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浦把毛領皮夾克脫下,掛在椅背上,環顧店內。“都年底了,還照樣開店啊,連除夕都開?”“是的。”
一聽友彥這麼回答,松浦微微聳肩,笑了。“真是遺傳。那小子的爸爸也一樣,主張大年夜開店開到晚上,說什麼年底正是低價買進壓箱寶的好機會。”
這還是友彥頭一次從桐原以外的人口中聽到他父親的事。
“桐原的父親去世時的事,您知道嗎?”
友彥一問,松浦骨碌碌地轉動眼珠看他。“亮沒跟你講?”
“沒說詳情,只提了一下,好像是被路煞刺死的……”
這是他好幾年前聽說的。我爸是在路上被刺死的—對父親,桐原說過的只有這麼多。這句話激起了友彥強烈的好奇,但不敢多問,桐原身上有一種不許別人觸碰這個話題的氣場。
“不知是不是路煞,因爲一直沒有捉到兇手。”
“原來如此。”
“他是在附近的廢棄大樓裡被殺的,胸口被刺了一下。”松浦的嘴角扭曲了,“錢被搶走了,所以警察以爲是強盜乾的。他那天身上偏偏帶了一大筆錢,警察還懷疑兇手是不是認識他的人。”不知道有什麼好笑,松浦說到一半便邪邪地笑了起來。
友彥看出了他笑容背後的含意。“松浦先生也被懷疑了?”
“是啊。”說着,松浦沒出聲,笑得更厲害了。一臉惡人相的人再怎麼笑,也只是令人噁心。松浦臉上帶着這樣的笑容,繼續說:“亮的媽媽那時才三十幾歲,還算有點魅力,店裡又有男店員,警察很難不亂想。”
友彥吃了一驚,視線再度回到眼前這人臉上。他們懷疑這人和桐原母親的關係?“事情到底是怎樣?”他問。
“什麼怎樣?我可沒殺人。”
“不是,您和桐原的媽媽之間……”
“哦,”松浦開口了,似乎有點猶豫地摸摸下巴,纔回答,“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關係。”
“是嗎?”
“你不相信?”
“哪裡的話。”
友彥決定不再追問此事。但他心中得出一個結論,松浦與桐原的母親之間恐怕的確有某種關係。至於和他父親的命案有無關聯,就不得而知了。
“警方也調查了您的不在場證明?”
“當然。警察很麻煩,隨便一點的不在場證明,他們還不相信。不過,他父親被殺的時候,正好有人往店裡打電話找我,那是無法事先安排的電話,警察才總算放過我。”
“哦……”友彥想,簡直就像推理小說。“桐原那時怎麼樣?”“亮啊,那小子是被害人的兒子,社會都很同情他。命案發生的時候,我們說他跟我和他媽媽在一起。”“你們說?”這種說法引起了友彥的注意,“什麼意思?”“沒什麼。”松浦露出泛黃的牙齒,“我問你,亮是怎麼跟你說我的?
只說我是以前他們家僱用的人嗎?”“怎麼說……他說您是他的恩人,說是您養活了他和他媽媽。”“是嗎,恩人?”松浦聳聳肩,“很好,我的確算是他的恩人,所以他在我面前擡不起頭來。”
友彥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正想問—“你們在說書啊!”突然間傳來桐原的聲音,他站在門口。“啊,你回來了。”“聽那些八百年前的事很無聊吧。”說着,桐原拿下圍巾。“不會。以前都不知道,實在很驚訝。”“我跟他講那天的不在場證明。”松浦說,“你還記得那個姓笹垣的刑警嗎?那傢伙真夠難纏的。他到底來對我、你和你媽媽確認過多少次不在場證明啊?同樣的話要我們講一百遍,煩得要死。”
桐原坐在置於店內一角的電熱風扇前暖手。他維持着這個姿勢,把臉轉向松浦:“今天來有什麼事?”“哦,沒什麼,只是想在過年前來看看你。”“那我送你出去。不好意思,今天有很多事要處理。”“這樣啊。”“嗯,‘馬里奧’的事。”“啊!那可不行,你可得好好幹!還順利吧?”“跟計劃一樣。”“那就好。”松浦滿意地點點頭。
桐原站起來,再次圍上圍巾,松浦也起身。“剛纔那些下次再繼續聊吧。”他對友彥說。兩人離開後不久,弘惠回來了,說在下面看到了桐原和松浦。桐原一直站在路邊,直到松浦搭的出租車開走。
“桐原爲什麼會尊敬那種人?雖然以前受過他的照顧,說穿了也不過就是他爸爸去世以後,繼續在他家工作而已。”弘惠大搖其頭,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友彥也有同感,聽了剛纔的話,他更加迷惘。如果松浦和桐原的母親關係不單純,桐原那麼精明,不可能沒發現。既然發現了,實在很難相信他會用現在這種態度對待松浦。
難道松浦與桐原的母親之間是清白的?剛確信的事,友彥卻已經開始沒有把握了。“桐原真慢啊,”坐在辦公桌前的弘惠擡起頭來說,“在做些什麼?”“就是。”就算是目送松浦搭上出租車,也早該回來了。友彥有點擔心,便來到外面,正準備下樓,卻停下了腳步。桐原就站在一層、二層之間的樓梯間。人在二樓的友彥正好俯視着他的背影。樓梯間有個窗戶可以眺望外面。快六點了,馬路上的車燈像掃描一般一一從他身上閃過。
友彥不敢出聲相喚,從桐原凝視外面的背影中,他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氛。和那時一樣,友彥想,就是桐原和松浦重逢的時候。
友彥躡手躡腳地回到門口,小心翼翼地打開門,溜進室內。
6
“MUGEN”一九八五年的營業於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六點畫上句號。大掃除後,友彥、桐原和弘惠舉杯稍事慶祝。弘惠問起明年的抱負,友彥回答:“做出不輸給家庭遊戲機的遊戲程序。”
桐原則回答:“在白天走路。”弘惠笑桐原,說他的回答和小學生一樣。“桐原,你的生活這麼不規律嗎?”“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裡走路。”“白夜?”“沒什麼。”桐原喝了口喜力,看看友彥又看看弘惠,“對了,你們不結婚嗎?”“結婚?”正喝啤酒的友彥差點嗆到,他沒想到桐原會提到這種話題,“還沒想那麼遠。”桐原伸手打開辦公桌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張A4複印紙和一個扁平細長的盒子。友彥沒見過這個盒子,它頗爲老舊,邊緣都磨損了。桐原打開盒子,取出裡面的東西—一把剪刀,刀刃部分長達十餘釐米,前端相當銳利。刀身閃耀着銀色的光芒,流露出古典風格。“這剪刀看起來真高級。”弘惠直率地說出感受。“以前拿到我家當的,好像是德國造。”桐原拿起剪刀,讓刀刃開合了兩三次,發出清脆利落的刷刷聲。他左手拿紙,用剪刀裁剪起來,細膩流暢地移動紙張。友彥直盯着他的手,左右手的配合堪稱絕妙。
未幾,桐原剪完,把紙遞給弘惠。她看着剪好的紙張,眼睛睜得渾圓。“哇!真厲害!”紙張已經變成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手牽手的圖案。男孩戴着帽子,女孩頭上繫着大大的蝴蝶結,非常精緻。“真了不起,”友彥說,“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項本領。”“就當是預祝你們結婚!”“謝謝!”弘惠道了謝,小心翼翼地把剪紙放在旁邊的玻璃櫃上。“我說友彥,”桐原說,“以後是電腦時代了。這項買賣要賺多少有多少,就看怎麼做了。”“這家店可是你的啊。”友彥一說完,桐原立刻搖頭。“這家店以後會怎樣就看你們了。”“講這種話讓我壓力很大哦。”友彥故意笑着迴避問題,因爲桐原的話裡有某種莫名的嚴肅。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
“桐原……”友彥想再次露出笑容,臉頰卻僵住了。
這時電話響了。可能是出自習慣,坐得離電話最遠的弘惠拿起聽筒。“喂,MUGEN,您好。”一瞬間,她將臉沉了下來,把聽筒遞給桐原:“金城先生。”
“這時候有什麼事?”友彥說。桐原把聽筒拿到耳邊:“喂,我是桐原。”幾秒鐘後,桐原的臉色變得難看,拿着聽筒就站了起來,另一隻手已伸出去拿搭在椅背上的運動夾克。“知道了,我這邊會自己處理。盒子和包裝……好,麻煩了。”放下聽筒,他對兩人說:“我出去一下。”
“去哪兒?”
“以後再解釋,沒時間了。”桐原圍上他常用的圍巾,走向玄關。
友彥跟着他出去,但桐原走得很快,直到出了公寓才追上。“桐原,究竟出了什麼事?”
“還沒出事,但快了。”桐原大步走向公務用廂型車,“盜版‘馬里奧’
事發了,聽說明天一大早,犯罪防治科就會去搜查工廠和倉庫。”“事發了?怎麼會泄露出去?”“不知道,可能有人告密。”“消息準確嗎?怎麼知道明天一早警方要去查?”“任何事都有門路。”
他們到了停車場,桐原坐進廂型車,發動引擎。在十二月的嚴寒中,引擎不太肯動。“不知道會到幾點,你們弄一弄就先走吧,別忘了關門窗。弘惠那邊隨便幫我找個理由。”“我跟你一起去吧。”“這是我的事,一開始我就說了。”輪胎髮出聲響,桐原開動汽車,然後以稱得上粗暴的動作轉動方向盤,消失在黑夜中。
友彥無奈地回到店裡,弘惠正擔心地等着。“這種時候,桐原到底要去哪裡?”“大型遊戲承包商那裡。以前桐原碰過的機器,程序好像出了問題。”“可是,都已經除夕夜了。”“對遊戲製造商來說,一月正是賺錢的時候,只想早點解決問題。”“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