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暗器已被擊落在地上,是幾枚打造得很精巧的梭子鏢,在黑暗中閃閃地發着銀光。這種暗器不但輕巧,而且好看,有時候甚至可以插在頭上當首飾。
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歡找人去打造一點這樣子的暗器帶在身上,她們也並不是真的想用它傷人,只不過覺得很好玩而已。
這種又好看,又好玩的暗器,當然擋不住趙無忌這種人的。
他沒有去追她,只因爲他根本就不想去追。
——就算追上了又如何,難道真的能把她剝光衣服吊起來,嚴刑拷問?
不管她究竟是什麼來歷,不管她有什麼秘密,她對無忌絕沒有惡意。
這一點無忌當然看得出。
所以他非但不想去追,連她的秘密也不想知道了。
——像她那麼樣一個女孩子,反正也不會有什麼了不起的秘密。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很可怕。
書房裡亂得簡直就像是個剛有一羣黃鼠狼經過的雞窩一樣。
無忌沒有點燈。
他不想在這麼亂的地方找火種,只希望能在這裡靜靜地坐一下,把這些日子裡發生的事靜靜地想一想,因爲以後恐怕就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
他想到了他的父親,想到了那個悲慘可怕的“黃道吉日”,想到了鳳娘,想到了司空曉風,也想到了唐玉和上官刃。
他總覺得在這些事裡還有一個結沒有解開。
如果他一日解不開,這個結遲早總會把他的脖子套住,把他活活地吊死。
不幸的是,雖然他知道這麼樣一個結,卻一直都找不出這個結在哪裡。
他忍不住輕輕嘆息,院子裡也有人在輕輕嘆息。
嘆息聲雖然很靜,可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聽到,還是會讓人吃驚。
無忌卻連動都沒有動。
他好像早就知道今天晚上還會有人來找他的。
黑暗中果然出現了一個人,走到門口忽然道:“你是不是在等人?”
無忌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在等人?”
這人道:“因爲等人的時候用不着點燈,來的是什麼人,你不必看也知道。”
她笑了笑,又道:“你當然想不到這時候會有人到這裡來,更不會想到來的是我。”
無忌承認:“我的確想不到。”
來的這個人居然是連一蓮,她居然又回來了。
連一蓮道:“你心裡一定在想我這個人實在是陰魂不散,好不容易纔走掉,又回來幹什麼?”
無忌道:“我正想問你,你回來幹什麼?”
連一蓮嘆了口氣,道:“這次倒不是我自己願意回來的。”
無忌道:“難道有人逼你回來?”
連一蓮道:“如果不是人,就一定是我又活見了鬼。”
無忌道:“你好像經常會活見鬼。”
連一蓮嘆道:“那隻不過因爲你這地方的鬼太多,男鬼女鬼,老鬼小鬼,什麼樣的鬼都有。”
無忌道:“這一次你見到的又是什麼鬼?”
連一蓮道:“是個老鬼。”她苦笑,“這個老鬼的本事好像比那個小鬼還大得多,不管我往哪邊走,忽然間他就擋住了我的路,我簡直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她的膽子雖然小了一點,出手雖然軟了一點,可是她的輕功卻很不錯。
這次她遇見的,無論是人是鬼,輕功都一定遠比她高得多。
輕功比她高的人並不多。
無忌說道:“他一定要逼着你回來找我?”
連一蓮道:“他以爲我騙了你,要我回來把話老實告訴你!”
無忌道:“你肯不肯說?”
連一蓮道:“我說的,本來就是老實話。”
無忌道:“你是個獨行大盜,到這裡來,只不過是想來撈一票?”
連一蓮道:“你不信?”
無忌嘆了口氣,道:“你真的要我相信?”
連一蓮冷笑,道:“你爲什麼不能相信,難道只有男人才能做獨行大盜,女人也一樣是人,爲什麼不能做強盜?”
她愈說愈覺得理直氣壯,連自己都不禁有點佩服自己,好像覺得自己總算替女人出了口氣,因爲她已經替女人爭取到強盜的權力。
無忌居然也不反對:“女人當然可以做強盜,除了採花盜之外,什麼樣的強盜都可以做!”
他又嘆了口氣:“我只不過覺得你看起來不像是個強盜而已。”
連一蓮道:“強盜看起來應該是什麼樣子?是不是應該在頭上掛個招牌?”
無忌道:“你真的是個強盜?獨行大盜?”
連一蓮道:“當然是真的,如果你還不信,我也沒法子。”
無忌道:“我相信。”
連一蓮舒了口氣,道:“你相信就最好了。”
無忌道:“不好。”
連一蓮道:“有什麼不好?”
無忌道:“你知不知道我們抓住一個強盜的時候,是用什麼法子對付他的?”
連一蓮搖頭。
無忌道:“有時候我們會把他剝光衣服吊起來,有時候我們甚至會挖出他的眼睛,割下他的耳朵,打斷他的腿。”
連一蓮臉色變了,勉強笑道:“對女人你們當然不會這樣做的。”
無忌道:“女人也一樣是人,她既然能做強盜,我們爲什麼不能這樣對她?”
連一蓮說不出話來了。
無忌道:“可是,我當然不會這麼做的,我們總算是朋友。”
連一蓮笑道:“我早就看出你不是這麼兇狠的人。”
無忌也笑了,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聽見過司空曉風這名字?”
連一蓮道:“沒有聽過這個名字的人,一定是聾子。”
司空曉風確實是江湖中的名人,非常有名。
無忌說道:“你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連一蓮道:“聽說他年輕的時候是個美男子,可是誰也不知道他爲了什麼,一直都沒有成婚,而且從來沒有跟任何女人有過來往。”
女人最關心,最注意的總是這些事。
對一個男人來說,這些事卻絕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無忌道:“你還知道什麼?”
連一蓮道:“聽說他的內家綿掌和十字慧劍,都可以算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功夫,連武當的掌門人都說過,他的劍法絕對可以排名在當今天下十大劍客之中,甚至比他們武當派的名宿龍先生還高一招。”
無忌道:“還有呢?”
連一蓮想了想,道:“聽說他也是當今十個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她又解釋:“因爲他本來就是大風堂的四大巨頭之一,自從大風堂的總堂主雲飛揚雲老爺子閉關練劍之後,大風堂的事,就全都由他作主了,他一聲號令,最少有兩三萬個人會出來爲他拼命。”
無忌道:“還有呢?”
連一蓮道:“這還不夠?”
無忌道:“還不夠,因爲你說的這幾點,並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連一蓮道:“哦?”
無忌道:“他的劍法雖然高,卻還比不上他的輕功。”
連一蓮道:“哦?”
無忌道:“你的輕功也不弱,可是你如果碰到他,不管要從哪裡逃,他都可以擋在你的前面,你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連一蓮終於明白了:“剛纔把我逼回來的那個人就是司空曉風?”
無忌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我只知道他已經來了。”
連一蓮道:“你怎麼知道的?”
無忌道:“因爲我知道柳三更是個瞎子,的的確確是個瞎子。”
連一蓮道:“柳三更是不是瞎子,跟司空曉風有什麼關係?”
無忌道:“一個瞎子怎麼會知道如意大帝就是他要找的小雷?怎麼會知道小雷在這裡?就算他的耳朵比別人靈,這些事也不是用耳朵可以聽得出來的。”
連一蓮道:“所以你認爲一定是別人告訴他的?”
無忌道:“一定。”
連一蓮道:“這個‘別人’一定就是司空曉風?”
無忌道:“一定。”
連一蓮道:“爲什麼?”
無忌道:“因爲,我再也想不出第二個人。”
這個理由並不能算很好,可是對連一蓮來說,卻已經夠好了。
連一蓮並不是很講理的人!
無忌道:“我雖然不會把你吊起來,也不會割你的耳朵,別人卻說不定會這樣做的。”
連一蓮道:“你說的這個‘別人’,也是司空曉風?”
無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淡淡地說:“大風堂門下的子弟,並不是很聽話的,如果有個人一聲號令,就能夠讓他們爲他去拼命……”
他笑了笑,道:“這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
他笑得很溫和,可是臉上那條刀疤卻使得他的笑容看來彷彿有些陰沉殘酷。
他接着又道:“從我十三歲的時候開始,我父親就叫我每年到他那裡去住半個月,一直到我二十歲的時候才停止。”
連一蓮道:“那麼你一定也學會了他的十字慧劍。”
無忌道:“我父親叫我去學的,並不是他的劍法,而是他做人的態度,做事的法子。”
連一蓮道:“所以,你比別人更瞭解他?”
無忌道:“所以我知道他要你回來,並不是真的要你跟我說老實話的!”
連一蓮道:“爲什麼?”
無忌道:“因爲,他也知道你絕不會說。”
連一蓮道:“那麼,他爲什麼一定要逼着我回來找你?”
無忌道:“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他不願自己出手來對付你,所以才把你留給我。”
連一蓮想笑,卻沒有笑出來:“他是不是想看看你會用什麼法子對付我?”
無忌道:“他也很瞭解我,我雖然不會剝光你的衣服,把你吊起來,也不會割下你的耳朵,打斷你的腿,他知道我絕不會做這種事。”
連一蓮又舒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不會。”
無忌凝視着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可是我會殺了你!”
他的態度還是很溫和,但這種溫和沉着的態度,卻遠比兇暴蠻橫更令人恐懼。
連一蓮的臉色已發白。
無忌道:“他要你回來,就是要我殺你,因爲你的確有很多值得懷疑的地方,我就算殺錯了你,也比把你放走的好。”
連一蓮吃驚地看着他,就好像第一次看清這個人。
無忌道:“現在我們雖然看不見他,他卻一定看得見我們,如果我不殺你,他一定會覺得很驚奇,很意外,卻一定不會再攔住你了。”
他忽然又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就要讓他驚奇一次。”
連一蓮又怔住。
無忌道:“所以你最好趕快走吧,最好永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連一蓮更吃驚。
她剛纔本以爲自己已經看清了這個人,現在才知道自己還是看錯了。
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話問你
。”
無忌道:“你問。”
連一蓮道:“你爲什麼要放我走?”
無忌道:“因爲我高興。”
這理由當然也不能算很好,可是對連一蓮來說,卻已夠好了。
02
夜更深,更黑暗。
司空曉風在黑暗中走來的時候,無忌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
他早就知道司空曉風會來的。
司空曉風也坐了下來,坐在他對面,看着他,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道:“你說得不錯,柳三更的確是我帶來的,我的確希望你殺了那個女人。”
無忌道:“我知道。”
司空曉風道:“小雷是個很危險的孩子,只有讓柳三更把他帶回去最好。”
無忌道:“我明白。”
司空曉風道:“但是我卻不明白,剛纔你爲什麼不殺了她?”
無忌沒有回答。
他根本就拒絕回答這句話。
他相信司空曉風一定也知道,如果他拒絕回答,誰也沒法子勉強他。
司空曉風等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有很多話要問你,你高興說的,就說出來,不高興說的,就假裝沒有聽到。”
無忌笑了笑道:“這樣子最好。”
司空曉風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上官刃的下落?”
無忌道:“是的。”
司空曉風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去找他?”
無忌道:“是的。”
司空曉風說道:“你準備在什麼時候走?”
無忌道:“明天早上。”
司空曉風道:“你是不是準備一個人走?”
無忌道:“不是。”
司空曉風道:“還有誰?”
無忌道:“李玉堂。”
司空曉風道:“你知道他的來歷?”
無忌道:“不知道。”
司空曉風道:“你能不能夠把他留下來?”
無忌道:“不能。”
司空曉風道:“你爲什麼一定要帶他走?”
無忌道:“這句話我沒有聽見。”
司空曉風笑了:“現在我只有最後一句話要問你,你最好能聽見。”
無忌道:“我在聽。”
司空曉風道:“有沒有法子能留住你,讓你改變主意?”
無忌道:“沒有。”
司空曉風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了出去。
他果然沒有再問什麼,只不過盯着無忌看了很久,彷彿還有件事要告訴無忌。
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來。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比他更會隱藏自己的心事,也絕沒有任何人能比他更會保守秘密。
——他心裡究竟隱藏着什麼秘密?他明明很想說出來,爲什麼又偏偏不說?
——是他不肯說?還是根本不能說?
他走得很慢,瘦長的身子看來已有些佝僂,好像有一副看不見的重擔壓在他身上。
看着他微駝的背影,無忌忽然覺得他老了,昔日縱橫江湖的美劍客,如今已變得只不過是個心情沉重、滿懷心事的老人。這還是無忌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一個人心裡如果有太多不能說出來的心事和秘密,總是會老得特別快的。
因爲他一定會覺得十分孤獨,十分寂寞。對這個飽經憂患的老人,無忌雖然也很同情,卻又忍不住在心裡問自己。
——他究竟有什麼事要瞞着我?
——我一直找不出的那個結,是不是應該在他身上去找?
已經走出了門,司空曉風忽然又回頭,緩緩道:“不管上官刃現在已變成了個什麼樣的人,以前我們總是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他的聲音裡充滿感傷,“現在我們都已老了,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有樣東西,我希望你能替我還給他。”
無忌道:“你欠他的?”
司空曉風道:“多年的朋友,彼此間總難免有些來往,可惜我們現在已不是朋友,我一定要在我們還沒有死的時候,了清這些賬。”
他凝視着無忌,又道:“所以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要把這件東西在他臨死之前交給他。”
無忌沉思着,道:“如果死的不是他,而是我,我也一定會在我臨死之前交給他。”
司空曉風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我相信你,你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的。”
他好像並不十分關心無忌的死活,也沒有故意作出關心的樣子。
無忌道:“你要我帶走的是什麼?”
司空曉風道:“是一隻老虎。”
他真的從身上拿出一隻老虎:“你一定要答應我,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不能把這隻老虎交給別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你都不能讓它落入別人手裡。”
無忌笑了,苦笑。他忽然發覺司空曉風把這隻老虎看得遠比他的性命還重要。
他說:“我答應你!”
這是隻用白玉雕成的老虎。
這是隻白玉老虎。
03
四月初七,晴。
無忌終於出發了,帶着一個人和一隻白玉老虎,從和風山莊出發了。
他的目的地是唐家堡,名震天下的唐門獨門毒藥暗器的發源地。
唐門的子弟,高手雲集,藏龍臥虎,對他來說,那地方正無異是個龍潭,是個虎穴。他要闖龍潭,搗虎穴,取虎子。
他還要把這隻白玉老虎送到虎穴去。
陪他同行的,正是隻虎視眈眈,隨時都在伺機而動,準備把他連皮帶骨都吞下去的吃人老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