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纔想起來,自從小時候那個自稱是長渺真人的老道士給我把這玉環戴上,我便一直沒有取下來過。久而久之,就成了自然而然的習慣,彷彿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似的。那老道士說能辟邪保命,我也沒怎麼注意,只當它是個不錯的裝飾品罷了。
記得曾經有一回,白淵還在我家做工,那時候是夏天,我穿的裙子領口低了點,就露出這個玉環。當時白淵瞧着它,笑道:“這勞什子玩意兒倒有趣,不知是哪裡來的?”
我將那老道士的故事給他講了講,白淵拍手笑:“我說呢,怎麼都覺得這玉環上的氣澤這麼熟,原來是長渺這老道又下來招搖撞騙,還撞到你的脖子上了。要不你先把它給我,我去找長渺老道給你換個新的?說句實話,現在仙界都已經不太喜歡這種平安咒了,改流行一種新的了,我讓他給你換一個更時新的咒。”
我當時以爲這麻煩夥計的瘋病又犯了,自然是沒有理睬他這一篇胡話,仍是好好地戴在脖子上。
現在這灰衣人竟然看上了我身上這件唯一值錢的東西,我心裡有點氣餒,本來我還想着,回到林州重整家業正缺錢,打算把它送進當鋪呢,現在他又來要走,倒也算是趁火打劫。
不過,誰讓我一個人走不出去,得讓他幫忙呢。
我摸着這玉環瞧他:“難道,這個上面有什麼好東西?”
“原來你不知道?”穆羽冷笑:“不知道正好,反正,你以後估計也用不着它了,這件玉的料子還不錯,不如給我做報酬。”
我想了想,也就答應了。現在一想,那長渺真人或許真的跟白淵有什麼關係,反正戴了這麼多年了都沒見什麼特別之處,撇開也行。
穆羽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拉住它。”
我不知所以地握住枯枝一頭,忽然身子一輕,腳底下竟然也多了一根枯枝,我就站在這枯枝上,被穆羽拉着在空中飛。
下面一直都是黑乎乎的山林,陣陣的林濤順着風聲傳過來,讓我覺得自己彷彿是飛行在大海上空一樣。不知過了多久,才隱隱望見一叢灰煙,在星點的紅光中騰騰昇起,穆羽那冷厲的聲音響起來:“這就是林州。”
等落了地,我才發現,林州城裡的烈火已經被撲滅了,還剩下未熄的煙霧,從斷壁殘垣上緩緩繚繞開來,在夜色中顯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穆羽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開口:“你就不想知道,白淵他的真正底細?”
我望着城門裡冒起來的煙霧說:“我現在知道,他就是那個把遲雲繞得團團轉的採花賊,武功很高,還是個有地位的神仙。除了這些,你還有什麼要讓我知道的?”
穆羽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冷光,但是他竟然還笑了:“如此,看來你還有點腦子,不用我再費口舌。當然,白淵這傢伙還有一點底細是我想讓你知道的,只不過不是現在。”
我瞟着他:“你跟白淵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穆羽嘴角僅有的一絲冷笑倏忽消失了,眼裡閃過讓我看不懂的意味,似乎是一座沉寂了很久的火山突然要噴發一樣,濃郁的情緒在他眼睛裡翻騰洶涌,但是終究被壓了下去,最後只剩下無盡的黑暗。
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麼一對比,我發現白淵那傢伙其實還是不錯的,起碼白淵還陽光燦爛的不會太嚇人……
白淵果真好能耐,竟然能跟人結下這麼大的樑子還活蹦亂跳,佩服,佩服。
穆羽收了可怕模樣,仍是換成一副冷麪冷口的樣子:“那些事情,該讓你知道的時候自然會讓你知道。至於現在,如果你想去找你父母的屍骨,那隻紅狐狸已經把他們葬在了城南一處柳林子裡面,自己去找吧。”
然後,他從我手裡拿過那隻玉環,一閃身就不見了。
我望着他消失在灰濛濛的夜幕裡,愣了會兒神,拔腳往城南去找那一處柳林子。
其實,關於白淵的事情,我是在林州就有了察覺的。當時遲雲說,那個採花賊在林州隱身,他的意思,自然不是真正的變成隱身人,而是假託另一個不會引起懷疑的身份出現在衆人面前。但是遲雲卻將白淵的來龍去脈查了個他能力範圍之內的底朝天,之後他又在那個我初遇緋顏的夜裡跟白淵一起出去,我就猜到白淵八成就是跟他的查案有關。之後,白淵那迅疾如飛的身手、玉笛的白光、到了山中後見到他的那些夫人,最後是穆羽的出現,前因後果聯繫起來,差不多就能猜出是他。
至於他是神仙,說起來,這件事他還真的就沒有瞞我。他在來我家的第一日晚上,就說起瑤池和金丹,只不過,像我們這樣的凡人,遇到這樣實話實說的不着調神仙,也只有將他視爲瘋病和說書高手的可能。
至於這個穆羽,倒像是個還能深挖一挖的角色。他只出現過兩次,但是,第一次他預言了遲雲追查案子的結局,第二次……我望了望路上七零八落的殘破景象,嘆了口氣。不知道他究竟跟白淵有什麼過節,他幫我下山,不就是跟白淵對着幹?
話說,若是白淵明天一早,在他的夫人們的溫柔鄉里醒過來發現我不見了,會怎麼樣呢?估計,還是要找一番的罷,但是我一直都想不通,我一個普普通通釀酒人家的女兒,論才藝沒有什麼過人的本領,論相貌更是比不上他那些各具風韻的夫人們,脾氣性格也不怎麼樣。想來,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曾做過他一年的東家罷了,但是我做他東家的時候還經常雞飛狗跳地收拾他,這大概對於一個神仙來說,是很丟面子且有失仙格的事情吧,也着實算不上什麼值得他另眼相看的價碼。
所以,我就想着,他在我爹孃死了之後,要將我留在那山裡做他的姬妾,只怕還是因着那一年不好不壞的交情,覺得我有難就該幫一幫,坐視不管的確不是一個神仙應有的品德。
我也曉得他是好心幫忙,但那做完噩夢一醒來就看見雞湯和豔服的感覺的確很糟心,畢竟白淵他們神仙沒有什麼生老病死的苦惱,很難理解凡人死了父母卻受到新婚賀喜的待遇的心情。更何況,我一看見他的那一大羣鶯鶯燕燕圍着他,且想到自己以後也要成爲這些鶯鶯燕燕之中的一員,八成還是個不怎麼受寵的,心頭的無名火就噌噌竄得幾丈高。
當時他說,“以後你在這裡,我的東西就是你的”還有之後那些蜜裡調油的話,當時候我便想着,白淵這個百花叢中過的風流郎,此類的話不知跟多少女人說過了,一出口都這麼順溜。保不齊這套說辭在他的那些夫人初次進山的時候都聽過一遍,我又何必再爲了這幾句話搭上自己一輩子。
我索性也是要走的,不顯得乾脆點只怕白淵不肯放——輕易就放我自謀生路豈不顯得他堂堂一個神仙卻沒把好事做到底?我一個人,有手有腳,現在雖然孑然一身,但還有釀酒的手藝,林州城雖遭此大難,但兵亂一過鄉鄰們應該都會回來,互相接濟接濟,再立家門,橫豎總不至於餓死。
正想着,就找到了那片柳林子。我勉強借着淺淡的月光走進去,摸索了半天,才終於在一堆亂石中間找到了那個墳包。
我彎下腰去,看見墳包前的墓碑上,刻着爹孃的稱謂,凹進去的字跡裡流淌着淺淡的月光。我在墓碑前抱着膝坐下來,想爹孃勞苦一世,最後竟是個這樣的結果,亂世之中命運無常至此,心裡就酸酸的,乾脆對着月光一聲一聲地哭出來。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的腦袋昏昏的,渾身筋疲力盡,也沒有力氣再哭下去,抹了一把眼淚,慢慢扶着旁邊的柳樹站起來。
我望了望頭上的月亮,看見它已經西斜,本來淺淡的光亮現在更加暗了下去,昏昏暈暈的像是被什麼遮住了一樣。這時候,我突然覺得,剛纔我扶着站起來的那個東西好像不是樹幹的那種粗糙,而是很軟和平滑的感覺……
我哆嗦了一下,第一個念頭是難道爹孃來顯魂了?但是不是說鬼怕陽氣是不能近人的嗎,那……我暗暗嘆口氣,一定是白淵追過來了。
我回身說:“你怎麼找到——”突然激靈一下,往後退幾步,住了聲。
眼前站着的,既不是爹孃的鬼魂,也不是追過來的白淵,甚至也不是紅狐狸緋顏或灰衣人穆羽,竟是我再也想不到的,那個青蛇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