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突如其來的洪水,讓李浩重新認識了眼前這個人,重新感知了他內心的強大。當初那場情戰,兩個人心中雖然產生了一些隔閡,但現在李浩彷彿感覺到了某種力量,某種來自甄小軍身上作爲朋友的力量。他感覺到,這種力量可以把人從絕望的峭壁拉回到平地。
前方可以看到縣城的燈火了,並不明亮,只是隱隱約約的,卻一下子點燃了幾個精疲力竭的年輕人的希望。那熟悉的燈光一下子變得很親切,彷彿那就是生命之光、希望之光。
到達醫院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雖然是縣醫院,但設施並沒有那麼完備,王程排長被推進急救室的時候,原子的心裡有種不祥之感。她知道如果不是內傷,不會擊倒一個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漢子。
於秀竹坐在長椅子上,雙手捂着臉,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或許這個在她生命中出現的男人給了她太多東西,但她從沒有給過他那種刻骨銘心的愛。她突然感受到自責和不安,於是悄悄地走到盥洗室內,她想好好安靜一下。
甄小軍被李浩架到了急診室裡,一番檢查後,他被迅速安排住進了病房,他的肋骨斷了兩根。
坐在急診室外的長椅上,隨着時間的推移,原子越來越擔心了。作爲一個醫生,她清楚地知道,王程排長被送進來的時候,脈搏已經很弱了,只是她沒有告訴其他人。
於秀竹從盥洗室回來時,情緒稍微好了一些。她一直低着頭,不敢看其他人。李浩陪着甄小軍。甄小軍睡着了,這幾個小時的折騰,他累壞了。
看見躺在病牀上的甄小軍,李浩的心情是複雜的。在感情問題上,他是輸給了眼前這個男人,但他的內心又特別佩服他。這種佩服不是來自日常,而是在這場災難面前,甄小軍表現出的冷靜和擔當。
正在他沉思的時候,門外原子的一聲慘叫,讓他慌不擇路地衝了出去。眼前,於秀竹捂着臉,坐在長椅上,醫生們正和原子說着什麼。從他們的語氣和手勢看,王程排長凶多吉少了。
這是一個無法入眠的夜晚,雨還在下着,大風還在咆哮着,窗外的大樹彷彿在痛苦地哀鳴。
王程排長最終沒有被搶救過來,搶救室外的幾個人陷入悲痛之中。
原子在李浩的肩頭嗚嗚地哭着,於秀竹目光呆滯,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她木訥地坐在那裡,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表現出了少有的冷靜。
令人窒息的時刻,誰都沒有說話,屋子裡的甄小軍睡着了,大家沒有勇氣走進去告訴他。
大水之後,整個虎林通信線路基本全部中斷,他們無法與連部取得聯繫。
第三天,甄小軍的傷勢稍微好了一些,醫生說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只能安靜地靜養,不能運動。原子和李浩商量着,要不要把王程排長的消息告訴他。兩個人來到甄小軍的病房,看到他臉上有了些血色,也能坐起來了,便把王排長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也許有了心理準備,甄小軍並沒有驚訝,只是不停地點頭。
“你們先出去吧,我想睡一會兒。”甄小軍對李浩和原子說。
甄小軍表面的平靜讓李浩和原子心中多少安定了下來,他們知道,這個重情重義的漢子更需要一個人好好待一會兒。
其實,說起甄小軍和王程排長的感情,連裡大部分人都知道。兩個人是交心的朋友。王程排長雖然平時話不多,但一且與甄小軍喝起酒,話匣子就打開了。甄小軍並不是一個善於勸導的人,很多時候他只做一個傾聽者。兩個人年齡上雖然有差距,但這從沒有妨礙他們之間的交流。
當然,甄小軍還有一個特點,他從不隨意把王程排長的話說出來。兩個人酒後真言大都被藏在了甄小軍的心中。也可以說,甄小軍是最瞭解這位大哥的人。
現在,當他聽到王程排長去世的消息時,他有種骨頭斷裂後的疼痛,他知道,再多的哭泣、再多的呼號,都無法挽回這場悲劇,他必須保持一如既往的平靜。
通向連裡的電話線路終於修好了。
李浩把王程排長犧牲的消息告訴了張大元。這位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漢子在電話那頭罵道:“子彈都找不到他,怎麼根柱子就要了他的命?”
李浩在電話這頭不吱聲。他知道,張大元看上去是個心腸很硬的人,實際上他粗中有細,什麼事情在他眼裡都舉重若輕。
聽到王程排長犧牲的消息,連裡的氣氛頓時壓抑了許多。
大家商量着要送送王程排長最後一程。道路還沒有完全修好,張大元到處聯繫汽車,連姐姐的拖拉機都被用上了。
對於連裡這批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人來說,對於死亡也許他們已經司空見慣。因爲不少戰友已於戰爭年代就先後離去了,從他們參加革命開始,也許就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
張大元帶着全連的戰士、知青全都趕到了殯儀館,爸爸和姐姐也去了。現場,大家沒有什麼表情默默地站在那裡。幾位女知青擦着限淚。
甄小軍因傷未愈,被張大元留在了醫院。
空空的病房裡,他第一次安靜地回憶着從第一次認識王程,到護送他到醫院的情景一切歷歷在目,彷彿一切就發生在昨天。
一切恍然似夢。
追悼會是平靜的,張大元保持着平和語調,只有於秀竹一個人一直低着頭。也許誰都無法體會到,那種經歷了太多煎熬而深入骨髓的悲傷。
張大元安排姐姐留在醫院照顧甄小軍,其他人回連部去。
於秀竹捧着王程的骨灰盒一直坐着,直到李浩和原子攙扶着才離開。
一切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姐姐待在甄小軍的病房裡,在經歷了一場大難後,兩個人第一次有了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護士過來告訴甄小軍,再有幾天就可以出院了,但出院後還需要臥牀休息幾十天。這讓甄小軍感到欣慰,雖然離開連隊僅僅幾天,他卻感到了太多不適應。
姐姐告訴他:“連裡的奶牛沒有什麼大礙,雖然受到了驚嚇,產奶量有所下降,但過一陣子就可以恢復了。”
甄小軍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他仔細地看着眼前這個自己深愛的女人,想說的話雖然太多,但一時也不知從哪說起。
他看着她,像在沉思,又像欣賞,把姐姐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經歷了一場洪澇災害後,虎林顯得格外安靜。姐姐向護士借來了行軍牀,就住在甄小軍的旁邊。兩人離這麼近的距離,她突然感到自己心臟跳得厲害,臉上不禁泛起了紅暈。窗外的夜色皎潔,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好在甄小軍並沒有在意自己,他還在想着白天的事情。
於秀竹並沒有回連部,半路上,她就帶着王程的骨灰盒離開了,沒有人知道她想去哪裡。張大元幾乎咆哮着不讓她離開,李浩和原子也拉着她的手,苦苦勸說,但無濟於事。這個女人骨子裡的那股倔勁一下子暴露得淋漓盡致。
也許感覺對王程歉疚得太多,於秀竹不想再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面對熟悉的人,因爲三連的一草一木都會把她拉回到那段不知是苦還是甜的日子裡去。
沒有什麼臨別時的寒暄,於秀竹把王程的骨灰盒裝到包裹裡,就頭也不回地下車走了。
張大元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也讓他重新認識了什麼是愛,什麼是生命。快立秋了,不遠處的完達山愈加蒼翠蔥蘢,黃透了的山梨散發着誘人的清香,高粱正在抽穗,它們像一排排戰士,在接受檢閱。
於秀竹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完達山的蔥蘢之中。
在醫院養傷的甄小軍和姐姐有了更多的接觸。也許出於好奇,姐姐第一次問起了甄小軍的家事。甄小軍對自己的家族歷史並不十分了解,只是知道當年父母知道自己要從幾千裡外的杭州來東北插隊時一副錯愕的樣子。從他們的眼神裡甄小軍讀到了某種不願多說的東西。
張大元給甄小軍的父親打了電報,告訴他連裡發生的事情和甄小軍負傷的消息,這讓遠在杭州的甄小軍父親下定決心,來虎林一趟。
淮備辦理出院手續的甄小軍聽說父親要來,多少有些吃驚。
過了幾天,甄小軍的父親甄威到了,他一路顛簸,看上去很疲憊。姐姐到醫院門口迎接了甄父,他看上去身體不錯,但滿頭白髮裡隱含的滄桑隱約可見。
晚飯後,甄威被姐姐安排在醫院附近一家旅館住下,商定第二天等連部派來的車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