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磊的話一點也沒有錯。雖然長鬆醫院通過努力把吻合器事故的損害降到了最低,但是,中心醫院和濱海二院卻沒能有這樣的本事。
中心醫院死亡2人。
濱海二院死亡3人。
原本這兩家醫院也想通過努力將事故內部消化,不過,有死亡患者的家屬卻偏偏找到了媒體。媒體一介入,所有事情就如失去閥門的高壓鍋一般,任誰也蓋不住了。
鋪天蓋地,沸沸揚揚,一時間,濱海市上下對此事件無人不知,毫不擴張的說,在那個時間段,濱海老百姓見面時的招呼,都由“吃了麼?”變成了“聽說醫院那事沒?”
當然,輿情中的情緒,大部分都是譴責和憤怒,也有各種無助的吶喊:天吶,濱海還有可以信任的醫院麼?
輿情緊急,上面派來的調查組也第一時間進駐濱海市。
雖然在陳平志的指令之下,長鬆醫院可以每天把數十個記者拒之門外,不過,對於調查組的工作人員,卻是一個也不敢拒絕。
孫立文接觸的第一波調查組工作人員,是兩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一男一女。
談話的地點,就在孫立文的辦公室。
落座之後,孫立文給兩人各到了一杯純淨水---這是孫立文成爲科主任以來,第一次在自己的辦公室給別人倒水。
“謝謝。”女調查員點了點頭,浮現出一絲禮貌而僵硬的微笑。
而那個男調查員,卻一直保持着嚴肅的狀態,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那水杯一眼,更別提碰上一下。
“哦,對了,孫主任,正式調查開始之前,我有個題外問題想問您一下。”女調查員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道。
“嗯,請問。”
“我進外科大樓的時候,發現樓下梧桐樹那裡停了一輛奔馳邁巴赫,請問,那是您的車麼?”
尷尬笑後,孫立文微微點頭。當然,孫立文不需要覈對車輛信息,因爲全院上下只有他這一輛。
“哦,我名下沒有房產,所有投資都在車上了。”孫立文的這句補充,意在證明自己並不是很有錢。
“沒事。我就是隨便問問,選擇什麼樣的消費觀念是您的自由。”女調查員淡淡看了孫立文一眼,她已然從孫立文的表情動作上,捕獲到了一絲什麼。
女調查員打開隨身的記錄儀放在桌上,然後又動作輕盈地打開記錄本。
“調查正式開始。孫主任,我們今天來的目的,主要是調查賽宏醫療器械的不良反應事件,這裡有一些問題需要問您,請您務必誠實回答,在這個過程中,如果您有故意隱瞞或者說謊,那產生的一切後果,將由您自己全部承擔,明白麼?”
女調查員的正式開場白,清晰到讓孫立文渾身發冷。孫立文將兩手緊緊交握在一起,輕輕點了點頭,“明白。”
開始的幾個問題,都是關於那些產生不良反應的患者,比如何時發現,具體人數,具體處理等等,關於這些,孫立文全部毫不保留地如實回答,他自信在對於這些患者的醫療處理上,自己是沒有任何瑕疵的。
女調查員將孫立文的回答一一記錄之後,突然擡頭,問出了一個讓孫立文措手不及的問題,“孫主任,您發現這種集體性不良反應之後,爲什麼沒有第一時間上報衛生局的公共安全科?”
女調查員的這個問題,讓孫立文心中“咯噔”一下,他馬上意識到,沒有及時上報,就是責任之一!
這時,孫立文能回答什麼呢?說“忘了”顯然過於兒戲,說“想把事情捂起來”那無異於找死。
孫立文的額頭,微微沁出薄汗。
見孫立文沉默,一直表情冷肅的男調查員終於發話了,“這麼大的集體不良反應的事件,你們濱海市任何一家醫院都沒有上報,而省衛生局得知的渠道,竟然是一個患者家屬寫的材料。孫主任,對此,你想說點什麼?”
“我……”孫立文深吸了口氣,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哦……別家醫院的情況我不清楚。但事發時對於病因的判斷,我們當時也只是猜測,那些患者的症狀雖然像吻合器排異反應造成的,但是也不能排除某種特殊感染,以及患者特殊體質問題。所以,在沒搞清病因的情況下,不能貿然下定論,我想等原因明確了之後,再正式上報。這樣,也符合嚴謹的科學態度。”
面對孫立文的這個解釋,兩個調查員相互望了一眼,竟是沒有再說什麼。
“孫主任,還有個問題。我們經過調查發現,最近兩年,這個賽宏公司的醫療器械,在你們科的使用率非常之高,使用率甚至超過了80%,請問,這是什麼原因呢?”
聽到此,孫立文的心跳持續加速,他爲了讓自己說話時不至於聲音顫抖,於是簡短道,“當然是因爲好用。”
“沒有別的原因?”
女調查員停下筆看着孫立文,而那個男調查員更是把雙臂抱在胸前,緊緊盯着孫立文,那眼神,分明就如同警察審視犯人一般。
“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好用。”孫立文再一次簡短重複道。
女調查員吐了口氣,簡短記錄之後,又擡頭問道,“孫主任,您認識方清冉麼?”
“是的,認識,但是不熟。”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哦,他是賽宏的經銷商,有時會向我和我的醫生們推薦醫療器械以及介紹各種器械的使用特點。”
“那你們有經濟上的往來麼?”
“沒有。”
“一次也沒有?”
“是的,一次也沒有。”
孫立文回答這個問題時,倒是有些底氣。因爲按照字面意思,他的確和方清冉沒有任何經濟上的往來,因爲每次涉及關於錢的事,都是周華出現。現在對方沒有提及周華,也就意味着調查還沒有細化到這種程度。
“孫主任,你可能還不知道吧。”男調查員的表情冷峻地淡淡接道,“這個方清冉,已經被我們扣押了。”
“啊,爲什麼?”
“他的醫療器械銷售記錄,被查出多處造假,我們懷疑這其中涉及鉅額醫療賄賂。”
“哦。”孫立文不再敢去看兩個調查員的眼神,雙手也只能通過狠狠握拳來壓制那幾乎要從喉嚨跳出的心臟。
談話結束之際,女調查員把記錄本推給孫立文,“孫主任,您看下,如果我記錄的沒問題,請您在後面寫上‘調查記錄屬實’這幾個字,然後簽上您的名字以及日期。”
孫立文現在一心只想讓調查快點結束,也無心去看那本上記得什麼,拿起筆便開始按照要求籤字。
就在孫立文埋頭寫字時,那男調查員卻以一副冰冷的口吻慢慢說道,“孫主任,在我們這裡,無論什麼罪名,自我坦白和負隅頑抗,都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性質和結果。”
對於這樣幾乎**的暗示,孫立文還能說什麼?
他只能佯裝沒聽見那些話,顫顫巍巍地強行堅持着把那些字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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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下班時間,長鬆醫院的門口又匯聚起了車流人河,汽車的鳴笛聲遠近疊起。
而在長鬆醫院的那棵大梧桐樹之下,那輛引人注目的奔馳車依舊停在那裡。
此時,孫立文就坐在那輛車內,面對那豪華的儀表盤,他目光呆滯,腦中一片混沌。
他想靠着椅背休息一會兒,可是,他一閉上眼,腦中就會立刻浮現出那兩個調查員冰冷的眼神。
這樣恍惚之間,也不知過了多久,車門突然被打開,挎着揹包的陳妍坐進了車的副駕駛。
“立文。我聽說今天有兩個調查員來找你,怎麼樣,沒事吧?”陳妍說着,把手輕輕搭在孫立文手上。
孫立文吐了口氣,微微低下頭。
陳妍看着孫立文的表情,心中隱然猜出了一些不妙。若是其它女人,在此時一定刨根挖底追問個不停,但是陳妍卻並非那種聒噪的女人,她望着孫立文那滿面的焦慮,突然也安靜下來。
她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收攏五指輕輕握住孫立文的手,讓他感知着自己的溫度。
沉默蔓延了好久之後,孫立文終於開口,“妍。我們分開吧……幸好,我們還沒結婚。”
“別說這些沒用的。”陳妍望着孫立文,輕輕咬着下脣,“也許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糟。”
當然,這話僅僅是陳妍用來安慰孫立文的,事情糟不糟,不是誰想出來的,而是前因所鑄,後果已定。
在接下來兩天的時間裡,孫立文終於體會到“惶惶不可終日”這句話的意思了。
媒體上,關於賽宏事件的報道不知爲何突然銷聲匿跡,但是,孫立文卻能從各種不同渠道聽說着爆炸性的新聞持續產生:中心醫院的器械科科長被扣押,普外科科主任被扣押,二院的副院長被扣押,綜合外科科主任被扣押……直到最後,當孫立文站在辦公室窗前,遠遠看着挺着翩翩大腹的吳輝被兩個穿着制服的人塞進麪包車時,他突然感覺整個身體就像被掏空一樣,站都站不穩了。
他扶着桌子坐下,鬼使神差打開電腦,進入了購買火車票和飛機票的網頁,可是,當他輸入身份證號碼時,得到的提示卻是:對不起,此身份信息已經被限制使用。
孫立文癱坐在椅子上,仰視着頂棚的吊燈,再次進入了一種因應激產生的混亂狀態,這種情況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辦公室的門終於被敲了幾下,然後被推開,兩個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走進辦公室,把一張蓋着紅戳的拘捕令放拍在他面前的桌上……
心懸了好久好久的孫立文,終於在這一刻,不用再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