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美圓抱着女兒的照片,蜷縮在牀上。
整整一夜,她都沒有鬆手。
已然哭乾眼淚的她,現在只剩下絕望。女兒走了,她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以後的生活。
混沌之中,高美圓又看見了女兒薇薇,只見她在一邊揹着書包,一邊對她嚷着,“媽,來不及吃早餐了,我要遲到了……”
臥室的門,被輕輕推開,龐亦走了進來,他把妻子懷中的相框輕輕拿了下來,扣到桌上,然後拽了一片被子將妻子輕輕蓋上。
做完這一切,他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點上一支菸。
人生第一次,他竟然被煙嗆到強烈咳嗽着,眼淚都咳出來了,彷彿在一夜之間,龐亦就變成了一個60歲的老人,經不起任何刺激。
叮鈴鈴。
茶几上的電話響起,龐亦接起電話,裡面傳出了小舅子高健的聲音。
“喂,姐夫。那個陳院長又來找我談了,說錢可以加到一百萬……姐夫,人死不能復生……”
“說多少遍了,不要談錢!”龐亦突然怒吼着打斷高健的話,“我要真相,我要知道手術時的真相!”
“那個劉院長說了,就是技術上的原因,導致了大出血……”
“放屁!”龐亦的吼聲漸漸沙啞,“這種手術不是很常見麼?怎麼就會大出血!那個劉成勳不是給市長做過手術的人麼?怎麼就會大出血!什麼技術原因,鬼才相信!”龐亦那抓着電話的手,隨着暴躁的聲音不住顫抖起來。
電話那頭的高健,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不過,姐夫,我的一個朋友,倒是在病房聽說了另外一個版本。”
“說!”
“手術……也可能不是劉成勳做的。因爲他帶了一個什麼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很多手術,都是那個學生做的。”
高健的話,讓龐亦恍惚想起了什麼。他早年就聽人說過,那些大醫院的教授專家,雖然頂着主刀的名義,但是實際上的手術,都是讓實習學生做的。
他又回想着那些醫院領導關於手術細節的模糊說法,而劉成勳又在手術後避而不見,這樣一來,一切都對應上了!
肯定就是這麼回事!
霍的一聲,龐亦站起身。
雖然自從龐薇薇走後,龐亦滴水未進,但是,那股強烈的信念的一直支撐着他,要爲女兒討回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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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薇薇死後,劉成勳便像換了個人一樣,他以往那種威嚴的教授氣度蕩然無存,整個人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萎靡不振。
做了整整30年手術的劉成勳,也並非沒有經歷過患者死亡的事件,但是,以前那些患者的死亡都是不可逆轉,劉成勳自認爲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所以問心無愧。
但是,龐薇薇不一樣。她本可以不用死的,只因爲自己錯信了那個看似很優秀的人。
但是,這又能怪誰呢?當初,三個年輕醫生剛剛入科,劉成勳第一個便要了段旭,現在,段旭惹出瞭如此大禍,劉成勳只能自吞苦果,怪自己有眼無珠了。
在討論如何解決龐薇薇事件的內部會議上,劉成勳始終低頭坐着,一言不發。
那些院領導在說些什麼,他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會議之末,陳平志問劉成勳是什麼意見,劉成勳擡起頭愣了半天,含糊應道,“哦……就按領導的意思辦吧。”
會議室內的院領導們面面相覷,然後都無奈搖頭。他們連一個共同商定的解決方案都沒有,那裡來的什麼意思?
會議正接近尾聲之時,門忽然被推開,只見林爽站在門口,焦急向陳平志和段常青道:“不好了,龐薇薇他爸帶人衝進了普外科,把辦公室和護士站都砸了!”
“啊!”
段常青一聽,本來混沌的腦袋又大了。他心裡既震驚又奇怪,昨天家屬在得知龐薇薇之死以後,雖然情緒也十分激動,但是,似乎還保持了相當的理性和剋制,儘管他們在醫院擺起了靈堂花圈,但卻始終沒有做出其它過激舉動。
但是,今天這是怎麼了?
段常青正納悶時,只聽林爽又急道,“他們嚷嚷着,要我們院方交出劉教授和段旭!”
聽見林爽這話,段常青方知道大事不妙了,對方既然點出了段旭的名字,那就說明對於手術時情形,已經有所知曉。
段常青的臉色,越發焦急而難看。
就在昨天,當段常青剛剛得知侄子闖下大禍之後,也是又氣又急,他本打算狠狠訓斥段旭一番。不過,當他走進手術室,看見癱坐在牆角已然精神崩潰的段旭之時,疼惜之心又起。段常青知道再多訓斥也挽回不了什麼了,他只好先把段旭送回了家,並叮囑最近幾天都不要來上班了。
事件發生之後,段常青也曾嘗試聯繫了一下那個曾作爲中間人的醫保局工作人員,希望他能幫忙從中協調一下,但是得到的卻是對方冷冰冰的回覆:你醫院都把人家的女兒做死了,要我怎麼協調?
段常青微微閉上眼,心中一片陰雲,他真不知道段旭闖下的這次大禍,究竟要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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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亦帶着各路親屬,在找不見劉成勳和段旭的情況下,將普外科的辦公室砸了個稀里嘩啦,就在他還要帶領家屬去砸醫院的機關樓時,警察終於趕到,制止了這場騷亂。
當然,警察們也知道龐亦剛死了女兒,所以並沒有對其進行拘留或者進一步處理,只是教育了一番,便把他放了出來。
可是,龐亦前腳從派出所出來,後腳又到醫院去鬧,然後醫院再報警……這樣幾次三番,連轄區派出所所長都受不了,親自來找陳平志。
所長勸陳平志趕緊解決事端,可陳平志衝着所長兩手一攤,無奈說道,“我這兒都提出賠償100萬了,那頭兒還不罷休,我還能怎麼辦?難不成把醫院都賠給他們?”
又是一番商討合計之後,那所長最後勸陳平志:解鈴還須繫鈴人,之前院方一直是領導出面,說話含糊其詞,不疼不癢,家屬當然不能接受。莫不如就讓參與手術的人單獨和家屬見上一面,誠懇道歉,並拿出足夠誠意,這樣事情或許才能解決。
陳平志也知道,所長的話不無道理,可是,作爲一院之長,他考慮的問題必須還要更全面和謹慎一些。
第一,如果真讓劉成勳和段旭直接面對龐亦夫婦,那兩人的安全如何保證?畢竟這龐亦夫婦剛剛失去女兒,做出什麼樣過激的事情都不奇怪。
第二,就算龐亦夫婦控制住了情緒,可是,那也不代表事情一定能得到解決。一旦劉成勳和段旭承認了手術時那些不規範的行爲,但卻仍然得不到對方的諒解,那事情到時就更麻煩了。因爲最後這件事一旦上了鬧上了法庭,劉成勳和段旭道歉時的話,都會立刻成爲十分關鍵的對院方不利的證據。
就在陳平志左思右想,進退維谷時,另一件對長鬆醫院影響深遠的事件,正在悄然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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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旭在家休息兩天之後,精神狀態漸漸有所恢復,這天上午,他瞞着大伯段常青,悄悄返回了醫院。
走到醫院外科大樓門口時,他便遠遠看見了那些靈堂和花圈,那碩大的龐薇薇的黑白照片,讓他的心一陣陣抽搐着。他不敢去看龐薇薇的照片,所以只低着頭,繞到了外科樓的背面,由後門上樓。
他首先來的地方,是楊冰榮的教授辦公室,因爲他現在感覺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楊教授。
因爲楊冰榮一直就是最看好他的那個人,他曾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表示,段旭將來的造詣,很可能在他之上。
可是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楊教授還會怎麼看他?
段旭輕輕敲起了楊教授辦公室的門,當聽見了那聲熟悉的“請進”之後,他推門走了進去。
此時的楊冰榮,正站在窗前看着樓下的那些靈堂花圈,一臉愁容,當段旭輕輕走到他旁邊時,他只是微微側目看了一眼,便又把目光聚焦在樓下。
楊冰榮至今不太敢相信,那種爲人不齒的絕對低級的錯誤,竟然是段旭犯下的。甚至,當初他剛剛聽到那個令人震驚的醫療事故後,還一度誤以爲是手術室把年輕醫生的名字搞錯了。
段旭站在楊教授面前,低着頭,像一個罪人一般。
“楊教授,對不起,讓您失望了。”
楊冰榮長長嘆了口氣,負起手。現在的他,精神狀態已經不再那麼矍鑠了,他的背微微佝僂着,看起來已經像一個真正的老人了。
“小段,發生了這麼多的事,你最該道歉的人,可不是我。看看樓下吧,一個家庭因爲你的錯誤而就此破碎,一個醫院因爲你的錯誤而幾乎癱瘓……”
楊冰榮說着說着,漸漸停頓下來。因爲他忽然發現,整個事件,似乎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日常的查房之中,他總是關注那些技術層面的細節,卻忽視了很多東西,比如年輕醫生的心理問題,比如每一把手術刀背後所承載的那些真正意義。
段旭見楊教授的話只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以爲教授是在暗示他什麼,略一思考之後,他感覺自己悟出了一些東西。他想,楊教授應該是在暗示他:要勇於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那些責任。
“楊教授,我明白了。”段旭說着,給楊冰榮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轉身離開教授辦公室。
站在窗前的楊冰榮也是微微一愣:你明白什麼了?
楊冰榮回想着自己剛剛和段旭說過的那些話,然後又看了看樓下的靈堂和花圈,忽然之間,他明白段旭要去做什麼了!
這怎麼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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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旭從教授辦公室出來之後,便直接下樓,他來到外科樓正門處的龐薇薇的靈堂之前,對着那龐薇薇的遺像,深深鞠了三個躬。
此時,負責看守靈堂的恰好是龐薇薇的舅舅高健以及另外幾個年青男性家屬,他們並未見過段旭,所以當看見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對着龐薇薇的遺像鞠躬時,都是一陣疑惑。
“這小年青是誰啊?”
“不知道……”
就在所有人納悶時,鞠躬完畢的段旭挺直了身體,對着那些陌生的面孔說道:“我是普外科醫生段旭,龐薇薇的死,都是我的錯……”
段旭的話,猶如平地一聲驚雷。
那高健一聽“段旭”這兩個字,突然之間就紅了眼,他不等段旭把話說完,便咬牙喊道,“你奶奶的,原來你就是害死薇薇的醫生啊!去死吧!”在高健的帶領之下,那些年青家屬一起衝了上來,他們把段旭摁在地上,開始了一通拳打腳踢。
倒在地上的段旭,抱着頭,蜷縮着身體,任由那些拳頭和腳如雨點般落在他身上。
“住手,你們都住手!”
這時,只見老教授楊冰榮顫顫巍巍從外科樓裡趕了出來。楊冰榮以爲,自己這把年紀,應該沒有人會動他的,所以他纔敢上去解救段旭。
可是,楊冰榮卻忘記了,那些陷入瘋狂的家屬,根本不會理會他有多大年齡。
就在他剛剛接近人羣時,高健那粗壯的手掌一下推在了楊冰榮身上。
“老頭滾開!”
其實,自從龐薇薇離世的兩天以來,高健的手已經推搡過無數次醫生或者保安了,那些人大都身強體壯,頂多被推個趔趄,並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損傷。
可是,楊冰榮可不一樣,他畢竟是一個70多歲的老人。
高健一掌下去,楊冰榮後退不及,兩腿交錯一絆,腦袋頓時重重磕在堅硬的地面上。
倒在地上的楊冰榮,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想重新坐起來,可是,腦袋裡流淌的那股沉重的力量,又將他生生拽回地面。
他的四肢,突然就不聽使喚了。
他的視線,也漸漸模糊起來。
他的眼前,不知爲何突然出現了許多許多的人和事,他的父母,他第一次手術的病人,他和愛人的第一次見面,那個雙頭女孩羅小娟,離去的徒弟周革新……在楊冰榮閉上雙眼之前,停留在他視野裡的最後畫面,是外科大樓東南角的那棵他三十年前親手栽下的巨大的梧桐。
此時,一片焦黃的樹葉,正從乾枯的樹杈間緩緩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