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說的是關於雪穗的插曲,笹垣和一成討論、整理出來種種暗示出她本性的事,桐原亮司的名字當然也多次出現。不出所料,話說到一半,康晴便激憤不已。他拍着桌子站起身。“無聊!簡直是放屁!”
“康晴哥,請你先聽完。”“不用聽也知道,我沒時間陪你們胡說八道。你有時間做這種無聊事,不如想想該怎麼整頓你那家公司!”“這件事我也有情報,”一成也站起來,朝着康晴的背影說,“我找到了陷害我的歹徒。”康晴轉過身來,嘴角都歪了:“你該不會說,這也是雪穗搞的鬼吧?”
“你應該知道筱冢藥品的網絡被黑客入侵之事,那個黑客就是通過帝都大學附屬醫院的電腦進來的。那家醫院有個藥劑師不久前跟一名男子同居,該男子就是我們剛纔數次提到的桐原亮司。”
一成的話頓時讓康晴的眼睛睜得老大,或許是一時間說不出話,半張着嘴一動不動。“這是真的。”笹垣在一旁說,“那個藥劑師認出來了,的確是桐原亮司。”康晴似乎說了些什麼。無關—笹垣聽到這兩個字。笹垣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可以請你看一下這個嗎?”
“這是什麼?哪裡的照片?”“剛纔一成先生說明的,將近二十年前發生命案的大樓,就在大阪。
那個藥劑師和桐原亮司去大阪的時候拍的。”“那又怎樣?”“我問她他們去大阪的日期,是去年九月十八日到二十日這三天。這是什麼日子,您當然記得吧?”康晴花了一點時間,但他的確想起來了,低聲的“啊”足以證明。“不錯,”笹垣說,“九月十九日是唐澤禮子女士去世的日子。她的呼吸爲什麼會突然停止,連院方都感到不可思議。”
“胡說八道!”康晴把照片一扔,說,“一成,帶着這個腦筋不正常的老頭趕快給我滾!從今以後,要是敢再提起這種事,就別想再回我們公司。我告訴你,你老子已經不是我們公司的董事了!”
接着,他撿起滾落在腳邊的高爾夫球,向網猛力擲去。球打在架起網的鐵柱上,大力反彈,撞上了擺在露臺上的盆栽,發出破碎的聲響。但他看也不看,便從露臺上走進屋,唰的一聲關上玻璃門。
一成嘆了口氣,看着笹垣苦笑:“有一半和我們預料的一樣。”“他一定是死心塌地愛着唐澤雪穗,這就是那女人的武器。”“我堂兄現在是氣昏了頭,等他冷靜下來,應該會好好思考我們的話。
我們只有等了。”“但願真的會有那一刻。”兩人正準備打道回府,女傭趕了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嗎?我聽到很響的聲音。”“是康晴哥扔的高爾夫球,不知打到了什麼。”“咦!有沒有受傷?”“受傷的是盆栽,人沒事。”
女傭嘴裡喊着“哎呀呀呀”,看向並排擺放的盆栽。“糟糕,夫人的仙人掌……”“她的仙人掌?”“是夫人從大阪帶回來的,啊!花盆整個都破了。”
一成走到女傭身邊查看。“她對栽培仙人掌感興趣?”“不,聽說是夫人去世的母親喜歡。”“哦,聽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的確。我在她母親的葬禮時聽她說過。”一成再度準備離開,女傭驚呼了一聲:“哎呀!”“怎麼了?”一成問。
女傭從破了的花盆中撿起一樣東西。“裡面有這個。”
一成看了看。“是玻璃,應該是太陽鏡的鏡片。”“好像是,大概本來就混在土裡。”女傭偏着頭,仍把東西放在盆栽的碎片上。“怎麼了?”笹垣也有點好奇,走近他們。“哦,沒什麼,盆栽的土裡有玻璃碎片。”一成指着破了的盆栽說。
笹垣朝那邊看,扁平的玻璃碎片映入他眼中。看來的確是太陽鏡的鏡片,大約是從中破掉的,他小心地拾起。一眨眼過後,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幾段記憶復甦,令人目不暇接地交錯,很快形成一條路徑。“你說,仙人掌是從大阪拿來的?”他壓低聲音問。
“是,本來在她母親家裡。”
“那時盆栽放在院子裡嗎?”
“是的,擺在院子裡。笹垣先生,有什麼不對?”一成也察覺他神情有異。“現在還不知道。”笹垣拿起玻璃鏡片對着陽光。鏡片呈現淺淺的綠色。
12
“R&Y”大阪第一家店的開業準備,一直進行到將近晚間十一點。濱本夏美跟在仔細進行最後檢查的筱冢雪穗身後,在店內來回走動。無論是店面的大小,還是商品的種類和數量,這裡都遠超東京總店,宣傳活動也十全十美、無可挑剔。現在只需靜待結果了。
“這樣就努力到九十九分了。”檢查完畢,雪穗說。“九十九分?還不夠完美嗎?”夏美問。“沒關係,缺這一分,明天才有目標啊。”雪穗說着盈盈一笑,“好了,接下來就要讓身體好好休息。今天晚上,我們喝酒都要有節制。”“等明天再慶祝。”“沒錯。”
兩人坐進紅色捷豹時,已經是半夜十一點半。夏美握着方向盤,雪穗在副駕駛座做了一個深呼吸。“一起加油吧!別擔心,你一定做得到。”“真的嗎?但願如此。”夏美有些膽怯。大阪店的經營管理實際上交由夏美負責。“你要有自信,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知道嗎?”雪穗搖搖夏美的肩膀。“是。”回答後,夏美看着雪穗,“可是,其實我很害怕。我覺得很不安,不知能不能做得像社長一樣。社長從來都不覺得害怕嗎?”
雪穗那雙大眼睛筆直地望過來。“喏,夏美,一天當中,有太陽升起的時候,也有下沉的時候。人生也一樣,有白天和黑夜,只是不會像真正的太陽那樣,有定時的日出和日落。看個人,有些人一輩子都活在太陽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裡。人害怕的,就是本來一直存在的太陽落下不再升起,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現在的夏美就是這樣。”
夏美聽不懂老闆在說什麼,只好點頭。
“我呢,”雪穗繼續說,“從來就沒有生活在太陽底下過。”
“怎麼會!”夏美笑了,“社長總是如日中天呢。”
雪穗搖頭。她的眼神是那麼真摯,夏美的笑容也不由得消失了。
“我的天空裡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並不暗,因爲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麼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憑藉着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你明白吧?我從來就沒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
“代替太陽的東西是什麼呢?”“你說呢?也許夏美以後會有明白的一天。”說着,雪穗朝着前方調整坐姿,“好了,我們走吧。”夏美無法再問下去,發動了引擎。
雪穗住在位於澱屋橋的大阪天空大酒店,夏美則已在北天滿租了公寓。“大阪的夜晚,其實現在纔要開始。”雪穗望着車窗外說。“是呀。大阪不缺玩的地方,我以前也玩得很兇。”
夏美說完,便聽到雪穗輕笑一聲,道:“人在這邊,講起話來就會變回大阪口音呢。”“啊,對不起,一時沒注意……”“沒關係,這裡是大阪啊。我到這裡來的時候,也跟着說大阪話好了。”“我覺得這樣很棒。”“是嗎?”雪穗微笑。
不久她們便抵達酒店,雪穗在大門口下車。
“社長,明天要請你多關照了。”
“嗯,今晚要是有急事,就打我的手機。”
“好的,我知道了。”
“夏美,”雪穗伸出右手,“勝負從現在纔開始。”
“是。”夏美回答後,握住雪穗的手。
13
時鐘的指針走過十二點,正以爲今天不會再有客人的時候,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穿深灰色外套、六十出頭的男子,慢步走了進來。
看清來人,桐原彌生子堆出的笑容陡然消失,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原來是笹垣先生啊,我還以爲財神爺上門了。”“這什麼話啊,我就是財神爺啊。”笹垣自行把圍巾和大衣掛在牆上。在可以擠上十個人的L形吧檯居中坐下。他在大衣下穿着一件磨損嚴重的咖啡色西裝,從警察的崗位退下來後,他的風格還是沒變。
彌生子在他面前放了玻璃杯,打開啤酒瓶蓋幫他倒酒。她知道他在這裡只喝啤酒。笹垣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伸手去拿彌生子端出來的簡陋下酒菜。“生意怎麼樣啊?年末的旺季就快到了吧。”“你都看到啦,我這裡從好幾年前泡沫經濟就已經破滅了。應該說,泡沫經濟從來沒在我這裡發生過。”彌生子又拿出一個玻璃杯,爲自己倒了啤酒,也不向笹垣打聲招呼,一口氣就喝掉半杯。“你喝起酒來還是這麼爽快。”笹垣伸手拿起啤酒瓶,幫她倒滿。“謝謝。”彌生子點頭致意,“這是我唯一的樂趣。”“彌生子夫人,你這家店開多少年了?”“嗯,多少年啦?”她扳着手指,“十四年吧……對,沒錯,明年二月就十四年了。”“還挺能撐嘛,你還是最適合做這一行,嗯?”“哈哈!”她笑了,“也許吧,以前的咖啡館三年就倒了。”“當鋪的工作你也從來不幫忙吧?”“對呀,那是我最討厭的工作,和我的個性完全不合。”
即使如此,她還是做了將近十三年的當鋪老闆娘。她認爲那是自己一生最大的錯誤。如果沒嫁給桐原,繼續在北新地的酒吧工作,現在不知已掌管多大的店了。
丈夫洋介遭人殺害後,當鋪暫時由松浦管理,但不久家族便召開了會議,當鋪改由洋介的堂弟主事。原本桐原家世代經營當鋪,由親戚聯合成立了好幾家店。所以洋介身故後,彌生子也不能爲所欲爲。
沒多久,松浦便辭掉店裡的工作。據接手的新老闆、洋介的堂弟說,松浦盜用了店裡不少錢,但數字方面彌生子根本不懂。事實上,她對此毫不關心。
彌生子把房子和店面讓給堂弟,利用那筆錢在上本町開了一家咖啡館。那時她打錯了算盤,原來桐原當鋪的土地是在洋介的哥哥名下,並非洋介所有,即土地是借來的。這事彌生子直到那時才知道。
咖啡館剛開張時相當順利,但過了半年客人便開始減少,後來更是每下愈況,原因不明。彌生子試着更新品種、改變店內裝潢,生意仍然愈見低落,不得已只好削減人工開支,卻導致服務質量降低,客人更是不肯上門。最後,不到三年便關張了。那時,做酒吧小姐時的朋友說天王寺有家小吃店,問她願不願試試看。條件很好,既不需要權利金,裝潢設備也都是現成的。她立刻答應了,就是現在這家店。這十四年來,彌生子的生活全靠這家店支撐。一想到若沒有這家店,即使是現在,她仍怕得汗毛直豎。只不過,她這家店剛開張,“太空侵略者”便風靡全國,客人爭先恐後地進咖啡館都不是爲了喝咖啡,而是爲了玩遊戲,那時她因爲關了那家咖啡館而後悔得咬牙切齒。
“你兒子怎麼樣了?還是沒消息嗎?”笹垣問。
彌生子的嘴角垂了下來,搖搖頭:“我已經死心了。”
“今年多大啦?正好三十?”
“天知道,我都忘了。”
笹垣從彌生子開店的第四年起便偶爾來訪。他本是負責偵辦洋介命案的警察,但他幾乎不曾提起那件案子,只是每次一定會問起亮司。
亮司在桐原當鋪一直住到初中畢業。彌生子那時滿腦子都是咖啡館的生意,不必照顧兒子倒是幫了她大忙。
大約在彌生子開始經營這家店的同時,亮司離開了桐原當鋪。他們並沒有就此展開母子相依爲命的溫馨生活。她必須陪喝醉的客人直到半夜,接着倒頭大睡。起牀時總是過了中午時分,簡單吃點東西,洗個澡化了妝後,便得準備開店。她從來沒有爲兒子做過一次早餐,晚餐也幾乎都是外食。就連母子碰面的時間,一天可能都不到一小時。
後來,亮司外宿的情況越來越頻繁。問他住哪裡,只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但學校或警察從未找上門來說亮司惹了麻煩,彌生子也就沒有放在心上。她應付每天的生活就已疲憊不堪。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早上,亮司照常準備出門。難得在早上醒來的彌生子,在被窩裡目送他。平時總是默默離家的他,那天卻在門口回頭,對彌生子說:“那我走了。”“嗯,路上小心。”睡得昏昏沉沉的她回答。這成爲他們母子最後一次對話。好幾個小時後,彌生子才發現梳妝檯上的便條,紙上只寫着“我不會回來了”。一如他的留言,他再未露面。
若真要找他,當然不至於無從找起,但彌生子並沒有積極去找。儘管寂寞,她心裡也覺得這樣的局面其來有自。她深知自己從未盡過母親應盡的責任,也明白亮司並不把自己當母親。
彌生子懷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缺乏母性。當初生下亮司並不是因爲想要孩子,唯一的原因是她沒有理由墮胎。她嫁給洋介,也是因爲以爲從此不必工作就有好日子。然而,妻子與母親的角色遠比她當初預料的枯燥乏味。她想當的不是妻子或母親,她希望自己永遠都是女人。
亮司離家後三個月左右,她和一個經營進口雜貨的男子有了深入的關係。他讓彌生子寂寞的心靈得到慰藉,實現了她再做女人的願望。他們大約同居了兩年,分手的原因是男人必須回他本來的家。他已婚,家室在堺市。
此後,她和好幾個男子交往、分手,現在是孤家寡人。生活很輕鬆,有時卻感到寂寞難耐。這樣的夜晚,她便會想起亮司。但她不準自己興起想見他的念頭,她知道自己沒有那種資格。
笹垣叼起根七星,彌生子迅速拿起一次性打火機,幫他點着。
“吶,多少年了,從你老公被殺?”笹垣抽着煙問。
“二十年吧……”
“仔細算是十九年,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笹垣先生退休了,我也變成老太婆了。”
“都過了這麼久,怎麼樣,有些事情應該可以說了吧?”
“什麼意思?”
“我是說,有些事那時不能說,現在可以了。”
彌生子淡淡一笑,拿出自己的煙,點着火,朝着薰黃的天花板吐出細細的灰煙。“你這說法真奇怪,我可什麼都沒有隱瞞。”“嗯?我倒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你還放不下那個案子?真有耐性。”彌生子用指尖夾着煙,輕輕倚着身後的櫃子。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音樂。“案發當天,你說和店員松浦、亮司三人在家。真的嗎?”“是啊。”彌生子拿起菸灰缸,將菸灰抖落,“關於這一點,笹垣先生不是已經查得快爛了嗎?”“查是查了,但是能具體證明的,只有松浦的不在場證明。”“你是說人是我殺的?”彌生子從鼻子裡噴出煙。“不,你應該跟他在一起。我懷疑的是你們三個人在一起這一點,事實上,是你和松浦在一起,是不是?”“笹垣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你和松浦有一腿吧?”笹垣喝光玻璃杯裡的啤酒,要彌生子不必幫他倒酒,自己動手。“不必再隱瞞了吧?已經過去了。事到如今,沒有人會說三道四了。”“現在才問過去的事,要做什麼?”“不做什麼,只是想把事情想通。命案發生時,去當鋪的客人說門上了鎖。對此,松浦的說法是他進了保險庫,而你和兒子在看電視。但這不是事實,其實你和松浦在裡面房間的牀上,是不是?”“你說呢?”“果然被我說中了。”笹垣壞笑着喝起啤酒。彌生子不慌不忙地繼續抽菸。看着飄蕩的煙,思緒也跟着飄忽起來。
她對松浦勇並沒有多少感情,只是每天無所事事,心裡焦急,生怕再這樣下去,自己將不再是女人了。所以當松浦追求時,她便索性接受了。
他一定也是看穿了她的空虛,才找上了她。“你兒子在二樓嗎?”笹垣問。“咦?”“我是說亮司,你和松浦在一樓後面的房間,當時那孩子在二樓嗎?
你們擔心他突然闖進來,才把樓梯門加掛的鎖鎖上。”“加掛的鎖?”話說出口後,彌生子才用力點頭,聽你這麼一說,“不錯,我想起樓梯的門上的確加掛了一道鎖。不愧是警察,記得這麼清楚。”“怎麼樣?那時亮司在二樓吧?但是,爲了隱瞞你跟松浦的關係,你們決定對外宣稱他和你們在一起。是不是這樣?”“你要這麼想就隨你吧,我什麼都不會說的。”彌生子在菸灰缸裡摁熄菸蒂,“再開一瓶嗎?”“好,開吧。”
笹垣就着花生喝起第二瓶啤酒,彌生子也陪他共飲。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言。彌生子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一切正如笹垣所說,命案發生時,她與松浦好事方酣,亮司在二樓,樓梯的門上了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