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懸什麼行李都沒帶, 拿着手機在一羣大包小包的人之間顯得有些奇怪。他繞過無聲的打量,走向自己的位置。
皇都戒備森嚴,外面人進城, 城裡人外出都要經過審批。沒有正當理由、不提前申請的外地私家車不準入城。
霍家當然不缺區區一張通行證, 然而車輛管控比人員更難通融, 他也不想驚動霍世驍, 老老實實坐高鐵去。
他選了離家最近的高鐵站, 到達鍾隱公司附近的皇都西站需要70分鐘。他在這七十分鐘內無心做別的,連手機也沒看,一直盯着窗外飛速倒退的青山黛水, 思緒萬千。
四十分鐘後,在皇都東站上來一個人, 正坐在他旁邊。
霍西懸原本沒有答話的意圖, 窗戶上卻映出眼熟的倒影。
“徐總?”他驚訝地回過頭, “這麼巧。”
低頭玩手機的人也轉過臉:“哎,是霍總啊。”
徐巡是要比他大一些的, 但過了而立之年依舊花天酒地,無惡不作,壓着低低的鴨舌帽,帽檐上還卡了副墨鏡,穿着打扮新潮得很, 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
徐家的千信集團一直是皇都的納稅大戶, 而霍家的青悅則是酩城的產業龍頭, 大家各自爲政, 就像皇都和酩城之前來往並不密切一樣, 千信和青悅也幾乎沒什麼合作機會。
他同徐巡認識,也僅是認識。
車廂很安靜, 只有列車奔馳的隆隆和前排敲電腦的聲音。
徐巡迴了個消息,問他:“霍總這是去皇都做什麼?”
霍西懸含糊其辭:“看一個朋友。”
徐巡點點頭。
“徐總呢?”
“我家在皇都啊,回家。”
“哦對。”
本來以爲話題到此爲止,沒想到徐巡主動說下去:“不過回去也不能閒着,還有大事要做。”
霍西懸順着他的話問:“什麼事?”
徐巡提到這個,露出一個玩味的表情:“幫一個朋友,追人。”
如果是其他人,霍西懸可能根本沒有八卦的興趣,但放在徐巡身上可就不一樣了——他們那羣人,可以被他稱之爲“朋友”的那些富二代guan二代們jun二代們,欺男霸女的事兒做得多了去了,無非就是“搞”到手,可沒有客客氣氣花費心思“追”這個概念。
他還想再追問幾句,徐巡已經開始閉目養神了。霍西懸識趣地結束對話。
也不知道是哪個可憐兒,被這羣人盯上。小白兔大概會被大灰狼吞得骨頭都不剩吧。
旁人的人生自然輪不到他過問,畢竟還有自己的命運正等待着。
“——前方到站,皇都西站。請下車的乘客做好準備。”
*
鍾隱接完熱水,杵在茶水間裡發了會兒呆。距離第一份工作到現在也有三四年了,還從來沒遇到過這麼挫敗的時候。
在酩城的公司於公他是小組負責人,於私他是辦公室女孩子們的“團寵”,做什麼都遊刃有餘,自己週轉不過來,也會有人幫着分擔;就算連日加班身體疲憊,還沒有過心累。可自從來了總公司,事情多任務重不說,辦公室一點兒人情味都沒有,人人冷漠是皇都的特色,他說不上排斥,可有人上趕着找他麻煩,就另當別論了。
從地方分公司調來總公司的自然不止他一個,皇都是大部分人心馳神往之處,沒有誰會輕易放棄機會。明面上的說辭是進修,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就是各個子公司孵化培養完出優秀人才,送回總公司充能。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留下來,爲期半個月的“學習”實際上就是總公司在挑人。
這回酩城來的除了鍾隱,還有另一個男生。比他小兩歲,還是同上過酩大的學弟,長相十分精緻。
男生非常知道怎麼同人打交道,尤其是領導。不過幾天下來,辦公室上上下下都已經熟絡。而鍾隱向來不愛交際,頂多也就記住了名字。
他倆都是酩城來的,說起來還是學長學弟的關係,總被一塊兒提起。這時候就顯得鍾隱很不好相處。
明裡暗裡,學弟都在加強,或者說塑造鐘隱很沒有團隊精神、難以融入集體的假象。
他本來就討人喜歡,琢磨人心的手段實在稱得上一句高明,其他人都信以爲真,更讓鍾隱有口難言。
更叫他爲難的事,今天領導已經單獨找過他,字裡行間暗示最終留下來的那個就是他。最快明天,最慢下週就會通知學弟。
他簡直想不到那個人知道之後會怎麼給自己使絆子,而已經有了謠傳的自己今後又將如何在公司裡生存。
無論如何,下週要回去搬家,公司要辦交接手續,鹽鹽要辦轉學手續,房子要掛名出租或者售賣,過去的師長親友拜訪一下,也許得回去看看父母,儘管他們並不願意看見自己。
從此,就要同酩城一刀兩斷了,
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都不會見到霍西懸了吧?
也許很多年後他還會想起他,但那時候,一切都已經釋懷。
*
今天鹽鹽在日託班會待到晚上,鍾隱下班之後會擁有一段獨處的休息時光。
如果是往常,他可以慢悠悠做一頓屬於自己的輕食,放個輕柔的CD,看書或者老電影,享受凝滯的時間。
但今天如此心力交瘁,只想快點回到家躺在牀上睡一覺。
成年人不能哭,不能鬧,再怎麼難過都只能用“睡一覺明天就會好起來”的自欺欺人法。
或者還有一個辦法。
這些年,在他難熬的不堪的痛苦的時光裡,他都會回想起同霍西懸在一起的那些甜蜜時光。
社團擺攤的相識,比賽訓練的升溫,海邊的告白,精心策劃的求婚,沒有太多人蔘與但每一個前來的人都是至親摯友的婚禮……
四年前在Adlin的幫助下走出陰霾後,當初帶給他痛苦的那些碎片,反倒成了慰藉。如今,也在他現實的黯淡人生中閃着光。
這些寶貴的回憶片段,都是他最有效的氟西汀。
皇都和酩城離得很近,氣候卻差別很多。比如冬天的酩城雖然冷,但總有陽光,皇都要溫暖些,卻雨雪連綿。這些日子氣溫還吊在零度以上,雨雨雨雨雨,讓人很是心煩。
雨水裹着冬日的冷意連着線紮在傘檐上,他承受着惱人的聲響和潮溼,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家,剛纔一路上都在想着的人,竟然出現在家門口。
霍西懸一身淺色的冬裝,在樓道口等待着。他還沒看見他,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呵出一口氣,白霧很快消散在空氣中。
是太累了出現幻覺了嗎……?
總覺得這個場景、等待他歸家的人,在某個幻象角落裡,已經排演過千萬遍了。
鍾隱撐傘,走向他。
霍西懸這時候終於注意到自己等待的人,停下了暖手的動作,看着他離自己原來越近。
連日的雨冷得刺骨,再過些日子,就該下雪了吧。
滴答聲籠罩住了世界。
霍西懸站在臺階上,原本就比他高,這時候又多了一截,低頭看他。傘的邊沿遮住了一些。
“是想念這裡的雨了麼。”
鍾隱問。
*
他趿着拖鞋先走進去,暖氣催着人脫下外套。
霍西懸把淋溼的鞋擺上鞋架,繞了兩圈解開圍巾,注意到家裡有點空蕩蕩:“鹽鹽呢?”
“日託班。”
霍西懸瞥了眼外面昏暗的日色,表情複雜:“你就把他一個人放在日託班嗎?”
“他和小朋友玩得很好。”鍾隱簡單收拾了下茶几上的東西,“有時候去接他,都捨不得回來。坐吧。”
霍西懸沒有推辭,在沙發上坐下來:“你不問我爲什麼來?”
“問不問的,你不都已經來了。”鍾隱看他,“我能趕你走嗎?”
“……不能。”
他聳了聳肩,進到鹽鹽的房間拿東西。
霍西懸藉機打量了一圈他的屋子。
兩週的民用房難找,這是個商用公寓,裝修得非常有格調,符合鍾隱一貫以來的高要求,出差也不能湊合。客廳正中央擺着一看就軟乎乎的地毯,上面停着一架小木馬,旁邊散落着兩三個鹽鹽的玩具,他手旁還有件小背心,很符合有孩子的家庭特徵,即使是鍾隱也沒能把家裡時時刻刻做到整潔如新。
鍾隱來皇都畢竟是公派,所有信息都要登記上報,想找他的出差地和住址並不難,他在酩城的那個公司又小得很,稍微找個關係打聽一下就知道。。霍西懸並不是個會隨便動用自己特權的人,但涉及到鍾隱……
遇上和鍾隱有關的事,他會變得不像自己。
那鍾隱呢?是不是也會有同樣的時候?
正胡思亂想着,整理好孩子小揹包的鐘隱從兒童房裡走了出來,看霍西懸眼神飄忽就知道心思也亂跑。
他輕咳一聲:“你要和我一起去接他麼?”
被邀請者受寵若驚。
霍西懸原本以爲,自己追來皇都,鍾隱會大發雷霆或者完全無視,沒想到他沒事人似的帶着自己進了家門,現在還要一起去接孩子。
就好像這樣的事情早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家是他們的家,孩子是他們的孩子。和七八年前在酩城大學一樣,他和他,鍾隱和霍西懸,出雙入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
雨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