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掌櫃受的傷,比吳憂預想的還要重一些,就算運用儒家聖人的本源都花費了不少時辰,待一切都結束時候,天已漸晚。
年輕白衣吐出一口渾濁氣,讓在一旁裝死已久的流小兒扶着孫掌櫃。
伸了伸懶腰,吳憂看向夕陽餘暉映射到一點紅酒家裡外。
殘陽如血。
能在一點紅客棧外留下一具全屍的,竟然算是幸運,一眼望去遍地殘肢斷骸,一些下場更慘,被走火入魔的孫尚立踩成了肉泥,吳憂走到馬棚去,看着三人來時的馬匹已然倒在血泊之中,蒼蠅橫飛,眉頭微微皺起,轉頭看着除去腦袋還算完整已經一灘鮮血爛泥的慕容家公子,當時孫尚立詢問慕容震元是否有遺言,吳家少爺本以爲慕容震元還會有所底牌,沒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慕容震元這麼一死,若是孫尚立也跟着死去,那這事情自然是一了百了,慕容家就算再怎麼得理不饒人,這把火是慕容家先跳起來了,一點紅掌櫃的都死了,母娘兩個躲在歐雁家裡,他們總不能硬闖歐雁家,雖說歐雁家今非昔比,但整體實力來說,慕容家還是不敢輕舉妄動,只會當個啞巴苦自己吃下,不過現在自己出手將孫尚立給救了下來,那這件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吳憂看向酒樓方向,要是此行順利,歐雁家就等於站隊與慕容家對着幹,都說一山容不得二虎,現在的青城山着實是兩虎相鬥,就不知兩隻虎下又藏了多少狐。
吳家少爺不知不覺笑了一下,既然準備攤這一趟渾水,那就送佛送到西,今日死的是一個慕容震元,或許明日,整個慕容家就消失在青城也說不一定。
吳憂看了眼仍舊插在慕容震元頭顱中的長刀,想起先前的那幾柄如飛劍般的血色長刀,威力不凡,甚至有一瞬間,孫尚立揮動的一刀無限接近於中期的小宗師,這等以血浸刀的自我犧牲法子,此時看卻是蠢笨,但等到真正與人搏殺時候,那就顯得尤爲重要。
半命換全命,穩賺不虧。
吳憂眯起那雙倒影着不只是夕陽還是血液的紅丹鳳眸,望向客棧裡慢慢走出的黝黑店小二,流小兒。看來已經將孫掌櫃安置妥當,雖說習過幾天武,不過這個店家小二,二十出頭年齡,還未跨入武夫一境,日後的成就十分有限,不過拿來當作鏢師培養,倒也是個不錯人選。
別看歐雁家對於整個涼州而言只不過是個上得了檯面的家族,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青城這一步如若吳憂走得好,那接下來涼州以北的鏢局生意,都算是被吳家給掌握的牢牢的,千萬不能小看護鏢這一個看似平凡的職業,護鏢路通常漫長兇險,路過一城都要通關文牒,而鏢師嫌麻煩,便能與城主達成協議,這樣你來我往,兩方都有好處可佔,久而久之,鏢局的關係便滲透到了朝廷,而涼州這等地方的護城將軍大多都是涼州本地人,只有少數像陵城那皇子一樣的落魄外州人前來任職,不過大多都是有名無實,壓不住。所以啊,日後若是棋差一招,那青城這一條線,就可以將吳家穩住,甚至通往涼州各個地方都是暢通無阻。
吳憂緩緩站起身,不與黝黑店小二廢話,開門見山說道:“你在江湖酒館當了這麼多年的小弟,應該知道什麼人才是最爲穩妥,最讓人放心的,不過你也不用害怕,我出劍很快,你閉上眼,保證不會疼。”
流小兒手腳顫抖得越發厲害,有些絕望的閉上眼睛,當下人的往往都知道自己結局,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不透風的牆,只有死人才最讓人放心,不過店家小二也是不甘心啊,自己活了二十多年,姑娘手還沒牽過,滋味還沒嘗過,聽說涼州以北的風景很美,他沒見過,南州的江南更是溫柔鄉,他只敢在腦中想象,到底什麼樣的地方纔算是溫柔鄉,他曾經問過去過南州的鏢師,鏢師只是笑着說,再美的風景,都不及姑娘胸前的二兩桃花酥。
流小兒閉目許久,遲遲不見吳憂出劍,忍不住睜開眼,見其一臉平靜的看向自己,不由疑惑的嗯了一聲。
吳憂平靜問道:“我看起來就這麼像一個殺人魔頭?”
流小兒趕緊搖頭。
吳憂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將酒樓裡外都打掃一遍,確保一定要乾淨,對了,死的人都用棺材埋了,就算是給你積德了,不用太好的,尋常木材就好。”
流小兒微微鬆了手臂力道,猶豫不決,客棧內外都是鮮血和死人,這得用掉多少具棺材啊,少年心中交織着不可言說的悲憤驚懼,掌櫃酒鬼與老闆娘再吝嗇摳門,從他在一點紅客棧紮根第一天起,便不是至親勝似至親,況且老鬼若真是小氣,也不會教他那一手保命絕技。流小兒顫聲問道:“你發個毒誓,我若是照做了,你不許殺我!”
店小二趕忙補充一句:“也不許斷我手足,讓我生不如死!”
吳憂點了點頭,平淡道:“有一個條件,我看你修的是孫掌櫃的本家心法,你將秘籍給我看看,我看完以後歸還給你。流小兒,要知道,真要折磨你,我有的是花樣。”
這一刻度日如年的流小兒徹底鬆了口氣,劫後餘生的大口吸了好幾口氣,剛想走兩步,卻發現雙腿不知何時發軟的厲害,別看長得是人高馬大,可面對生死事情,沒人會做到與歐雁青辭和老劍痞那等坦然,或許真正只有在見慣親友離去,纔會有此慷慨氣概。
似乎生怕吳憂會反悔,流小兒輕聲道:“我這就去找,但我需要一些時間,這東西老酒鬼好多年前交給我的,指不定被我當茅廁紙擦屁股了,你千萬不能等得不耐煩就殺入客棧。”
吳憂擺擺手,流小兒稍緩過神,便跑入客棧。
吳憂坐在臺階上,安靜等待稍後定時會出現的月亮星辰。
四月的初夏,青城已然有了螢火蟲,點點熒光環繞在官家道路旁,倒是比天上遙不可及的星辰來的璀璨。
吳憂沒有着急與流小兒要秘籍,見他這個架勢多半是找不到了,待等孫掌櫃醒了再討要不遲,就是怕等不來孫掌櫃醒來,就等到慕容家的人再次找上門。孫尚立大殺四方,在酒館裡頭還好,但好巧不巧的是,更慕容震元的對決就在外頭,光明正大的,路過之人都會留個心眼,畢竟是慕容家公子,在別處不知道,反正在青城啊,倒是人人都認識。
吳憂看着在月光下若隱若現的長劍,倒是有多時不曾拔劍,更多的是在與黃有德所言的先手殺招的參悟。所謂養劍胎,那是未雨綢繆的偏鋒詭道,閉鞘養劍意,纔是正途王道,當初白衣老人心境受損,自困多年,境界一瀉千里,閉劍多年不出一劍,便將劍中意境融入青蓮上池子裡的清蓮之中。世人遇不平事,不平則鳴,這叫做不吐不快,誰都能做到,沒什麼難處。但關鞘不出,除非身陷死境,纔將萬事斬平,這纔是養劍精髓所在。
須知鶴周天曾親口所言:老夫年忘憂之年,境界大跌,閉門養蓮,知覺池中有萬千劍意,張口一吐,能教天地翻覆。
吳憂怎能不心生嚮往?
一直以爲吳家家主只是個虛榮稱謂,只有真正到了這個位置才知道吳晨有多少無奈,自己現在只是個少爺稱呼,行走江湖,便是拔劍還要思考東西,最後萬無一失才能安然拔劍,只是吳晨呢?就算此刻拔劍,又能改得了什麼?黃有德與他說過,吳晨的劍現在第一絕,有多絕,他也不知道,只不過,眼下就算拔劍,也不過是四周心茫然罷了。
吳憂左手搭在劍柄上,擡頭望着天,自嘲道:“矯情。”
終於是多少知道吳晨的無奈,越是如此,越覺得吳晨的可怕深不見底,到底是怎樣的人,就算是在江湖上惡名昭著,也會讓無數人爭先恐後的追隨,不由笑罵道:“吳晨,吳家能到這個地步,不怨你。不過因禍得福,沒有這檔子事,估計我還真就成了他們空中的井底之蛙。”
流小兒在吳家少爺身旁來來回回,將屍體塊都收集好,完整的都整理到一起,實在認不出來的便就地扔了,嫺熟的流程讓吳憂看的都是啞然,早就聽說蜀州官道上的酒館一般都會做一些見不得光的買賣,現在來看,倒是可見一斑。
吳憂沒有低頭,只是平淡問道:“流小兒,想不想去看看別地的風光,或者做個更加體面的人?娶個貌美的媳婦?”
流小兒心神一震,低頭不語。
吳憂看着漫天的星辰,輕笑道:“比老闆娘還要好看的姑娘,身材也好的許多,讓你三天下不來牀。”
流小兒不解吳憂提及這些事情的原因,只不過城府淺淡,遮掩不住眼中的欣喜若狂,眼紅通紅問道:“你說這些幹甚?能娶到老闆娘這樣的女子已然足夠。”
吳憂搖頭道:“就這點志氣?”
流小兒眼神逐漸堅毅起來,在江湖摸爬滾打這麼多年,聽過最多的無非就是誰誰誰走了大運,跟在什麼名門大族或者隱世高手的賞識,一步登天,腰纏萬貫,身前身後無數嬌妻摟抱,以前自己只是當聽說書故事一般,一笑置之,可如今真面對此事,自然是掩蓋不住的欣喜,起身認真道:“公子請指條明路。”
流小兒有武學底子,在加上有人指點調教,不過幾年倒是真能踏上武學道路,可千萬別小看一境武夫,江湖武夫百萬,宗師高手尚且不說,就說武夫三境的武夫,都不是隨處可見,吳憂笑了笑,溫顏說道:“準備與歐雁家幹一票大的,你跟不跟?到時候讓你做首席鏢師,看遍天下風景。”
流小兒明顯被嚇到了,試探問道:“鏢師?公子可別打趣我,我一個就會點三腳貓功夫的人,能行嗎?”
吳憂點頭道:“能成,不過在這之前,還需你把這些地方打掃乾淨,不然本公子今晚睡不着覺,你可要想好了,你只是累一個晚上,換的是榮華富貴,你做還是不做?”
流小兒一發狠,咬牙道:“我做!”
一個時辰後,渾身浴血的黝黑少年倒拖着一個拖把,瘸着着走回客棧,咧嘴笑道:“公子,能找到的都埋了,慕容家的公子還給立了個牌。”
吳憂輕輕嗯了一聲,波瀾不驚。
流小兒不敢多言,趕忙將還沒打掃完的血污清理乾淨,忙忙碌碌的身影,倒是顯得這個無聲的夜,格外熱鬧。
吳憂笑了笑。
流小兒打了個寒顫,手中的傢伙停了下來,噤若寒蟬。
酒樓裡,白裙姑娘從裡頭走來。
洛瑾的穿着始終是那麼幹淨,不帶任何姑娘喜歡的首飾,白裙也僅僅只是素雅服飾,但這些絲毫都不會遮蓋住她傲人的容顏,吳憂不得不承認洛家千金生的是極好看的,就算是放在粉黛顏值榜上評比,絕對會是天下前五姿色。
洛瑾大步走來,絲毫不顧還有個低頭幹事的店家小兒,坐在吳憂身旁,默不作聲。
吳憂平靜道:“曲姐姐還在照顧掌櫃的一家吧,裡頭收拾的如何,倒也是,那麼小的姑娘居然能看得如此之久,看來武學的天賦也是不錯。”
洛瑾輕輕一笑道:“裡頭倒是打掃的差不多了,曲小蓮別的本事沒有,收拾東西來,倒是算的上是厲害。不過你今日這多管閒事的一手,倒是讓歐雁家難做許多。”
歐雁家跟慕容家現在可謂是勢如水火,明眼人都知道兩虎搏鬥絕不是隻是在朝夕之間,可吳憂這一手,着實是掐斷了歐雁家與慕容家合作共贏這一條路。
吳憂愣了一下,轉頭看向洛瑾美麗的眸子,笑道:“無妨,就是要此時試一下歐雁家的態度,如果是個果斷的家主,未嘗不是個不錯的合作伙伴。”
洛瑾一聽這話,心領神會,狡黠笑道:“多日不見,吳少爺的心腸倒是鐵了不少,不會是被哪家姑娘給傷了心吧?”
白裙姑娘說完,還順勢往年輕白衣身邊靠了靠,姑娘髮絲上的芳香撲鼻,吳憂心裡不禁一緊。
在旁打掃的店小二不禁心裡嘖嘖幾聲,想着這白衣公子哥只是嘴上說的好聽,天底下哪家富家公子哥不喜歡這等姑娘?還是有錢人會玩啊,店家小兒不禁心生感慨。
洛瑾也是進退有度,拿捏的恰到好處,沒給吳憂反應機會,便率先往後一撤,殊不知,年輕氣盛的男子哪裡經受得了如此好看姑娘的若即若離。二話沒說,年輕白衣猛地往白裙上靠,雙手更是得寸進尺的放在洛瑾只是被薄裙遮蓋的大腿上。
洛瑾猶如收了驚嚇得貓咪,臉龐一下紅了起來,“吳……吳憂,你幹嘛,我警告你啊,這裡可是有人,還有,你不能欺負我,不然我鐵定告訴吳伯伯。”
哪裡知道,吳憂只是拍拍她的小腦袋,說道:“滿腦子都是想什麼呢?年紀不大,心想倒是挺成熟得。”
話音剛落,吳憂還是使壞的在洛瑾大腿根上掐了一下。
洛瑾啊了一聲,臉頰羞紅,一臉冷笑的盯着吳憂。
吳憂見好就收,畢竟要是真的惹惱洛瑾這個姑奶奶,可是不知怎麼收場,明日還得進青城,到時候又得與歐雁家來一場博弈,吳家少爺這個腦子啊,多少還是有點頭疼。
兩人坐了許久,相對無言,各自都冷靜下來。
洛瑾平淡道:“吳憂,你到底如何想的?”
吳憂沒有藏着掖着,直白說:“滅了慕容,扶歐雁家當這個青城地頭蛇。”
洛瑾疑惑道:“如此果斷?”
吳憂點點頭。
洛瑾更加不解,依照吳家的勢力,就算是要挑個本地,也不可能通過這大家族裡最不缺的紈絝公子哥來評判,要知道,在出書房和走江湖之前,吳憂可是涼州被罵的最多的公子哥了。所以只是靠這個來拒絕慕容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這又是如何?
莫非……
洛瑾的眸子冷了一下來,惡狠狠的盯着吳家少爺。
吳憂被看的發毛,心虛的問道:“怎麼了?”
洛瑾平淡的問:“你是不是,認識歐雁家的哪家小姐?”
吳憂倒吸了一口涼氣。
洛瑾冷笑一聲,扭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