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不是空穴來風。
第二天午飯後,連裡的廣播喇叭就響了,通知全連人員到連部小廣場開會,有事要當衆處理。
當時雖是下午,大家站在太陽下還是能感受到冬日的寒意。遠遠地,大家就看見王程排長低着頭,坐在小凳子上。批評會上,只有連指導員張大元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室外太冷,指導員張大元被凍得直跺腳。沒多大一會兒,就宣佈散會。
這麼一件大事草草收場,多少不符合指導員的性格。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有一次母親生病,父親從連里弄回半桶牛奶,指導員還一直追到我們家,把父親狠狠地批評了一頓。
晚上,父親和母親說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王程排長是齊齊哈爾人,今年42歲,15歲入伍,參加過遼瀋戰役,腿上至今還留有一塊彈片,陰雨天的時候,他時常腿疼得下不了炕。
1948年3月,東北人民解放軍兵分三路,完成對四平的包圍,掃清了國民黨軍的外圍支撐點。王程和戰友于秀明攻入了四平市內。這是一場肉搏戰,經過23個小時的激戰,東北人民解放軍全殲了國民黨軍近兩萬人,也就是在這場戰役中,他的好戰友于秀明不幸犧牲。
早在攻入四平之前,於秀明就和王程有個約定:如果誰犧牲了,活着的人一定要照顧好對方的家庭。
戰鬥結束後,王程趕到了齊齊哈爾,看望於秀明家人。但是,眼前的景象讓王程十分揪心,兩間破爛不堪的木屋,東頭的一間已經塌陷下去一半。王程找來一些木頭,勉強把房子修好。於秀明父母聽到兒子犧牲的消息後,一直沉默着,也許他們早已有心理準備。
臨行前,於秀明母親提出一個請求,請王程幫忙把女兒於秀竹帶到隊伍去。
回去後,王程將烈士於秀明一家的情況向上級作了彙報,但由於戰爭還在繼續,部隊領導出於對烈士家庭的考慮暫時沒有同意。直到虎林建立農場,於秀竹才實現了願望,來到農場工作。
王程是個有血性、守信用的漢子,一直照顧於秀竹和她的父母。他與於秀竹一直像兄妹一樣相處,但內心總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兩人一直沒有成家,其間,有人給王程介紹過好多個對象,王程沒有答應,於秀竹也一樣,就這樣他們成了大齡男女。
1970年的冬天,最讓人震撼和難忘的是一場難得一遇的大雪,整個虎林被遮天蔽地的雪包裹了起來。看見平時最厭煩的老鼠,留在雪地裡清晰的小腳印,都能讓人感受出一些可愛的成分。當時最舒服的事情就是坐在炕上,一壺燒酒、一盆粉條、白菜燉豬肉,喝到半醉。
或許是當天喝多了,王程陡生膽量去找於秀竹。
門虛掩着,身着毛衣的於秀竹的背影讓王程有了一些衝動。藉着酒勁,他衝進去從後面抱住了她。
“我喜歡你,我要娶你!”
然而,迴應他的卻是大聲呼救。
王程被喊叫聲嚇蒙了,他下意識地鬆開了手,等到她轉過身來,纔看清楚,這個姑娘並不是於秀竹,而是一位從齊齊哈爾插隊的知青。
聽見喊叫聲,正從這裡路過的甄小軍衝了進來,看見了王程的尷尬和女知青慌張的樣子,不容分說,上去就給了王程一記耳光。
指導員張大元也聞聲趕來,二話沒說,拉着王排長就走了。
那個夜晚,儘管王程排長努力解釋,但沒有一個人相信他的話。
王程排長被關了禁閉。
巧的是,於秀竹那天晚上不在連裡。那個女知青白天干活時把衣服弄溼了,而自己的房間被大雪壓垮一角,所以當時她到於秀竹的房間裡暫住。
這件事讓指導員張大元左右爲難,他是相信王程排長的,但想起甄小軍怒不可遏的眼神和女知青無助的樣子,他還是撥通電話,向營部作了彙報。
上級很重視,很快派來一個調查組,要把事情搞清楚。王程排長被撤了職並被監督勞動。這讓甄小軍也十分內疚,他覺得自己一時衝動,改變了王程排長的命運。
於秀竹回來後,知道連裡發生的事情,並沒有去看望王排長,她的臉上看不出悲喜。
王程排長經不住調查組不停升級地盤問,用斧頭砍下了自己的一節小拇指。
李浩、甄小軍和指導員張大元聞訊趕了過來。
於秀竹與王程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事實上,於秀竹一直把王程當作自己的哥哥。此刻,王排長緊咬嘴脣,目光堅定地望着於秀竹。那一瞬間,於秀竹眼裡涌出了淚水,她悄悄地跑開了。
原子幫助王程排長包紮傷口,並聯系拖拉機去虎林醫院。王程排長堅持不肯去,原子也不便再堅持。
大家散開後,李浩拉住了我,問姐姐放假在不在家,我說姐姐在家後,他不由分說拉着我就走,要給姐姐送書。
我和李浩到家時,姐姐正在看書。之前那本《高爾基散文選》她已經看完了。她把書還給了李浩。這次,李浩帶來的是《巾幗英雄》。他對姐姐說:“都是甄小軍惹的禍,王程排長的事情沒有那麼嚴重,他的衝動把事弄大了。”
姐姐沒有吱聲。
李浩帶來的那本《巾幗英雄》,還是對姐姐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當然,這是後話了。
沒有多久,一條爆炸性消息傳遍了三連,王程排長和於秀竹要結婚了。
這似乎有些意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父親和母親爲王程排長準備了一條羊毛圍巾,姐姐把一塊繡有一對蝴蝶的手絹送給了於秀竹,那天,李浩也在場。他對姐姐說:“什麼時候也送我一條啊?”
姐姐沒有接話,但從那天起,她真的開始繡手絹了。
王程排長和於秀竹結婚那天,連裡並沒有過於熱烈的喜慶氣氛。有人說,是於秀竹被王程排長感動了;也有人說,是指導員張大元下的結婚任務,他不忍心看見王程排長一直愁苦下去。
我發現,這件事給甄小軍留下了心理陰影,他沒之前那樣率真了。父親也感覺到了。有一次他對母親說:“小軍已經好長時間沒來我們這裡了。”母親也覺得奇怪,她告訴父親,昨天在鎮上遇見他,他說話吞吞吐吐,好像變了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