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筱冢用另一隻手推開今枝的手,拿起賬單。這一連串動作十分緩慢。

“當然,如果是事實。”“我明白。”“那麼,我等你下一份報告,查有實據的報告。”筱冢拿着賬單邁開腳步。

2

菅原繪里打來電話,是在今枝與筱冢在銀座碰面兩天後的晚上。今枝因爲另一份委託,在澀谷監視一家賓館直到晚上十一點多,回到家裡已超過十二點。他脫去衣服,正想衝個澡,電話響了。

繪里說,有點不對勁,纔打電話過來。聽她的語氣,並不是開玩笑。“電話錄音裡有好幾個無聲來電,害我心裡毛毛的。不是今枝先生打的吧?”“我對打那種電話沒興趣,會不會是居酒屋哪個花錢捧你場的客人?”“纔沒有那樣的人呢,而且,我從不把電話號碼告訴客人。”“號碼隨便就查得到。”例如打開信箱,偷看電信局寄來的電話賬單,今枝不禁想起自己慣用的手段。說出來只會讓繪里更害怕,他便沒有說。“還有一件事也讓我覺得奇怪。”“什麼事?”

“可能是我太多心了。”繪里放低音量說,“我總覺得好像有人進過我房間。”“什麼?”“剛纔我下班回來,一開門就有這種感覺,就是怪怪的。”“有什麼具體的異常情況讓你這麼覺得?”“嗯。首先,涼鞋倒了。”“涼鞋?”“一雙跟很高的涼鞋,我放在玄關,有一隻倒了。我最討厭鞋子倒了,不管多急着出門,都一定會把鞋子放好。”“它卻倒了?”“嗯,電話也是。”“電話怎麼了?”“放的角度變了。我習慣斜斜地擺在架子上,這樣我坐着左手就可以拿到聽筒。可是不知道爲什麼,現在電話和架子是平行的。”“不是你自己弄的?”“不是,我不記得這樣放過。”

今枝腦海裡立刻浮出一個想法,但他沒有告訴繪里,只說:“知道了。

繪里,你聽清楚,我現在就過去,可以嗎?”“今枝先生要過來?呃……是可以啦。”“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變成大野狼。還有,在我到之前,千萬不要用電話。知道了嗎?”“知道了……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到了再解釋。我會敲門,但你一定要確認是我纔開門,明白嗎?”“嗯,好的。”繪里回答,聲音顯得比剛通上電話時更加不安。

今枝一掛掉電話就穿上衣服,迅速將幾樣工具放進運動揹包,穿上運動鞋,走出房間。外面下着小雨。一時間他想回去拿傘,但隨即決定跑過去,從這裡到繪里的公寓只有幾百米。

公寓所在的巷子位於公交車行經的大路後面,對着收費停車場,外牆已經有了裂縫。今枝跑上公寓的戶外梯,敲了二○五室的門。門開了,露出繪里擔憂的臉。

“怎麼回事?”她皺着眉頭。“我也不知道,但願只是你神經過敏。”“纔不是。”繪里搖搖頭,“掛掉電話後,我心裡更毛了,覺得這裡簡直不像我住的地方。”這的確是神經過敏。儘管這麼想,今枝卻默默點頭,從門縫裡鑽了進去。玄關擺着三雙鞋:一雙運動鞋,一雙便鞋,一雙涼鞋。涼鞋的跟果然很高。這種高度,稍微一碰就會倒。

今枝脫鞋進屋。繪里的住處是套房,只有一個小小的流理臺,沒有廚房和客廳。即使如此,她還是在中間掛上布簾,免得整個房間在門口就一覽無餘。布簾後面擺了牀、電視和桌子,老舊的空調可能是她搬進來時就有,噪音雖大,吹出來的好歹是冷風。

“電話呢?”

“那裡。”繪里指着牀鋪旁邊。那裡有個小架子,架子上方几乎呈正方形,上面放着一部白色電話。不是最近流行的無線電話,想來是因爲這個小房間用不着。

今枝從揹包裡取出一個黑色四方形裝置,上面裝了天線,表面上有好幾個小小的馬錶和開關類的東西。“那是什麼?無線電?”繪里問。“不,一個小玩具。”今枝打開電源,接着轉動調整頻率的旋鈕。不久,馬錶在一百兆赫附近出現了變化,顯示感應的燈開始閃爍。他保持這種狀態,有時靠近電話,有時拿遠些,馬錶的反應始終沒變。今枝關掉裝置的開關,拿起電話查看底部,然後從揹包中取出一組螺絲起子。他拿起十字起子,擰開卡住電話外殼的十字螺絲。果然不出所料,鬆開螺絲並不費力,因爲有人拆過了。“你在做什麼?要把電話弄壞?”“不,是修理。”“咦?”

取下所有螺絲後,今枝小心地拆下電話底座,露出電子零件羅列的底盤。他立刻注意到一個用膠帶固定的小盒子,便伸出手指夾出。“那是什麼?拿掉沒關係嗎?”今枝沒有回答,用螺絲起子撬開盒蓋,裡面有鈕釦式汞電池。他挖出電池。“好,這樣就沒事了。”“那到底是什麼?告訴我啊!”繪里吵鬧着。“沒什麼大不了,是竊聽器。”今枝邊說邊把電話外殼復原。“什麼!”繪里驚訝得眼珠子幾乎掉下來,拿起拆下的盒子,“不得了了!幹嗎在我房間裝竊聽器?”“我還想問你呢,你是不是被什麼男人糾纏上了?”“我都說沒有了。”

今枝再度打開竊聽裝置偵測器的開關,一邊改變頻率,一邊在室內走動。這次馬錶沒有任何反應。“看來沒有慎重到裝兩三道。”今枝關掉開關,把偵測器和整組螺絲起子收進揹包。

“你怎麼知道有人裝了竊聽器?”

“先給我來點喝的,跑來跑去的,真熱。”

“啊,好好好。”

繪里從約半人高的小冰箱裡拿出兩罐啤酒,一罐放在桌上,一罐拉開拉環。今枝盤腿坐在地上,喝了一口。放鬆的同時,汗水也從全身上下冒了出來。“簡單地說,就是來自經驗的直覺。”他說,“發現有人進屋的跡象,電話被動過,這麼一來,懷疑有人對電話動過手腳不是很合理嗎?”“啊,對,還挺簡單的嘛。”“聽你這麼說,倒是很想告訴你並沒有那麼簡單,不過算了。”他又喝了一口啤酒,用手背擦擦嘴角,“你真不知道什麼可疑人物?”“不知道,完全沒有。”繪里坐在牀上,用力點頭。“這麼說,目標果然是……我了。”“目標是今枝先生?怎麼說?”“你不是說電話留言裡有很多無聲電話嗎?你覺得很不放心,打電話給我。但是,這可能中了計。也就是說,竊聽者的目的是要你打電話。

發現留言裡有無聲電話,會先問可能打來的人,這是人之常情。”“要我打電話幹嗎?”“好掌握你的人際關係。像是你的好朋友是誰,萬一有事的時候,你會依靠誰。”“知道這些半點好處都沒有啊,想知道,直接來問我不就得了,根本不必裝什麼竊聽器。”

“他想知道,卻不想被你發現。好了,把我們剛纔說過的話整理一下:竊聽者想知道某個人的名字和身份,但只有你這條線索。竊聽者大概只知道那個人和你很親近。”今枝把啤酒喝光,用手心壓扁空罐,“對此你想到什麼?”

繪里左手拿着啤酒罐,低頭啃着右手拇指的指甲。“上次那家南青山的精品店?”“聰明。”今枝點點頭,“那時你在店裡留下了聯繫方式,我卻什麼都沒留。想知道我是誰,只能從你身上下手。”“這麼說,是那家店的人想調查今枝先生?爲什麼?”“這個嘛,原因很多。”今枝意味深長地笑了,“大人的事。”

手錶那件事,今枝一直無法釋懷。唐澤雪穗顯然看穿了那隻表是筱冢的。有人不惜去借貴重的手錶配戴也要到她店裡來,她自會疑心這個人是何方神聖,於是僱用今枝的同行,從菅原繪里這條線索展開調查—這極有可能。今枝回想剛纔在電話裡與繪里的對答。她稱他爲“今枝先生”。

裝了竊聽器的人遲早會查出,這戶公寓附近有一家偵探社由一個名叫今枝直巳的人經營。“可我沒有寫正確的住址啊。明明假扮有錢人家的小姐,住址卻是山本公寓,不就露出馬腳了嗎?而且我連電話號碼也故意寫錯。”“真的?”“是啊,人家好歹也能當偵探的助手,多少會動腦的。”

今枝回想起在唐澤雪穗精品店的那段時間,是不是哪裡有陷阱?“那天你帶錢包了嗎?”今枝問。“帶了。”“放在包裡?”“嗯。”“那時你不停地換衣服,那段時間你把包放在哪裡?”“嗯……我想應該是更衣室。”“一直放在那裡?”“嗯。”繪里點頭回答,表情變得有點不安。“那個錢包給我看一下。”今枝伸出左手。“啊?裡面又沒有多少錢。”“錢不重要,我要看的是錢以外的東西。”

繪里打開掛在牀鋪一角的側背式包,拿出一個黑色錢包,形狀細細長長的,上面有古琦的標誌。“你也有高檔貨嘛。”“店長送的。”“那個小鬍子店長?”“嗯。”“哦,真是大頭啊。”今枝打開錢包,查看其中的卡片。駕照和百貨公司、美容院的卡放在一起。他抽出駕照,上面的住址寫的是這裡。

“咦!你是說,她們偷看我的東西?”繪里很驚訝。

“我是說也許,概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真過分!平常人會做這種事嗎?那是什麼意思?她們從一開始就懷疑我們?”“沒錯。”從看到手錶的那一刻起,唐澤雪穗便起疑了,暗中查看別人的錢包對她而言也許不算什麼。今枝腦海裡浮現出那雙貓眼。“可既然這樣,我們離開那家店前,她們幹嗎要我留姓名住址啊?還說什麼要寄邀請函給我。”“大概是爲了確認。”“什麼?”“確認你會不會寫下真實的姓名住址,結果沒有。”

繪里很過意不去地點點頭。“我故意把區碼寫錯。”“這樣她就確定我們不是去買衣服的。”“對不起,我不應該做那種小動作。”“沒關係,反正我們早就被懷疑了。”今枝站起來,拿起揹包,“要小心門戶,我想你也知道,在行家手裡,這種公寓的鎖有跟沒有一樣。你在房間裡時,一定要記得扣上鏈條。”“嗯,我知道了。”“那我走了。”今枝把腳伸進運動鞋。“今枝先生,你不會有事吧?會不會有人來要你的命?”

繪里的話讓今枝笑出了聲。“說得跟007一樣。不用擔心,頂多是一臉兇相的殺手來找我。”“啊!”繪里的臉沉了下來。“我走了,晚安。門要鎖好啊。”今枝走出房間,帶上門。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確信聽到上鎖和扣鏈條的聲音後,才邁開腳步。好了,會有什麼樣的人找上門來呢?今枝擡頭仰望天空,小雨仍下個不停。

3

翌日,小雨轉爲持續的陰雨,氣溫也因此下降了一些,使得這天早晨在持續酷熱的八月裡感覺分外舒適。

今枝早上九點多起牀,穿着T恤和牛仔褲離開住處,撐起傘骨彎了一截的雨傘,進入大樓對面一家叫“波麗露”的咖啡館。木門上掛着一個小小的鈴,每當門開關時,便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每天在這裡吃早餐、看體育娛樂報紙已是今枝的習慣。

這家店很小,只有四張桌子和吧檯。其中兩張桌子有人,吧檯也坐了一個客人。禿頭老闆在吧檯內向今枝點頭。今枝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在最裡面的桌位就座。他估計這個時間應該沒什麼客人了。要是位子真的不夠,到時候再移到吧檯就好。

今枝沒有點餐。靜靜地坐上幾分鐘,老闆就會送上夾着粗大香腸的熱狗和咖啡,熱狗裡還夾着炒捲心菜絲。就在他身旁的報刊架上放了好幾份報紙。吧檯的客人在看運動娛樂報,只剩下一般報紙和財經日報。今枝無奈地抽出《朝日新聞》。店裡也有《讀賣新聞》,但那他也訂了。他正準備打開報紙,忽然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響。他條件反射般朝門口看,一個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看來將近六十歲,小平頭上已見白髮。體格很健壯,穿着白襯衫的胸膛很厚實,短袖裡露出的手臂也很粗。身高在一百七十釐米以上,姿態如古代武士般挺拔。

然而,最吸引今枝注意的並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一踏進店裡,銳利的目光便朝今枝射來,彷彿他在走進之前,就已知道今枝坐在那裡。其實這只是一眨眼間的事,男子立刻把視線轉移到其他方向,人也移動起來。他在吧檯邊坐下。“我要咖啡。”男子對老闆說。

聽到他說話,視線已經回到報紙上的今枝又擡起頭來。男子帶着關西口音,他感到有些意外。正在這時,男子又朝今枝望來。一瞬間,兩人的眼神對上了。男子的眼裡並沒有威嚇的意味,似乎也不帶惡意。那是一雙看盡人性醜惡的眼睛,一種堪稱真正冷靜清澈的光靜靜地棲息其中。今枝感覺到背上泛過一股涼意。

兩人目光交會的時間其實非常短暫,可能不到一秒。不約而同地移開視線數秒後,今枝看着報紙社會版的標題,一則大型拖車在高速公路上肇事的報道。但是,他無法忽略那男子。他究竟是何方神聖?這樣的思緒如撇不清的絲絮棉屑般,緊黏着意識不放。

老闆送來熱狗加咖啡的套餐。今枝在熱狗上加了大量番茄醬和芥末醬,大口咬下。他喜歡門牙刺破腸衣的感覺。

吃熱狗時,今枝刻意不去看那男子。他覺得若是看了,兩人的視線不免再度交會。把最後一口熱狗塞進嘴裡,他一邊端起咖啡杯,一邊偷瞄男子。男子正好轉動腦袋,面向前方準備喝咖啡。

剛纔他一直看着我—這是今枝的直覺。今枝喝完咖啡,站起來,手伸進牛仔褲口袋,掏出千元鈔放在櫃檯上。老闆默默地找回四百五十元。這段期間,男子的姿勢幾乎沒變,背脊挺得筆直地喝着咖啡,有如機器設定一般,節奏相同,動作也相同,看也不看今枝。今枝走出店門,傘也不撐便跑過馬路,疾奔上樓。進屋前往下看了看“波麗露”,那上了年紀的男子並沒有出來。今枝打開鋼架上的迷你音響開關。惠特妮·休斯敦的CD一直放在唱盤裡。不一會兒,架在牆上的兩個喇叭便傳出極具穿透力的歌聲。他脫掉T恤,準備淋浴。昨晚從繪里那裡回來後,他徑直睡了,頭髮油膩膩的。他剛拉下牛仔褲的拉鍊,玄關的門鈴就響了。平常聽慣的鈴聲今天聽來卻別有意味。今枝沒有接起對講機,鈴聲又響了。他拉起拉鍊,穿上T恤,一邊在心裡嘀咕着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沖澡,一邊走到玄關開門。那個男子站在門外。若是平常,這樣的場面應該令人驚訝,但今枝幾乎不爲所動。從聽到第一聲門鈴,他便有預感。男子看到今枝,露出淺淺的笑容。他左手持傘,右手拿着收費員常用的黑色手包。“有什麼事?”今枝問。“你是今枝先生吧?”男子說,果然是關西口音,“今枝直巳先生……沒錯吧?”“是我。”“有點事情想請教,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發自丹田般低沉的聲音響起,以眉間爲中心,有如雕刻而成的皺紋佈滿整張臉龐。今枝注意到,其中有一道是刀刃留下的疤痕。“抱歉,請問你是哪位?”“敝姓笹垣,從大阪來。”“真是遠道而來。不過很抱歉,我接下來有工作,得立刻出門。”“不會花你多少時間,只請你回答兩三個問題就好。”“麻煩你改天再來,我真的趕時間。”“趕時間還在咖啡館看報紙看得那麼悠遊啊。”男子的嘴角向上彎。“我要怎麼使用我的時間跟你無關,請你回去。”今枝想關門。男子將手上的雨傘****門縫。“熱愛工作是很好,不過我這邊也是工作。”男子把手伸進灰色長褲的口袋,掏出一本黑色手冊,上面印着“大阪府”的字樣。今枝呼出一口氣,拉門把的力道減輕了。“既然是警察,一開始明說不就得了?”“有些人不喜歡警察在門口表明身份—可以請教你幾件事嗎?”“請進。”

今枝讓男子坐在爲委託人準備的椅子上,自己也就座。那把椅子稍低一些。光是這麼一點把戲,便足以讓他在洽談時處於有利位置。但是看着眼前這張滿是皺紋的臉,今枝想,這個把戲對他大概不管用。

今枝要求對方出示名片,男子卻稱沒有。這肯定是謊言,但今枝不想爲了這點小事和他爭論,便要求再看一次警察手冊。“我應該有這個權利吧,你又不能證明你真的是警察。”

“你當然有這個權利,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吧。”男子打開手冊,翻到身份證明那一頁。名叫笹垣潤三,照片上的臉稍瘦一些,但看來是同一個人。

“這樣你相信了?”笹垣收起手冊,“我現在在西佈施警局,刑事科一組。”“一組?這麼說,是調查兇殺案了?”真令人意外。這一點今枝倒沒想到。

“是。”

“怎麼了?我沒聽說身邊發生了兇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