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東國中南部,加羅城。
清晨四點天就亮了,青灰色的霧靄透着絲淡粉色,薄薄一層籠罩着這個殘敗而死寂的城市。
城中心一棟四層高的房子頂層,窗戶緊閉,窗子上糊滿報紙。室內光線昏暗,光禿禿的水泥牆面和地板,擺着一桌一椅一牀。
一個小電風扇在牀頭呼呼轉動,忽然,電流滋地一聲,扇葉沒勁兒了,越轉越慢,晃晃悠悠繞幾圈,終於停止。
又停電了。
不過幾分鐘,牀上的宋冉醒了過來,摸摸脖子,一層細汗。
快九月中旬了,天氣還是炎熱。
這些天,加羅城的氣溫始終在三十五度以上,體感溫度超過四十。宋冉駐守一個月了,剛來那會兒天天近五十度纔是要命。
一個多月前,東國戰事惡化,平民傷亡不計其數。各國的戰地記者,慈善組織,志願者,無國界醫生,以及聯合國維和部隊都進駐到了這個國家。
樑城衛視也派了記者過來。幾個男同事去了前線,宋冉留在UN維和部隊的駐紮地加羅,負責對當地東國軍民和維和部隊的情況進行報道。
她大部分時間在中國駐地內爲本國軍隊做記錄服務,偶爾去其他隊伍裡採訪。今天剛好有特殊任務,要跟一隊外國兵去執行解救任務。
她把鬧鐘定在四點半,現在還有一刻鐘時間。宋冉開窗透透氣,看見加羅城一片灰敗。她倚着窗子吹了會兒晨風,好似聽着這座城市喘息的聲音。
不一會兒,鬧鐘響了。她收拾好自己,出了門,在古舊的樓道里碰見了東國當地的記者薩辛。
“早上好!”他拿英語打招呼。
“早上好!”宋冉說,“停電了,你知道嗎?”
“知道。以後停電會越來越多,習慣就好。”
“這麼看來,局面對政府軍不利?”
薩辛聳聳肩,攤着手:“你知道的,兩面夾擊。”半個月前,極端恐怖組織也參與進來了,給本就惡劣的東國局勢添油加柴。
“阿勒會失守嗎?”阿勒城是離加羅最近的一處三方交戰重鎮,也是幾方勢力死死搶佔的樞紐。
“只有主知道。”薩辛在胸前畫了個禱告的符號,指了下天。
薩辛年紀比表弟冉池還小,才二十歲。他是首都伽瑪理工大學的大二學生,戰爭爆發後揣着相機就上了前線,說是要把自己國家的真相記錄下來。他又高又瘦,眼窩深,眉骨高,面龐有着當地人深邃的輪廓。但畢竟是學生,太嫩了,爲了看着成熟些,他故意蓄起鬍子。
兩人今天要跟着一支歐美維和小分隊去100公里外的小鎮解救平民。
薩辛不太喜歡美國人,他想去最前線拍攝東國軍隊的作戰畫面。但他畢竟不是專業記者,沒那個資格。
而同路的美國兵也不太在意他倆,一路跟幾個歐美戰地記者聊得歡暢。
宋冉同一隊軍人還有記者擠坐在軍用卡車後頭,她戴着頭盔穿着防彈衣,眯眼看着車後頭揚起的陣陣沙塵,有一陣沒一陣地聽着他們英語聊天。
半路,一個叫班傑明的美國兵忽然問她:“我好像見過你。”
宋冉沒有印象。
“我們隔壁是中國兵駐地,你經常去。你是中國人?”
“是。”
話音剛落,有個英國兵笑起來:“你們的軍人種菜種得怎麼樣了?”
四周頓起一片鬨笑。
薩辛尷尬地看着宋冉,不知該怎麼解圍。
駐守加羅的維和人員來自十個國家,統一由聯合指揮部調遣。指揮部里歐美軍官居多。哪怕在戰場上,也是有歧視的。他們認爲亞洲人體弱且能力不足。作戰的事兒通常都歸歐美部隊。中國主要負責公路建設,物資運輸,醫療救援,外加保護志願者、醫生等國際救援人員。
而中國官兵抽出空閒在駐地裡開闢幾塊荒地種起了蔬菜,還養了雞,儼然成了一道景觀。
宋冉看着他們,等他們笑完了,說:“謝謝關心,白菜已經成熟,肉雞也長得不錯。前兩天,我們的士兵還送了一些去戰地醫院,給受傷的美國兵加餐補充營養。你們不知道嗎?”
笑聲停了。
班傑明和同伴交換一下眼神,說:“我們也想種菜養雞,但要上前線作戰,任務重。”
宋冉說:“種植也是一門科學,打得了子彈,不一定播得好種子。”
班傑明聳肩撇嘴,不接話了。
隊伍抵達目的地時,是早上九點。
小鎮在加羅北方,離阿勒城不遠。鎮子地處偏僻,戰爭損毀程度不重,卻荒無人煙。
宋冉跟着隊伍潛伏進了小鎮。
來的路上還歡聲笑語,進了鎮子所有人都異常警惕。
宋冉小心潛伏過一條空曠安靜的街道,身後有人踩到廢棄易拉罐,發出聲響。她驚覺回頭,是班傑明。
他和同伴見她被嚇到,都咧嘴無聲地笑起來,眉毛快從臉上飛出去。宋冉無視掉他們嘲笑,拉好頭盔和麪罩,繼續小心向前。
潛了一路沒碰上意外,敵方軍隊似乎撤走了。
很快,維和小分隊在城中心的學校教學樓找到一撥避難的民衆,上至老人,下至兒童,大概一百來號人。
軍人們迅速護送民衆從學校後門撤離,突然,學校操場傳來一聲槍響,一個英國兵吼了聲:“有叛軍!”
宋冉一秒鐘就飛奔而去。
一瞬間,民衆瘋狂朝後門涌。軍隊果決分成兩撥,一撥護送一撥增援。而現場的戰地記者全數朝交火點衝去,除了薩辛,他展開手臂將幾個婦女兒童護在身前迅速往外走。
宋冉最先衝到教學樓底層的一間教室,正好趕上室內的維和兵跟對面教學樓裡的叛軍開火,你來我往,槍聲不斷。
上了戰場就能見分曉——幾個長期執行任務的習慣了這場面,上膛開槍瞄準躲避非常熟練;幾個新來的則有些膽怯,找掩護時渾身在抖。
宋冉躲在牆壁後邊,瞄着相機記錄。幾顆子彈打到她這面的牆壁上,炸得噼啪響,但牆厚,子彈穿不透。子彈不時從窗子裡射進來,嗖地從她面前飛過,把教室後排的玻璃窗打得稀巴爛。她高度緊張,竟忘了害怕。
對方人員不夠,交火不到一刻鐘就停止。叛軍死傷二十人,剩下幾個活的繳械投了降。原來,他們的隊伍放棄這座鎮子北上了。
結束後,宋冉返回學校後門,見薩辛正幫着大人們把小孩子一個個抱上車。
宋冉問:“你剛纔沒跟過去?”
“沒有。”
“你不是想靠近前線嗎?這麼好的機會。”
薩辛撓撓頭,笑道:“當時沒反應過來。”
解救出來的人很快被送去難民營,記者們也順勢就難民營做了番拍攝。
回加羅的路上,幾個記者討論着今天的槍戰和難民,以及各自|拍到的素材。只有薩辛坐在軍用車後頭,扭頭望着身後滿目瘡痍的土地。
那一刻,宋冉隱約察覺到了薩辛和他們這幫戰地記者的不同——
這是他的國家,不是他們的。
進入加羅城了,班傑明問宋冉去哪兒。
宋冉探頭看了下路,說:“我到前邊拐角下車。”
“去中國兵駐地?”
“嗯。”
班傑明走去前邊敲敲車窗,對駕駛室的戰友說:“前邊右拐,去中國兵駐地。”
宋冉不知道他幹嘛忽然好心送她。班傑明只是笑笑,沒說話。
下車後,車上幾個歐美兵衝她熱情招手:“See you!”
宋冉一頭霧水:“……”
回到駐地,宋冉直奔羅戰辦公室,羅戰是這個維和兵營的政委。宋冉在這兒待了一個多月,早和他們都混熟了。
一路上,不少士兵在操練。宋冉隨手拍了幾張照片。
走到盡頭,菜園子裡綠油油一片,幾天不見,小黃瓜和小西紅柿都長出來了。
宋冉湊過去看一眼,小黃瓜才手指長,尾巴上掛着大大的黃花兒;小西紅柿又青又硬,還沒核桃大,圓鼓鼓的像生氣的小孩兒。
她沒忍住湊過去嗅了嗅,氣息清新,是夏天的味道。
走進辦公室,羅戰正在分析戰事圖。
宋冉摘下防彈背心和頭盔,說:“黃瓜和西紅柿都長出來了。”
羅戰擡起頭來,笑:“成熟了送你幾顆。……今天跟他們出去,情況怎麼樣?”
“遇到了一小隊反政府軍。”宋冉說,“有個法國兵嚇得差點兒尿褲子。”
羅戰喜聞樂見:“你拍下來了?”
宋冉正咕嚕喝水,點了下頭。
“我們的防爆兵調遣過來了,聯合指揮部也給我們新增了排雷防爆的任務。你要有興趣,可以跟着。”
“真的?那太好了。”
“怎麼?天天跟着我們修路啊跑運輸的,無聊了吧?”
“……哪有?”
兩人聊了沒一會兒,外頭有了動靜,幾個官兵正準備給地裡澆水。宋冉摸摸自己編了一個星期的麻花辮,欲言又止。
羅戰:“怎麼了?”
“我能借你這水洗個頭嗎?就衝一衝。”宋冉心虛,小聲道,“洗完剛好可以澆水。”
羅戰哈哈笑起來:“你住的那塊兒最近停水停電吧。”
宋冉尷尬地點點頭。
“我們澆的水是淘米水。”
“我知道。正好,淘米水有營養,對頭髮好。”
羅戰忍俊不禁:“洗吧洗吧。”
“謝謝羅政,我會很節約的。”宋冉起身往外跑。
她一出門就解了皮筋散了辮子,頭髮熱氣騰騰的,都快熟了。
她穿過院子走去菜地,正好一隊官兵列隊走過,全是新面孔。
來新人了?
她疑惑回頭,忽然心頭一揪,好似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再定睛一看,不見了。那隊官兵和她擦身而過。
她默默落了口氣,應該是看錯了。
宋冉站在畦田邊,彎着腰低着腦袋,舀起一瓢涼水從後腦勺上澆下去。周身的熱氣頓時被澆滅,澆了個透心涼。
幾個相熟的官兵站在一旁圍觀,故意逗她。
士兵A:“一瓢水十美元啊!”
宋冉:“十美元?你當這是牛奶呢?”
士兵B:“牛奶要一百好嗎?”
士兵C:“耳朵旁邊還是乾的呢。”
士兵D:“要不要來點兒洗髮水?”
有人給她拿來一小袋洗髮水。
宋冉把泡沫沖掉後,又戀戀不捨衝了一瓢涼水。實在太熱了。
士兵A:“用水超標啦。”
士兵B:“等等,脖子上還有泡子沒沖掉。”
大家七嘴八舌笑成一團。幾隻雞在菜地上走來走去,有水濺過去,雞子便撲騰着翅膀飛走,撞得黃瓜秧子上小黃瓜撲簌簌搖。
宋冉扎着腦袋,雙手擰乾頭髮上的水。身後有人淡笑,嗓音像清泉一樣:“要不要來把梳子?”
宋冉一愣,猛地直起腰身將一頭溼發掀到腦後。她怔了兩三秒,也不管頭髮嗒嗒在滴水,回過頭去。
隔着一畦菜地,李瓚一身迷彩服,斜站着,抱着手臂微笑看着她。
他身邊幾個戰友將手搭在他肩上,都在衝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