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說什麼?”羅戰站在醫院後門的臺階上,對李瓚剛說的那句話驚詫不已。

李瓚關上醫院的後門,看向他:“我說,我想加入特別聯合部隊。”

特別聯合部隊是維和指揮部經東國政府授權、應戰爭形勢設立的一支特別作戰部隊,在戰場上擁有和東國本國部隊相同的前線作戰權利。

羅戰強調:“那是真的打仗。”李瓚笑了一下:“我也沒打算去玩。”

羅戰眼神微肅,瞪他一眼,說:“這個得要你指導員同意!你是江城軍區重點培養的拆彈兵,要有個什麼好歹,上頭找我要人,我找誰去。”

李瓚收了笑,說:“培養我不就是爲了實戰麼?成天躲在後頭,有什麼用處?”

羅戰眉頭緊鎖,掏出根菸來,思慮片刻,說:“這事兒我說了不算。等部隊裡頭商量了,結果通知你。”

“行。”李瓚轉身就走。

“李瓚。”羅戰叫住他,“陳鋒的意思是讓你過來豐富履歷,立個功,回去了好升軍銜。”

“如果面對屠殺,能無動於衷,人都做不成,還說什麼軍人。”

……

宋冉回到爆炸現場時,警戒線已拆除,街道簡單清理過,但能看出大灘血跡遺留的黑色痕跡。

她拍攝完幾段影像準備離開,看見一個髒兮兮的小男孩坐在路邊,抱着自己,癟着嘴巴,倔強地看着爆炸地,一邊看一邊抹眼淚。

宋冉拿出那顆一直沒捨得吃的蘋果遞給他。他烏黑髮亮的眼珠看向她,又看看蘋果,接了過去,一句話不說,小手將蘋果緊緊攥在手心。

宋冉本想摸摸他,但沒有,她轉身就走了。

那晚宋冉在旅館整理照片,其中一張給她很大沖擊——士兵從一地廢墟和遺體中抱起死去的小孩。她沒對照片做任何處理,直接發上推特,標題CARRY。

剛發出去,一條消息進來,是英國XX社的記者,問可不可以轉載。宋冉回覆同意,又有新消息進來,不斷有人申請轉載,她乾脆公開了授權。

這時傳來敲門聲,是薩辛。

宋冉一整天沒見到他,很擔心:“你今天還好嗎?”

“至少還活着。”薩辛聳聳肩,笑容無奈而苦澀。

“爆炸的事,我很抱歉。”

“不用。這樣的災難,這個國家已經經受得夠多。只不過,我原以爲加羅至少安全,看來也不行了。”

宋冉不知該怎麼安慰他。

“宋,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宋冉吃驚:“你要去哪兒?”

“離戰爭更近的地方。”這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說,“我不願再留守後方。我要去哈頗。”

哈頗在邊境,是正反勢力極端勢力三方交戰的地點。

前路兇險,宋冉心中無限感傷:“薩辛,請一定要平安。”

“願你也平安,宋。我會爲你祈禱。”

宋冉那晚睡得很不好。

人類的殘暴,生命的渺小,這些都讓她無能爲力。身在東國的她像被拋上孤島,身處蠻荒,遠離文明。可她甚至拿不起一支筆將滿心情緒書寫下來。

輾轉至深夜才入眠,第二天一早被劉宇飛電話叫醒,才知出了大事。

劉宇飛說照片CARRY傳遍了全球,讓她馬上準備和國內連線,做新聞直播採訪。掛電話前他說:“宋冉,好好幹。臺裡會捧你的。”

宋冉莫名其妙,不明白怎麼回事。她梳洗完畢,架上設備連線直播室。這次連線時間很長,近五分鐘。宋冉心有疑惑,但也從容地回答了主持人的問題。

連線完畢,她抽空上網,這才發現照片火了——

歐美各國的頭版頭條都登載了那張照片,並沿用了她起的標題CARRY。而她原圖的點贊轉發竟高達數百萬,評論區也被各國文字擠爆。

國內的工作羣裡也是潮水般的刷屏。

小秋:“你知道英國xx報怎麼評價麼,說這是一張改變歷史的照片。”

宋冉:“哪有那麼誇張……XX報寫新聞一直是這種語氣。”

小冬:“可那張照片拍得真好,我看見的時候都淚目了!好想哭!”

小春:“本來這段時間國際媒體對東國戰爭的熱度下去了,但現在又升溫,你功不可沒!”

宋冉並沒意識到這是多了不起的事,準備放下手機去工作。

這時,沈蓓私戳了她,問維和兵排雷採訪的事。

那期節目還沒播,但沈蓓提前看了剪輯。宋冉的拍攝素材很好,排雷,跑山坡,背麥子,訓話,有緊張也有愜意。領導表揚說展現了維和兵最真實的生活工作面貌。

沈蓓問:“你在那邊工作順利吧?”

“蠻順利的。”

“跟拍辛苦麼?”

“還好。就是天氣很熱。”宋冉一邊打字,一邊揣度她的目的。

“他們好相處麼?”

“都挺好的呀。”

宋冉等了會兒,但沈蓓沒繼續了。

她莫名不安。她對李瓚的拍攝只是工作,沈蓓不至於那麼敏感吧。

她有點心虛,可轉念一想,她什麼也沒做,問心無愧。

接下來三天,宋冉又是一次都沒再去駐地。

直到第四天,旅館前臺轉告說羅戰有事找她,讓她去一趟。

爆炸過去幾天了,受傷的士兵早已出院歸隊。城市上空籠罩的陰霾也漸漸散去。

正是黃昏,夕陽斜斜的,小針一樣紮在皮膚上。

這鬼地方不知什麼時候能涼快點兒。宋冉心想着,忽聽前邊一陣喧鬧。原來是幾個軍人在菜地裡頭鬧騰。

李瓚也在,軍綠色T恤,迷彩褲,跟幾個戰友在抓雞。

“臥槽!又跑了!”

“堵着!你堵哪兒啊?”

小夥子們平日拿槍拆雷都不在話下,此刻面對一隻大母雞卻束手無策。衆人圍追堵截,可那母雞靈活得很,一會兒往黃瓜秧子下鑽,一會兒往絲瓜架子上跳,又飛又跑,翅膀直撲騰,雞毛到處飛。

宋冉忍俊不禁,開了攝像機拍攝這輕鬆時刻。

正拍着,母雞撿路奔逃,撲向鏡頭。宋冉護着鏡頭後退,眼見那雞朝她頭上撞來,李瓚這下看準了,一把抓住它翅膀。

母雞拼命撲棱,扇下一堆雞毛在宋冉頭上。

李瓚抓住雞的兩邊翅膀,這下它徹底放棄掙扎,乖乖垂下腦袋。

“沒事吧?”他問。

“沒事。”宋冉匆匆擡頭瞥他一眼,又低頭撿頭髮上的雞毛。

李瓚擡手幫她撿;她餘光瞥見,裝作不知地扭過頭去。

正巧,站在辦公室門口的羅戰笑問:“宋記者,拍到什麼好素材了?”

“就抓雞唄。”她趁勢從李瓚身邊走開。

李瓚把手裡的雞交給戰友,目光追着宋冉看了一眼。

羅戰說:“排雷那期節目還沒播吧?”

“還沒。要到週六呢。”

“行。多幫這些小夥子們宣傳宣傳。”他玩笑道,“順便徵徵婚。”

宋冉也跟着玩笑,討賞地說:“那我幫忙了,隊裡能給我什麼好處呀?”

羅戰想一想,說:“這樣吧。這營地裡你要是看中了誰。不管是誰,只要沒結婚,你開口,組織給你安排!”

“哇哦!”一羣兵蛋子大聲起鬨。

宋冉霎時臉通紅。

李瓚坐在畦田邊,靜靜朝宋冉投去一瞥,她臉紅得跟小番茄似的。

羅戰笑:“你臉紅什麼?難不成真看中了誰?說吧,我給你做主。”

宋冉皺眉:“政委你有沒有正事的?沒事我走啦!”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進辦公室吧。”

羅戰轉身進屋,一羣跟宋冉相熟的士兵還不肯饒,坐在地上吹口哨起鬨。宋冉回頭瞪他們一眼,撿起一塊泥巴就朝士兵A砸過去。

“媽呀!”士兵A眼靈手快,擡手一擋,泥巴塊碎裂炸開,最大一塊砸到一旁李瓚的腦袋上。

“……”李瓚一臉無辜,衝宋冉微微睜了睜眼。

宋冉:“……”

她一聲不吭,扭頭進了辦公室。

李瓚低下頭,慢慢撥弄頭髮上的泥土,撣着撣着,脣角彎了彎。

一旁,戰友們歡樂無比,低語私聊。

士兵A:“誒,你們覺不覺得,宋記者特別可愛?”

士兵B:“早發現了,傻萌傻萌的;特不禁逗,一逗就臉紅。”

士兵C:“我就覺得她挺溫柔的,嘿嘿。”扭頭,“阿瓚,對吧?”

“……”李瓚說,“接觸不多。不知道。”

隔幾秒,默默加上一句,“工作挺認真靠譜。”

士兵D插話:“誒!我跟你們講她什麼時候最可愛。就她很認真在拍攝的時候,你突然上去,叫一聲‘宋記者!’她嚇得一個扭頭看過來那時候,那表情特別可愛,想捏她的臉。”

話音未落,遭到周圍衆人圍毆暴打:“耍流氓呢你!”

士兵D捂住腦袋:“想想都不成?”

“不成!”

衆人鬧成一團,李瓚手裡揪着片菜葉子轉啊轉。

他想了一下他們描述的情景,想象不出。

……

辦公室裡,羅戰對宋冉講明瞭用意。

他們要派一位軍人去特別聯合部隊,因爲是第一例中國軍人蔘隊,所以希望入隊集訓的時候,宋冉跟去報道一番。

羅戰說:“我們駐地也有其他電臺記者,不過你做的內容比較接地氣,沒有那麼濃烈的宣講意味,不管是上級還是觀衆,都很喜歡。所以這次也想請你幫忙。”

宋冉受寵若驚:“怎麼說是幫忙呢?把這個機會給我,我很榮幸。”

羅戰笑:“那就好。這兩天就麻煩你跟着李瓚採訪了。”

宋冉一愣:“李……少尉?”

“是啊。李少尉是個很優秀的軍人,上頭很器重他。這次參隊也是代表了國家。宋冉,一定好好拍啊。”

宋冉慢慢點頭:“嗯。”

……

第二天一早,宋冉趕到駐地門口,李瓚也剛好到。

集訓地在美軍駐地,不過一條街的距離,步行很快就能到達。

早上七點半,陽光很燦爛,但城市尚未甦醒,街上沒有其他行人。

兩人並肩而行,安安靜靜,只有腳踩落葉的窸窣聲響。宋冉時不時低頭擺弄手裡的相機,緩解心中尷尬。

李瓚忽問:“你住的地方離這兒遠麼?”

“啊?”她擡頭看他,又移開眼神,“不遠的。前邊左拐,走兩條街就到了。”

“目前政府軍節節敗退,加羅局勢也不好了。沒事兒儘量不要上街走動。”

宋冉點頭:“噢。知道了。”

過了幾秒,李瓚忽笑起來,說:“你還是會到處跑對吧?”

“……”宋冉摸摸耳朵,“我是記者麼……哪能天天蹲在旅館裡。”

“也對。這幾天都沒見到你,猜你是‘逛街’去了。”

“……”她規規矩矩地回答,“想要記錄的東西很多,也不好天天待在軍營裡頭。”

“那倒是。”他沒再多說了。

走過路口,宋冉無意間擡頭看他,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龐看上去更清秀了。正看着,他回過頭來,與她對視上。

她心中一緊,指了下他臉上脖子上的結痂,說:“還好吧?”

他隨手摸一把,並不在意:“沒事兒。”

“會不會留疤?”

他好笑:“男的不在乎這個。”

到了美軍駐地門口,李瓚等待驗證資料的時候,宋冉在一旁攝像記錄——她之前沒來過。

站崗的美國兵說可以進去了,李瓚回頭要叫宋冉,見她仍在認真拍攝。

他看她半晌,一時也不知怎麼想的,慢慢走過去,站在離她幾步開外的地方,忽然用力喚了聲:

“宋記者!”

“啊?”她嚇一跳,慌忙回頭,表情懵懂而詫異,“什麼?”

李瓚盯着她看,倏爾一笑,下巴往裡頭指了指,說:“可以進去了。”

“噢。”

他跟在她後頭走,想起那表情,又沒忍住輕笑一下。

……

宋冉進院子前關了相機,這邊是不允許非授權拍攝的。

這裡的軍營和中國駐地沒多大不同,但來往的軍人給人明顯的差異感——白種人在體型上有天生的優勢,當兵的更顯人高馬大。

訓練場集合的士兵來自七個國家。除了李瓚,其餘全是歐美白人以及歐美裔黑人。李瓚個頭不輸他們,但體型不如他們壯。

作爲隊內唯一的亞洲人,李瓚自然受到不少特殊對待——匍匐前行時被人惡意往臉上踢塵土,翻牆時遭踩肩,模擬實戰時隊友也不給掩護,還連連被“誤殺”……

尤其是那叫本傑明的美國兵,各種小動作和嘲笑就沒停過。

宋冉在旁目睹這一切,內心憋屈,但沒發表一句觀點。這是軍營,男人較量的場所。她要是插嘴投訴,只會讓局面更難堪。

教官是英國人,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予理會。

好在李瓚沒表現出半點憤懣,很有耐性地堅持了一整天,成績居然沒落後太多,位列前三。

傍晚散隊時,“特殊待遇”還沒有結束。

教官剛解散隊伍,本傑明就跟一個法國兵笑話道:“他們國家有趣得很,戰地記者吧,派女人來;當兵上戰場,也派女人來。”

宋冉正要關機器,聽到這話,皺了眉。

到了這一刻,李瓚表情也有些變了,他下頜緊咬,看向本傑明的目光有一瞬的狠意,但都在頃刻間鬆散下去。

李瓚一句話沒說,安靜地從本傑明面前走過。

可本傑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拿手去拍他肩:“女士,你對我說的話有不同意見?”

話音未落,李瓚突然抓住他手臂一個過肩摔,本傑明翻身而起,卻沒摔倒,反而在站穩的一刻反摔李瓚。李瓚早有準備,迅速回繞躲過,閃去他身後箍他脖子,本傑明立即下蹲溜走。

兩人都沒法一招控制,同時迅速鬆開對方,拉開兩三米的距離。

訓練場上塵土飛揚。

“哇哦!!!”周圍的士兵們一時間四下散開,繞成一個圈。

李瓚目光直視本傑明,將身上的防彈背心、掛具、手槍一把扯下來,全扔在地上。

這是挑戰的信號。

“哦!!!”圍觀的士兵高聲起鬨。

本傑明嬉笑一下,也開始脫背心。

宋冉怕事情鬧大:“李少尉……這……”

李瓚回頭,拿手指了她一下:“不許拍!”

宋冉僵在原地,沒敢上前。

李瓚將手臂上、腿上的掛具、匕首、槍支全部拆下來扔在地上;渾身上下卸得只剩一套軍裝軍靴和作戰手套。

面對着同樣卸去一身裝備的本傑明,他捏緊雙拳,擺好了隨時出擊的架勢。

本傑明同樣準備好了迎敵,連教官都站在一旁觀賽。

本傑明率先攻擊,他迅速上前一拳揮向李瓚右臉,李瓚一個轉身避閃躲開,一腳踢向本傑明左腿,後者同樣輕鬆躲過。

圍圈的士兵們哦哦叫喚,聲援助威。

宋冉緊盯李瓚,大氣不敢出。

經過短暫的相互試探,兩人迅速進入狀態。

本傑明來真的了,人極速上前兩步,一拳出擊直衝李瓚太陽穴,李瓚堪堪躲過,另一拳連環襲來,擦着他下頜而過。李瓚擰住他手臂,一個向前衝撞,將他撞翻在地上跌滾幾圈。黃沙飛卷,誰都想先爬起來抓住機會,但彼此都牽制着對方,接二連三將對方拖扯在地面上。

周圍人聲鼎沸,附近訓練的美國兵全跑來圍觀。

兩人扭打着,突然,本傑明一腳踹開李瓚的腹部,從地上爬起來緊接着一腳踩向他胸膛。

李瓚敏捷翻滾開,一個掃腿踢向本傑明支撐腿,將他掀翻倒地。本傑明剛要起身,李瓚翻身躍起,連人帶肘砸上去,壓住他胸膛;他另一手飛速在本傑明鞋子上抓了一把,抽出鞋子裡插着的“匕首”,瞬間“刺”向本傑明的喉嚨。

一“刀”落下去,本傑明徹底不動了,舉着雙手。

李瓚握拳的手輕輕放下,在他喉嚨上劃了一道——“割喉”。

四周死一般的安靜。

李瓚微喘口氣,推開本傑明,站起身來。

幾秒的死寂後,圍觀人羣裡突然起了掌聲。

李瓚胡亂抹一把頭上臉上的灰土,走到一旁,將散在地上的背心手槍護具等裝備一一撿起來,看一眼一旁呆怔的宋冉,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