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先回到他在企劃管理室的座位,他的頭銜是副室長。這個部門原本沒有副室長這個職位,是專門爲他設立的。截至去年,一成已經待過營業總部、會計部、人事部等部門。於各個部門歷練後分派至企劃管理室,是筱冢家男子的標準進程。就一成而言,比起目前監督各單位的這個職位,他寧願與其他年輕職員一樣從事實務方面的工作。事實上,他也曾向父親叔伯表明過意願。然而,進公司一年後,他明白既然繼承了筱冢家的血統,那是不可能的。爲了讓複雜的系統順利發揮功能,對於上司來說,手下不能是不好使喚的齒輪。
一成的辦公桌旁設置了一個黑板式的公告欄,用來交代去處。他把欄內的二○一會議室改成常務董事室後方才離開。他敲了敲常務董事室的門,聽到低沉的嗓音回答“進來”。一成打開門,康晴正坐在書桌前看書。“哦,不好意思,還要你特地過來。”康晴擡頭說。“哪裡。”說着,一成環顧室內。這是爲了確認有沒有其他人。說是常務董事室,但只有書桌、書架和簡單的客用桌椅,絕對說不上寬敞。康晴得意地笑了。“剛纔,國際業務部的人很緊張吧。他們一定沒想到,我竟然連授權簽約的日期都記得。”“一定是的。”“這麼重大的事竟然不向我這個主管報告,他們膽子也真大。”“經過這件事,他們應該也知道不能不把常務董事放在眼裡了。”“但願如此。不過,這都多虧了你。一成,謝了。”“哪裡,這不算什麼。”一成苦笑着搖搖手。
授權簽約日期更動一事,的確是一成告訴康晴的。一成是從隸屬於國際業務部、同一時期進入公司的同事那裡問出來的。像這樣偶爾將各部門的小情報告訴康晴,也是他的工作之一。這不是什麼愉快的工作,但現任社長、康晴的父親要一成做年輕常務董事的得力助手。
“那麼,請問有什麼吩咐?”一成問。康晴皺起眉頭。“不是跟你說過,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不要那麼見外嗎?再說,我要跟你說的也不是工作,是私事。”一成有不好的預感,不由得握緊了右拳。“好了,你先坐下。”康晴一邊站起來,一邊要一成在沙發上坐下。即使如此,一成還是等康晴在沙發上就座,方纔坐下。“其實,我是在看這個。”康晴把一本書放在茶几上,封面印着“婚喪喜慶入門”的字樣。“有什麼喜事嗎?”“有就好了,不是,正好相反。”“那是喪事了,哪一位亡故了?”
“不是,還沒有,只是有可能。”
“是哪一位?如果方便告訴我……”
“如果你能保密,是沒什麼不方便的,是她母親。”
“她?”明知用不着問,一成還是向康晴確認。
“雪穗小姐。”康晴有幾分難爲情,但語氣很是明確。
果然,一成想,他一點都不意外。“她母親哪裡不舒服?”“昨天,她跟我聯繫,說她母親昏倒在大阪的家裡。”“倒在家裡?”“蛛網膜出血。她好像是昨天早上接到電話的。學茶道的學生去她家跟她母親商量茶會的事,竟發現她母親倒在院子裡。”
一成知道唐澤雪穗的母親在大阪獨居。“這麼說,現在人在醫院?”“好像馬上就送過去了,雪穗小姐是在醫院打電話給我的。”“哦。那麼,情況如何?”一成雖發問,卻也知道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如果能順利康復,康晴就不會看什麼《婚喪喜慶入門》了。
果然,康晴輕輕搖頭。“剛纔我跟她聯繫,聽說意識一直沒有恢復,醫生的說法也不怎麼樂觀。她在電話裡說,可能很危險。很少聽她說起話來這麼柔弱。”
“她母親今年高壽?”“嗯,記得她以前提過大概七十了吧,你也知道她不是親生女兒,年齡差距很大。”一成點點頭,這件事他知道。“那麼,爲什麼是常務董事在看這個呢?”一成看着桌上的《婚喪喜慶入門》問。“別叫我常務董事,至少在談這件事的時候別這樣叫。”康晴露出不勝其煩的表情。“康晴哥應該不必爲她母親的葬禮操心吧?”“你的意思是說,人都還沒死,現在想到葬禮太性急了嗎?”
一成搖搖頭:“我的意思是,這不是康晴哥該做的事。”“爲什麼?”
“我知道康晴哥向她求婚了,可她還沒有答應,對吧?換句話說,在目前這個階段,怎麼說呢……”一成想着修辭,最後還是照原本想到的說了出來,“她還是與我們無關的外人。高高在上的筱冢藥品常務董事爲了這樣一個人的母親過世忙着張羅,這樣會有問題。”
聽到“無關的外人”這個說法,康晴整個人往後一仰,看着天花板,無聲地笑了。然後他將笑臉轉向一成。“聽你這麼一說,還真嚇了我一跳。的確,她並沒有給我肯定的答覆,但也沒有給我否定的答覆。如果沒有希望,她早就拒絕了。”
“如果有那個意思,早就已經答覆了,我說的是正面的答覆。”
康晴搖搖頭,手也跟着揮動。“那是因爲你還年輕,也沒結過婚,纔會這麼想。我跟她一樣,都結過婚。像我們這種人,如果有機會再次組織家庭,怎麼可能不慎重?尤其是她,她跟她前夫並不是死別。”
“這我知道。”
“最好的證明就是,”康晴豎起食指,“自己的母親病危,會通知一個無關的外人嗎?我倒是認爲,她在心酸難過的時候找上我,也算是一種答覆。”
難怪剛纔他心情這麼好,一成這才恍然大悟。
“更何況,當朋友遇到困難時伸出援手,這也是人之常情吧。這不僅是一個社會人士的常識,也是做人的道理。”“她遇到困難了嗎?她是因爲不知如何是好,纔打電話給康晴哥嗎?”“當然,堅強的她並不是找我哭訴,也不是向我求助,只是說明一下情況。但是,不必想就知道她一定遇到了困難。你想,雖然大阪是她的故鄉,但是她在那裡已經沒有親人了。萬一她母親就這麼走了,她不但傷心難過,還得準備葬禮,也許就連她這麼能幹的人,也會驚慌失措。”
“所謂的葬禮,”一成注視着堂兄,“包含準備階段在內,整個程序安排會讓逝者家屬連悲傷難過的時間都沒有。她只要撥一通電話給葬儀公司就行。只要一通電話,其他一切都由公司打理。她只須同意公司的建議,在文件上簽名,把錢備妥就沒事了。要是還有一點空閒時間,就朝着遺像掉掉眼淚,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康晴無法理解地皺起眉頭。“你竟然能說得這麼無情,雪穗小姐可是你大學的學妹啊。”“她不是我學妹,只是在社交舞社一起練習過。”“不必分得這麼清楚。不管怎樣,是你介紹我們認識的。”康晴盯着一成。所以我後悔得不得了—一成想說這句話,卻忍耐着不作聲。
“反正,”康晴蹺起腳,往沙發上靠,“這種事準備得太周到也不太好,不過我個人希望要是她母親有什麼萬一,心裡能有準備。只是,剛纔你也說過,我有我的立場。就算她母親過世了,我能不能立刻飛到大阪也是個問題。所以,”他指着一成,“到時候可能請你到大阪去一趟。那地方你熟,雪穗小姐看到熟人也比較安心。”
一成聞言皺起眉頭。“康晴哥,拜託你放過我吧。”“爲什麼?”“這就叫公私不分,別人平常就在背地裡說,筱冢一成是常務董事的私人秘書了。”“輔佐董事也是企劃管理室的工作。”康晴瞪着他。“這件事跟公司沒有關係吧?”“有沒有關係,事後再想就好。你應該想的就只有一件事:誰下的命令。”說完,康晴嘴邊露出得意的笑容,盯着一成,“不是嗎?”一成嘆了口氣,很想問“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不要叫我常務董事”這句話是誰說的。
一回到座位,一成便拿起聽筒,另一隻手打開辦公桌抽屜,拿出記事本,翻開通訊簿的第一頁,搜尋今枝,邊確認號碼邊按鍵,聽筒抵在耳邊等待。鈴聲響了一聲,兩聲。右手手指在辦公桌上敲得篤篤作響。
鈴聲響了六次,電話通了,然而一成知道不會有人接,因爲今枝的電話設定於鈴響六聲後啓動答錄功能。
果然,接下來聽筒裡傳來的,不是今枝低沉的聲音,而是以電腦合成、活像捏着鼻子說話的女人聲音:“您要找的人現在無法接聽電話,請在嗶聲後,留下您的姓名、電話與聯絡事項。”一成在聽到信號聲前便掛上聽筒。他忍不住咂了下嘴,聲音可能不小,坐在他正前方的女同事腦袋顫了一下。
這是怎麼回事?他想。
最後一次與今枝直巳見面是八月中旬,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卻音訊全無。一成打過好幾次電話,總是轉爲語音答錄。一成留過兩次話,希望今枝與他聯絡,但至今未接到回電。一成想過,今枝可能出門旅行了。若當真如此,這個偵探的工作態度也太隨便了。從委託他開始,一成便要他與自己保持密切聯繫。或者,一成又想,或者他追唐澤雪穗追到大阪去了?這也不無可能,但沒有同委託人聯繫畢竟不太對勁。
辦公桌邊緣一份文件映入眼簾,他順手拿起,原來是兩天前開會的會議記錄傳閱到了他這裡。那場會議討論的是開發一種自動組合物質之化學構造的計算機系統。一成對這項研究頗感興趣,也出席了,但現在他只是機械地看過了事,心裡想着完全無關的事:康晴,還有唐澤雪穗。
一成由衷地後悔帶康晴到唐澤雪穗店裡去。受高宮誠之託,他纔想到店裡看看,便以極輕鬆隨意的心態邀康晴一同前往。他萬萬不該這麼做。
康晴第一次見到雪穗時的情景,一成還記得一清二楚。當時康晴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墜入情網,甚至顯得老大不高興。雪穗向他說話,他也只是愛理不理地應上幾句。然而事後回想起來,那正是康晴心旌搖動時會有的反應。
當然,他能夠找到心儀的女子,這件事本身是值得高興的。他才四十五歲,沒有理由帶着兩個孩子孤獨地終老一生。一成認爲如果有適合的對象,他理應再婚。然而,一成就是不喜歡他現在這個對象。
一成到底對唐澤雪穗的哪一點不滿,其實自己也說不上來。就像今枝所言,她身邊有些來路不明的金錢週轉,的確令人感到不對勁。但是,仔細想想,這也可以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只能說,大學時在社交舞練習場首次見面的印象,一直留在他心裡。
一成認爲,這件婚事能緩則緩。然而,要說服康晴,需要充分的理由,否則向他說多少次那女人很危險、不要娶她,他也不會當真。不,多半還會惹惱他。正因如此,一成對今枝的調查寄予厚望,甚至可以說,他把一切都寄託在揭露唐澤雪穗的真面目上。
剛纔康晴託他的事重回腦海。如果有了萬一,一成必須去一趟大阪,而且是去幫助唐澤雪穗。開什麼玩笑,一成在心裡嘀咕。他又想起今枝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她喜歡的其實不是令堂兄,而是你……”
“開什麼玩笑。”這次,他小聲說了出來。
3
“我要出去兩三天。”秋吉突然說。當時典子剛洗完澡,坐在梳妝檯前。
“去哪裡?”她問。
“收集資料。”
“跟我講一下地點有什麼關係?”
秋吉似乎有點猶豫,但還是一臉厭煩地回答:“大阪。”
“大阪?”
“明天就出發。”
“等等。”典子走過來,面對他坐下,“我也要去。”
“你不工作嗎?”
“請假就好了,我從去年到現在一天假都沒休。”
“我又不是去玩。”
“我知道,我不會妨礙你。你工作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在大阪四處看看。”
秋吉皺着眉頭考慮了好一會兒,顯然舉棋不定。若是平常,典子態度不會這麼強硬,但她一聽目的地是大阪,便認爲無論如何都要去,原因之一是她想看看他的故鄉。他對自己的家世絕口不提,但典子由這些日子以來的對話,察覺他似乎是在大阪出生的。
然而,典子之所以想與他同行,還有一個更重大的理由。她的直覺告訴她,要了解他,那裡一定有什麼線索。“我去那裡沒明確計劃,也不知道行程會有什麼改變,說得誇張一點,連什麼時候回來都沒決定。”“那也沒關係。”典子回答。“隨便你。”他似乎不想再多說了。
望着他面向電腦的背影,典子不安得幾乎無法呼吸。她怕自己這個決定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後果。然而,一定要採取什麼行動的想法更加強烈。再這樣下去,他們的關係一定無法維持—同居才兩個月,典子便飽受這種強迫性思考之苦。
兩人住在一起的起因是秋吉離職。她無法從他口中問出明確的理由,他只說是想休息一下。“我有存款,可以撐一陣子,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在他們的交往中,典子瞭解到這個男子這輩子恐怕從沒依靠過別人。即使如此,他沒有找她商量,仍讓她感到失落,她由此纔打定主意要盡力幫他,希望能成爲他不可或缺的助力。
提議同居的是典子。秋吉起初似乎不怎麼感興趣,但一週後,他搬了進來,一套電腦器材和六個紙箱是他所有的行李。
於是,典子朝思暮想和愛人雙宿雙飛的同居生活開始了。早上醒來時,他就在身旁。但願這樣的幸福可以持續到永遠。至於結婚,她並不強求。若說不想是騙人的,但她更怕提起這件事會讓兩人的關係發生變化。
然而,不祥的風不久便席捲而至。當時,他們一如往常在薄薄的被榻上纏綿,典子二度迎向,然後秋吉射精,這是他們的模式。
秋吉從第一次就沒有用保險套。他的做法是,在劇烈的抽動後從她的裡抽出****,射在紙巾上。對此,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她無法說明那時爲何會發現,只能說是直覺。若一定要解釋,勉強可以算是從他的表情察覺。
完事後,他往牀上一躺,典子將手伸到他的雙腿之間,想摸他的****。“別這樣。”說着,他扭過身子,背向她。“雄一,你……”典子撐起上半身,窺探他的側臉。“你沒有射出來嗎?”
他沒有回答,表情也沒有變,只是閉上了眼睛。典子離開被窩,伸手進垃圾筒,翻找他扔掉的紙巾。“別這樣。”耳邊傳來他冷冷的聲音。典子一回頭,他轉過身朝向她:“少無聊了。”“爲什麼?”她問。他沒有回答,抓抓臉頰,像是在鬧脾氣。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仍未回答。
典子赫然驚覺。“從一開始……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
“這一點都不重要。”“很重要!”她一絲不掛地在他面前坐下,“這是怎麼回事?跟我就不行嗎?跟我一點快感都沒有?”“不是這樣。”“那是爲什麼?你說啊!”
典子真的動氣了。她有種被愚弄的感覺,既可悲,又悽慘,同時又感到萬分羞恥,一想起以前和他的就羞得無地自容。她這麼歇斯底里地逼問,其實是一種遮羞的舉動。
秋吉嘆了口氣,輕輕搖頭:“並不是只對你這樣。”
“什麼?”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在女人體內射精過。就算我想,也出不來。”
“你是說……遲泄?”
“應該是,而且很嚴重。”
“真不敢相信。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這樣你滿意了嗎?”
“你看過醫生嗎?”
“沒有。”
“爲什麼不去?”
“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怎麼會好?”
“你煩不煩啊!我覺得好就好,不要你管!”他再度背向她。
典子以爲,或許他們再也不會了,但三天後,他卻主動要求。她任憑他擺佈,想着既然他不能達到,那自己也不要有感覺,然而,她卻無法控制身體。羞恥與悲傷包圍了她。
“這樣就好。”他難得地用溫柔的聲音說沒關係,撫摸她的頭髮。
有一次,他問典子願不願意用嘴巴和手試一次。她當然照做,熱烈地以舌頭纏繞,以手指愛撫。然而,他雖然勃起,卻完全沒有要射精的樣子。“算了,別弄了。抱歉。”他說。
“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
“爲什麼不行呢……”
秋吉沒有回答,望着她正握着自己****的手,然後冒出一句:”“真小。
“啊?”
“手。你的手真小。”
她看看自己的手,同時突然驚覺。他是不是拿我跟別人比?是不是有別的女人像這樣愛撫他,他纔拿我的手跟她比?
而……是不是在那個女子的手與口中,他就能射精?
他的****在典子的手心裡完全疲軟了。
典子正因這件事開始不安與疑惑的時候,秋吉突然說出意想不到的話。他問她,能不能弄到氰化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