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遊家班接的第一單活是水莊的毛長生家。
過來接活的是長生的侄兒。一進院子就給我父親派煙,父親把香菸吸得有滋有味的,一臉的幸福。這是他的嗩吶匠兒子嚴格意義上給他帶來的第一次實惠,滋味自然是與衆不同的。
我剛從屋子裡出來,父親就衝着我喊:“八臺喲!”
“我叔是啥人?別說八臺,十六臺也不在話下的。”接活的說。
父親白了長生侄兒一眼:“你媽的逼,哪有十六臺?”
長生侄兒咧了咧嘴,說現在不是天鳴做主嗎?自個兒造啊!別說十六臺,捋出個九九八十一臺也行啊!
父親這回笑了,快意地猛吸了一大口煙,他從蹲着的長條木凳子上一躍而下,說:“那倒是。”
我點了師傅和幾個師兄的名字,長生侄兒就蹦躂着去通知了,走的時候又給父親派了一支菸。父親接過香菸說你龜兒子腳程放快些,晚上要吹一道的喲。
其他幾個師兄都來了,師傅和藍玉沒有來。長生侄兒說他好說歹說說到口水都幹了,師傅還是不來,只推說身子不太利索。我沒有問他藍玉爲什麼沒有來。
我家屋子不大,寨鄰來了不少,把一個院子堵得滿滿的,都想看看遊家班的第一次出活預演。大莊叔也來了,父親還單獨給了他一條獨凳子和一碗濃茶。大莊叔一臉的笑,說真沒想到這嗩吶班的當家人會是天鳴這崽兒,平時十棍子敲不出一個屁,吹起嗩吶來還叫喳喳的呢!當年你爹說你能吹上《百鳥朝鳳》老子還不相信呢,看來你遊家真的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幾個師兄話不多,一直笑,父親給每個人都倒了一碗燒
酒,還不停地催促說喝啊喝啊潤潤嗓子啊!
水莊的夜晚好多年沒有這樣熱鬧了。四支嗩吶嗚嗚啦啦地吼。奏完一曲喪調,人羣裡有人喊說天鳴整一曲《百鳥朝鳳》給大家聽聽。我說那不行,師傅交代過的,這曲子是不能亂吹的。人羣又起來一陣哄,老莊叔把凳子往我面前挪了挪,說就整一段,給大夥洗洗耳朵,這曲子當年蕭大老師走的時候我聽焦三爺整過一回,那陣勢真他奶奶的不得了,能把人的骨頭都給吹酥了。我還是搖頭,父親站在我身後對大家說今天就到這兒吧,以後機會多的是,天鳴保證給大家吹。老莊叔看見父親發了話,也站起來說對對對,不依規矩不成,以後聽的時間還多,散了吧都。
人羣散了去,我對幾個師兄說,這是遊家班第一次接活,不能砸了,再走幾遍吧。
遠遠地就看見了長生,他頭上頂着一塊雪白的孝布站在院子邊等我們。看我們過來,長生給每個人派了一支菸,自己也啜上一支。我說老人傢什麼時候走的?長生噴出一口煙,笑着說這個月都死三四次了,死去沒多久又緩了過來,直到昨天早晨纔算是死透。旁邊一個老人乾咳了兩聲,說長生,快行接師禮呀!接師禮就是磕頭。長生回頭看了看旁邊的老人,說接什麼卵師呀!天鳴和我啥關係?一起比過雞雞的。然後他回頭看着我笑笑,我也笑笑。
我其實倒是很希望長生給我磕個頭。長生比我大五歲,是個精靈貨,個子也比我大,小時候放牛我沒少挨他揍,揍了我還要我喊他爹,喊過他多少回爹我都忘了。我一直想着報仇的,慢慢長大了,懂事了,報仇這個事情也就丟到一邊了。今天本來是個機會,可長生還是顯示着他一貫的與衆不同。算
起來,長生算是水莊第一個穿夾克和牛仔褲的人,這幾年水莊人都前仆後繼地把庇護了自己幾千年的土牆房推到了,於是水莊出現了一排一排的鑲着白晃晃瓷磚的磚牆房。水生看準了這個變化,拉上一羣人在水莊的河灘上搞了一個磚廠。現在水莊好多人都不叫他長生了,叫他毛老闆。
長生給遊家班的待遇,充分展示了他毛老闆這個稱呼並非浪得虛名。一人一條香菸,比起那些一支一支扔散煙的人家戶,這種一次性的大額支付確實讓人快意,因爲我從幾個師兄接過香菸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們像打了一輩子小魚小蝦的漁民,今天忽然就網起來了一頭海豹。
然後,你就可以看見我的幾個師兄在吹奏的時候是多麼的賣力,我真擔心他們用力過猛會震破手裡的嗩吶。特別是長生打我們旁邊經過的時候,我大師兄高高墳起的腮幫子像極了他妻子懷胎十月時的大肚皮。
除了香菸,毛老闆的慷慨還體現在很多細節上,比如潤嗓酒,是瓶裝的老窖;再比如樂師飯,居然有蝦。那玩意通體透紅中規中矩地趴在盤子裡,連我都看得傻了。蝦我聽說過的,是水裡的東西,我們無雙鎮好多水,可我們無雙鎮的水裡沒有蝦,只有一汪一汪淡綠的水草。長生最大的慷慨還不是這些,而是看見我們賣力地吹奏時,他就會過來先給每個人遞上一支菸,說別太當回事了,隨便吹吹就他媽結了。
走的那天長生沒有送我們,而是每人遞給我們一把錢。大師兄說了,這是他吹嗩吶以來領到的最多一回錢。二師兄在一邊也說,錢是最多的一次,可吹的是最輕鬆的一次。
我捏着一把錢站在水莊的木橋上,木木地看着一莊子正起來的炊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