地。
人家有馬車,馬腳力快,追人不費事,要是在路上跑,準保被抓住。
遲疑了下,他朝着東邊大地裡跑去。
這也不難理解,他從東邊找來的,東邊是市區,往那裡跑自然有機會。
他才狂奔出幾百米,後面的人就追上來了。
一個個火把刺眼炫目,人羣前面的狼狗發出了預警的吼叫。
鄭禮信甩開大步跑着,不時回頭看看,心氣沒問題,只是覺得在雪地裡跑步,阻力巨大,體力耗損嚴重,感覺筋疲力盡,渾身被抽乾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