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喧鬧聲從出了電車車站檢票口便沒停過。大學男生競相散發傳單。“××大學網球社,請參考。”由於一直扯着喉嚨高聲說話,每個人的聲音都又粗又啞。川島江利子沒有收下半張傳單,順利走出車站,然後與同行的唐澤雪穗相視而笑。
“真誇張,”江利子說,“好像連別的大學也來拉人呢。”
“對他們來說,今天是一年當中最重要的日子呀。”雪穗回答,“不過,可別被髮傳單的人拉走哦,他們都是社團裡最基層的。”說完,她撥了撥長髮。
清華女子大學位於豐中市,校舍建於尚留有舊式豪宅的住宅區中。由於只有文學院、家政學院和體育學院,平常出入的學生人數並不多,加上都是女孩子,不會在路上喧譁。遇到今天這種日子,附近的住戶肯定會認爲大學旁不宜居住,江利子這麼想。與清華女子大學交流最頻繁的永明大學等校的男生大舉出動,爲自己的社團或同好會尋找新鮮感與魅力兼具的新成員。他們帶着渴望的眼神,在學校必經之路徘徊,一遇到合適的新生,便不顧一切展開遊說。
“當地下社員就好,只要聯誼的時候參加,也不必交社費。”類似的話充斥耳際。
平常走路到正門只要五分鐘,江利子她們卻花了二十分鐘以上。只不過,那些糾纏不清的男生的目標都是雪穗,這一點江利子十分清楚。自從初中與雪穗同班,她對此便已習以爲常。
新社員爭奪戰在學校正門便告終止。江利子和雪穗走向體育館,入學典禮將在那裡舉行。
體育館裡排列着鐵椅,最前方豎立着寫有系名的牌子。她們倆在英文系的位子上並排坐下。英文系的新生約有四十人,但位子超過一半是空的。校方並沒有硬性規定開學典禮必須出席,江利子猜想,大多數新生的目的大概都是參加典禮之後舉行的社團介紹。
整個開學典禮只有校長和院長致辭,無聊的致辭使得抵擋睡意成爲一種折磨,江利子費盡力氣才忍住哈欠。
離開體育館,校園裡已經排好桌椅攤位,各社團和同好會都在高聲招攬社員。其中也有男生,看樣子是與清華女子大學聯合舉辦社團活動的永明大學學生。
“怎麼樣?要參加什麼社團?”江利子邊走邊問雪穗。
“這個嘛……”雪穗望着各式海報和招牌,看來並非全然不感興趣。
“好像有很多網球和滑雪的。”江利子說。事實上,光是這兩種運動就佔了一半。但絕大多數既不是正式的社團,也不是同好會,只是一些愛好者聚在一起的團體。
“我不參加那種。”雪穗說得很乾脆。
“是嗎?”
“會曬黑的。”
“哦,那是一定的……”
“你知道嗎?人的肌膚擁有絕佳的記憶力。聽說,一個人的肌膚會記住所承受過紫外線的量。所以,曬黑的肌膚就算白了回來,等到年紀大了,傷害依然會出現,黑斑就是這樣來的。有人說曬太陽要趁年輕,其實年輕時也不行。”
“哦,這樣。”
“不過,也別太介意了,如果你想去滑雪或打網球的話,我不會阻止的。”“不會啊,我也不想。”江利子連忙搖頭。
看着好友人如其名,擁有雪白的肌膚,她想,的確值得細心呵護。即使她們在交談,男生依舊如發現蛋糕的蒼蠅般前仆後繼。網球、滑雪、高爾夫、衝浪—偏偏都是些逃不過日曬的活動,江利子不禁莞爾。自然,雪穗不會給他們機會。
雪穗停下腳步,一雙貓咪般微微上揚的眼睛,望着某個社團的海報。江利子也看向那邊。在那個社團擺設的桌前,有兩個新生模樣的女生正在聽社員解說。那些社員不像其他社團穿着運動服。無論是女社員,或者應該是來自永明大學的男社員,都穿着深色西裝外套,每個人看起來都比其他社團的學生成熟,也顯得大方出衆。
社交舞社—海報上這麼寫着,後面用括號註明:“永明大學聯合社團”。
像雪穗這樣的美女一旦駐足,男社員不可能忽略,其中一人立刻走向她。“對跳舞有興趣嗎?”這個輪廓很深、稱得上好看的男生以輕快的口吻問雪穗。
“一點點。不過我沒有跳過,什麼都不懂。”
“每個人一開始都是初學者,放心,一個月就會了。”
“可以參觀嗎?”
“當然可以。”說着,這名男生把雪穗帶到攤位前,把她介紹給負責接待的清華女子大學社員。接着,他回過頭來問江利子:“你呢?怎麼樣?”
“不用了。”
“哦。”他對江利子的招呼似乎純粹出自禮貌,一說完便立刻回到雪穗身邊。他一定很着急,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介紹人身份被其他人搶走。事實上,已經另有三個男生圍着雪穗了。“去參觀也好啊。”有人在呆站着的江利子耳邊說道。她嚇了一跳,往旁邊一看,一個高個子男生正低着頭看她。“啊,不了,我不用了。”江利子揮手婉拒。“爲什麼?”男生笑着問道。“因爲……我這種人不適合跳社交舞,要是我學跳舞,家人聽到一定會笑到腿軟。”“這跟你是哪一種人無關,你朋友不是要參觀嗎?那你就跟她一起來看看嘛。光看又不必花錢,參觀之後也不會勉強你參加。”“呃,不過,我還是不行。”“你不喜歡跳舞?”“不是,我覺得會跳舞是一件很棒的事。不過,我是不可能的,我一定不行的。”“爲什麼呢?”高個子男生驚訝地偏着頭,但眼含笑意。“因爲,我一下子就暈了。”“暈?”“我很容易暈車、暈船,我對會晃的東西沒轍。”
她的話讓他皺起眉頭:“我不懂這跟跳舞有什麼關係?”
“因爲,”江利子悄聲繼續說,“跳社交舞的時候,男生不是會牽着女生讓她轉圈圈嗎?《飄》裡面,有一幕戲不就是穿喪服的郝思嘉和白瑞德一起跳舞嗎?我光看就頭暈了。”
江利子說得一本正經,對方卻聽得笑了出來。“有很多人對社交舞敬而遠之,不過這種理由我倒是頭一次聽到。”“我可不是開玩笑,我真的很擔心會那樣啊。”“真的?”“嗯。”
“好,那你就親自來確認一下,是不是會頭暈。”說着,他拉起江利子的手,把她帶到社團的攤位前。不知道身邊那三個男生說了什麼,在名單上填完名字的雪穗正在笑。
她驀地看到江利子的手被一個男生拉着,似乎有些驚訝。“也讓她來參觀。”高個子男生說。“啊,筱冢同學……”負責接待的女社員喃喃道。“看來,她對社交舞似乎有非常大的誤會。”他露出潔白的牙齒,對江利子微笑。
2
社交舞社的社團參觀活動在下午五點結束,之後,幾個永大男生便約他們看上的新生去喝咖啡。爲此而加入這個社團的人不在少數。
當天晚上,筱冢一成來到大阪城市飯店,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攤開筆記本,上面列着二十三個名字。一成點點頭,覺得成績還算不錯,雖然不是特別多,至少超過了去年。問題是會有幾個人入社。
“男生比往年都來得興奮。”牀上有人說道。倉橋香苗點起煙,吐出灰色的煙霧。她露出的雙肩,毛毯遮住胸口。夜燈暗淡的光線在她帶有異國風情的臉上形成深深的陰影。“比往年興奮?是嗎?”“你沒感覺?”“我覺得跟平常差不多。”
香苗搖搖頭,長髮隨之晃動。“今天特別興奮,就爲了某一個人。”“某一個人?”“那個姓唐澤的不是要入社嗎?”
“唐澤?”一成的手指沿着名單上的一連串名字滑動,“唐澤雪穗……英文系的。”
“你不記得了?不會吧?”
“忘是沒忘,不過長相記得不是很清楚,今天參觀的人那麼多。”
香苗哼了兩聲:“因爲一成不喜歡那種類型的女生嘛。”
“哪種類型?”
“一看就是大家閨秀。你不喜歡那種,反而喜歡有點壞的女生,對不對?就像我這種。”“沒有啊。再說,那個唐澤有那麼像大家閨秀嗎?”“人家長山還說她絕對是處女,興奮得不得了呢。”香苗哧哧地笑了。“那傢伙真是呆瓜一個。”一成苦笑,一面大嚼起客房服務叫來的三明治,一面回憶今天來參觀的新生。他真的不太記得唐澤雪穗。她的確給他留下了“漂亮女孩”的印象,但僅止於此。他無法準確地回想起她的長相。只說過一兩句話,也沒有仔細觀察過她的言行舉止,甚至連她像不像名門閨秀都無法判斷。他記得同屆的長山很興奮,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是因爲她。
留在一成記憶裡的,反而是像跟班似的和唐澤雪穗一起來的川島江利子。素面朝天,衣服也中規中矩,是個與“樸素”這個字眼非常吻合的女孩。
記得應該是在唐澤雪穗填參觀名單的時候,川島江利子站在不遠處等待。不管有人從她身旁經過,還是有人大喊大叫,她似乎都不放在心上,彷彿那樣的等待對她而言甚至是舒適愉快的。那模樣讓他聯想起一朵在路旁迎風搖曳、無人知其名字的小花。
像是想摘下小花一般,一成叫住了她。本來,身爲社交舞社社長的他,並不需要親自招攬新社員。川島江利子是個獨特的女孩,對一成的話作出的反應完全出乎他意料,話語和表情令他極感新鮮。在參觀會期間,他也很留意江利子。也許應該說不知不覺就會在意她,目光總是轉向她。或許是因爲她在所有參觀者中顯得最認真。而且,即使其他人都坐在鐵椅上,她自始至終站着,可能是認爲坐着看對學長學姐不夠禮貌。她們要離開的時候,一成追上去叫住她,問她作何感想。“好棒。”川島江利子說,雙手在胸前握緊,“我一直以爲社交舞已經落伍了,但是能跳得那麼好,真是太棒了。我覺得他們一定是得天獨厚。”“這你就錯了。”一成搖頭否認。“咦?不是嗎?”“不是得天獨厚的人來學社交舞,而是在必要時跳起舞來不至於出洋相的人留了下來。”“哦,原來如此……”川島江利子有如聽牧師講道的信徒,以欽佩、崇拜交織的眼神仰望一成,“真厲害!”“厲害?什麼厲害?”“能說出這種話啊,不是得天獨厚的人來跳舞,而是會跳的人才得天獨厚,真是至理名言。”“別這樣,我只是偶然想到,隨口說說。”“不,我不會忘記的。我會把這句話當作鼓勵,好好努力的。”江利子堅定地說。“這麼說,你決定入社了?”“是的,我們兩個人決定一起加入,以後請學長多多關照。”說着,江利子看着身旁的朋友。“好,那也請你們多多指教。”一成轉向江利子的朋友。“請多指教。”她朋友禮貌地低頭致意,然後直視一成的臉。
這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到唐澤雪穗,真是一張五官端正細緻的面孔—他留下了這樣的印象。然而,當時,他對她貓咪般的雙眼還產生了另一種感覺。現在回想起來,他發現可能就是因爲這個感覺,才讓他認爲她不是一般的名門閨秀。
她的眼神裡有一種微妙得難以言喻的刺。但那並不是社交舞社社長無視她的存在,只顧和朋友講話而自尊受傷的樣子。那雙眼睛裡棲息的光並不屬於那種類型。那是更危險的光—這纔是一成的感覺,可以說是隱含了卑劣下流的光。他認爲真正的名門閨秀,眼神裡不應棲息着那樣的光。
3
自開學典禮以來,已經過了兩個星期。
上完英文系的第四堂課,江利子便和雪穗結伴前往永明大學。從清華女子大學出發,搭電車約三十分鐘便可抵達。社交舞社的聯合練習於每星期二、五舉行,但清華女子大學社員並不在校內練習,所以她們今天是第四次。
“但願今天可以學會。”江利子在電車裡做出祈禱的動作。“你不是已經會跳了嗎?”雪穗說。“不行啦!我的腳都不聽話,我快跟不上了。”“講這種喪氣話,筱冢學長會失望哦,他那麼熱心地邀請你入社。”“這樣講,我就更難過了。”“聽說社長直接招募的社員,就只有你一個。也就是說,你是VIP。
別辜負人家的期待呀。”雪穗露出取笑的眼神。“別這麼說啦,我會有壓力。不過,爲什麼筱冢學長只找我呢?”“因爲看上你了,一定的嘛。”“那怎麼可能!如果是雪穗的話,我還能理解。更何況,社長已經有倉橋學姐了。”“倉橋學姐啊,”雪穗點頭,“他們好像在一起很久了。”“長山學長說他們從一年級就在一起了。聽說是倉橋學姐主動追求,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也許吧。”雪穗再次點頭,顯然不怎麼驚訝。
筱冢一成和倉橋香苗是公認的一對,這件事江利子第一次參加練習時便知道了。香苗親暱地直呼筱冢的名字,而且像是故意要向新社員炫耀般,跳舞時身體緊貼着筱冢。其他社員對此未置一詞,反而證明了他們的關係。
“倉橋學姐可能是想向我們示威吧。”雪穗說。
“示威?”
“向大家聲明:筱冢學長是我的。”
“嗯……”江利子點點頭,認爲或許真是如此。她非常明白那種心情。
一想到筱冢一成,江利子便感到胸口有點發燙。她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就叫戀愛。但是,當她看到他和倉橋香苗戀人般的舉止時,心情的確難免失落。如果這是香苗的目的,那麼她已取得了全面成功。
然而,從二年級學姐那裡得知筱冢一成的身份時,她認爲對他有戀愛的感覺根本是笑話一樁。他出身位列日本五大製藥公司之一的筱冢家族,是筱冢藥品董事的長子,現任社長是他伯父。換句話說,他是地道的豪門公子。這種人物竟然近在身邊,這件事對江利子而言有如天方夜譚。所以,她把他主動接近自己,解釋成公子一時興起。
兩人在永明大學前的車站下車,一出車站,和煦的風便撫上臉頰。
“今天我想先走,對不起。”雪穗說。
“有約會?”
“不,有點事。”
“噢。”
不知從何時起,雪穗偶爾會像這樣和江利子分頭行動。江利子現在已經不再去刨根究底了。以前她一度曾窮追不捨,結果被雪穗斷絕來往。她們之間鬧得不愉快,只有那一次。
“好像快下雨了。”擡頭看着陰沉的天空,雪穗喃喃自語。
4
可能是因爲在想心事,沒注意到擋風玻璃何時開始沾上細小的水滴。剛意識到下雨了,玻璃隨即被雨水打溼,看不見前方了。一成趕緊用左手扳動操縱桿想啓動雨刷,馬上察覺不對,換手握方向盤,以便扳動右側的操縱桿。絕大多數進口車即使方向盤位在右邊,操縱桿等位置仍與日本國產車相反,上個月纔買的這輛大衆高爾夫也不例外。
出了學校大門、走向車站的大學生,無不以書包或紙袋代替雨傘擋在頭上,匆匆趕路。
他不經意間瞥見川島江利子走在人行道上。她似乎毫不在乎白色外套被淋溼,步伐悠閒一如往常。平時總是和她形影不離的唐澤雪穗今天卻不見人影。
一成駕車駛近人行道,減速到與江利子的步速相當,但她一無所覺,以同樣的步調節奏走着。可能在想什麼愉快的事,嘴角掛着淺淺的微笑。一成輕按了兩次喇叭,總算讓江利子朝這邊看來。他打開左側車窗。“嗨!落湯雞,我來替你解圍吧。”然而,江利子沒有對這個玩笑露出笑容,相反,她板起面孔,加快腳步。一成急忙開車追上。“喂!你怎麼了?別跑啊!”她不但沒停下,腳步反而更快了,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這才發現自己好像被誤會了。“是我啊!川島!”
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總算停了下來,一臉驚訝地回頭。
“要搭訕,我會找好天氣,纔不會乘人之危。”
“筱冢學長……”她眼睛睜得好大,伸手遮住了嘴。
川島江利子的手帕是白色的,不是全白,而是白底有小碎花圖案。她用小碎花手帕擦過淋溼的手與臉,最後才輕拭頭頸。溼透的外套脫下來放在膝蓋上,一成說放在後座就好,她卻說會沾溼座椅,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