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月二十四,晴。
無忌從噩夢中驚醒時,陽光已經照在窗戶上。
唐缺居然已經來了,正在用那雙又白又胖的小手,替他把窗戶支起。
窗外一片青綠,空氣清爽而新鮮。
唐缺回過頭,看見他已張開眼睛,立刻伸出一根又肥又短的大拇指,道:“要得,你硬是要得。”
無忌道:“要得?”
唐缺笑道:“要得的意思,就是你真行,真棒,真了不起。”
這是川話。
無忌道:“你說我硬是要得,就是說我真是了不起?”
唐缺道:“完全正確。”
無忌道:“我有什麼了不起?”
唐缺又眯起了眼,微笑道:“你當然了不起,連我都沒有想到你這麼快就能得手的。”
無忌道:“哦?”
唐缺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用這種法子,除了我之外,絕不會有人知道是你殺了他。”
無忌道:“哦?”
他實在聽不懂唐缺是在說什麼。
唐缺道:“現在我才知道,我那十萬兩銀子付得實在不冤。”
無忌道:“哦?”
唐缺道:“你快起來,我們一道吃早點去。”
他笑得更愉快:“今天我的胃口雖然還不太好,可是我們一定要好好吃一頓,以資慶祝。”
無忌終於忍不住問道:“我們慶祝什麼?”
唐缺大笑,道:“你做戲做得真不錯,可是你又何必做給我看呢?”
他大笑着,拍着無忌的背:“你放心,在別人面前,我也會一口咬定,他是自己上吊死的,可是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你我心裡都明白,就算是他自己要上吊,也是你替他打的繩結。”
無忌道:“然後我再把他的脖子套進去?”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確。”
無忌不說話了。
現在他已經聽懂了唐缺的話。
——昨天晚上在樹林裡上吊的人,赫然竟是小寶。
——唐缺已經認定了小寶是死在無忌手裡的。
——因爲他知道小寶這種人,絕不是自己會上吊的人。
——因爲他已經給了無忌十萬兩,要無忌去殺小寶。
——會殺人的人,總會讓被殺的人看來是死於意外。
這幾點加起來,事情已經像水落後露出了石頭那麼明顯。
連無忌自己都幾乎要懷疑小寶是死在他手裡的,因爲他也確信小寶絕不會自己上吊。
現在他已知道小寶有極機密、極重要的使命,現在任務還沒有完成,他怎麼會無故輕生?
可是無忌自己當然知道,他沒有殺小寶。
是誰逼小寶上吊的?
爲的是什麼?
這件事又在無忌心裡打了個結,這個結他一直都沒法子解開。
02
早點果然很豐富。
唐缺開懷大嚼,足足吃了半個時辰,連筷子都沒有放下過。
無忌從來都沒有看見過一頓早點就能吃這麼多東西的人。
這茶樓也跟其他地方的那些茶樓一樣,來吃早點的當然不止他們兩個人。
可是現在吃早點的時候已過去,別的客人也大半都散了。
唐缺終於放下筷子,在一個銅盆裡洗過了他那雙又白又胖的小手,用一塊雪白的絲巾將他那張小嘴擦得乾乾淨淨。
他的確是個很喜歡乾淨的人。
無忌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
唐缺搖搖頭,忽然壓低聲音,道:“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麼要你去殺小寶?”
無忌道:“因爲你討厭他。”
唐缺笑了:“如果我討厭一個人,就要花十萬兩銀子去殺他,現在我早就破產了。”
他又壓低聲音:“我要你殺他,只因爲他是個奸細!”
無忌的心一跳,道:“他是奸細,像他那麼樣一個人,怎麼會是奸細?”
唐缺道:“他看來的確不像,可惜他偏偏就是奸細。”
他笑了笑,道:“真正好的奸細,看起來都不會像是個奸細。”
無忌道:“有理。”
唐缺又在用那雙尖針般的笑眼盯着他,道:“譬如說你……”
無忌道:“我怎麼樣?”
唐缺笑道:“你就不像是個奸細,如果派你去做奸細,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他吃吃地笑着,笑得就像是條被人打腫了的狐狸。
無忌也在看着他,連眼睛都沒有眨,淡淡道:“你也懷疑我是奸細?”
唐缺道:“老實說,我本來的確有點懷疑
你,所以我才叫你去殺小寶。”
無忌道:“哦?”
唐缺道:“到這裡來的奸細,都是大風堂的人,因爲別的人既沒有這種必要來冒險,也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無忌道:“哦?”
唐缺道:“如果你也是個奸細,也是大風堂的人,就絕不會殺他的。”
無忌道:“那倒未必。”
唐缺道:“未必?”
無忌道:“如果我也是奸細,爲了洗脫自己,我更要殺他!”
唐缺大笑,道:“有理,你想得的確比我還周到。”
他又道:“可是,有一點你還沒有想到。”
無忌道:“哪一點?”
唐缺道:“他自己並不知道我們已經揭破他的秘密,你也不知道。”
無忌承認。
他們一直都認爲小寶把自己的身份掩護得很好。
唐缺道:“你們既然都不知道我們已發現了他的秘密,你的理由就根本不能成立。”
他又解釋:“所以如果你是奸細,就算殺了他,也不能洗脫自己;如果你不是奸細,當然也不會知道他是奸細,所以你纔會殺他。”
這本來是種很複雜的推理,一定要有很精密的思想才能想得通。
他的思想無疑很精密。
只可惜這其中還有個最重要的關鍵,是他永遠想不到的。
無忌並沒有殺小寶!
是誰殺了小寶?
爲的是什麼?
這還是個結,解不開的結。
知道唐缺要殺小寶的原因之後,這個結非但沒有解開,反而結得更緊了。
幸好這個結是唐缺永遠都看不見的。
唐缺道:“你既然殺了小寶,就絕不會是大風堂的奸細。”
他微笑,又道:“所以我又找了件差事給你做。”
無忌道:“什麼差事?”
唐缺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爲什麼會忽然提起上官刃來?
無忌想不通,臉色也沒有變,道:“我知道一點,可是知道得並不太清楚。”
唐缺道:“這個人陰陰沉沉,冷酷無情,而且過目不忘。”
無忌道:“這點你都說過。”
唐缺道:“這個人只有一點最可怕的地方。”
無忌道:“哪一點?”
唐缺道:“他好像從來都不相信任何人,他到這裡已經來了一年,竟沒有任何人能接近他,更沒有人能跟他交朋友。”
無忌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連唐家的人都無法接近上官刃,他當然更無法接近。
如果他不能接近這個人,怎麼能找到復仇的機會?
唐缺道:“不過這個人卻的確是武林中一個很難得的奇才,現在他在這裡的地位已日漸重要,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已不管了,所以……”
無忌道:“所以怎麼樣?”
唐缺道:“所以他要找個人替他去管管那些小事。”
他又道:“我也認爲他的確有很多事情需要一個人去照顧,所以我準備推薦一個人給他。”
無忌道:“你準備推薦誰?”
唐缺道:“你。”
無忌的臉上沒有表情,可是他的心已經跳得好像打鼓一樣。
他一直在找機會接近上官刃,一直在想法子到上官刃的住處去。
想不到這麼好的一個機會竟忽然從天上掉下來了。
唐缺道:“你不是唐家的人,你跟他完全沒有一點利害關係,你聰明能幹,武功又高,他說不定會喜歡你的。”
無忌道:“如果我能夠接近他,我就會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我就要來告訴你?”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確,正確極了。”
他又大笑着,拍着他的肩:“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聰明絕頂。”
無忌道:“如果我真的是個聰明人,我就不會去做這件事。”
唐缺道:“爲什麼?”
無忌道:“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聰明人是絕不會去做的。”
唐缺道:“這件事,對你當然也有好處。”
無忌道:“什麼好處?”
唐缺道:“我知道你有仇家,想要你的命。”
無忌當然承認。
唐缺道:“如果,你做了上官刃的管事,不管你的仇家是誰,你都不必再擔心了。”
無忌不說話了。
其實他心裡早已千肯萬肯,可是他如果答應得太快,就難免會讓人疑心。
唐缺道:“上官刃雖然陰險,卻不小器,你在他身邊,絕不會沒有好處的。”
他眯着眼笑道:“你
當然也應該看得出,我也不是個很小器的人。”
無忌已經不必再做作,也不能再做作了。
他立刻問道:“我們什麼時候去見他?”
唐缺道:“我們還要等一等。”
無忌道:“還要等什麼?”
唐缺道:“要到唐家堡來並不難,要到‘花園’裡去,卻難得很。”
無忌道:“花園?”
他的心又在跳,他當然知道‘花園’是什麼地方。
但是他不能不問。
唐缺道:“花園是唐家堡的禁區,上官刃就住在花園裡,沒有老祖宗的話,我也不敢帶你到花園裡去。”
他嘆了口氣:“現在我雖然已完全相信你,老祖宗卻一定還要我等一等。”
無忌問道:“等什麼?”
唐缺道:“等消息。”
無忌道:“什麼消息?”
唐缺道:“老祖宗已經派了人到你家鄉去調查你的來歷,現在我們就在等他們的消息。”
他微笑,又道:“可是你放心,我們不會等太久的,今天他們就會有消息報回來。”
今天才二十四,距離無忌自己訂下的限期還有三天。
唐缺道:“別人去做這件事至少也要五六天,但是我們怕你等得着急,所以特別叫人加急去辦,恰好我們最近從一個破了產的賭棍廖八那裡,買來了一匹快馬,又恰巧有個人能騎這匹快馬。”
廖八的那匹馬,就是無忌的馬。
無忌雖然知道那匹馬有多快,但卻做夢也想不到這匹馬竟落入唐家。
唐缺道:“我們派去的那個人,不但身輕如燕,而且精明能幹。”
他笑得非常愉快:“所以,我可以保證,最遲今天正午,他一定會有消息報回來。”
03
無忌臉上還是完全沒表情。
如果他有表情,很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會是種什麼樣的表情。
他付出的代價,他經過的折磨,他忍受的痛苦,現在卻已變得不值一文。
因爲現在他已沒有時間了。
沒有時間,就沒有機會。
沒有時間,就什麼都完了。
現在已將近正午,距離他的限期已經只剩下一個多時辰。
在這短短的一個多時辰裡,他能做什麼?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如果換了別人,也許會立刻跳起來,衝出去,衝出唐家堡。
他沒有這樣做。
因爲他比任何人都能忍,比任何人都能忍得住氣。
他知道衝出去也是死!
不到最後關頭,他絕不放棄!
除了他們之外,茶樓上還有六桌人,每桌上都有兩三個人。
這六桌人位子都坐得很妙,距離無忌這張桌子都不太近,也不太遠。
無忌這張桌子,剛好就在這六桌人中間。
如果他要出去,不管他往那個方向出去,都一定要經過他們。
如果他們要攔住無忌,絕不是件困難的事。
這六桌人年紀有老有少,樣貌有醜有俊,卻都有一種相同之處。
每個人眼睛裡的神光都很足,長衫下靠近腰部的地方,都有一塊地方微微的凸起。
這六桌人無疑都是唐家子弟的高手,身上無疑都帶着唐門追魂奪命的暗器!
無忌忽然笑了:“你們的那位老祖宗,做事一定很謹慎。”
唐缺微笑道:“無論誰能夠活到七八十歲,做事都不會不謹慎的。”
無忌道:“那些人當然都是她派來監視我的?”
唐缺並不否認:“那六桌人都是的,每個人身上都帶着老祖宗親手發條子派下來的暗器。”
無忌道:“既然是老祖宗親手發的條子,派下來的暗器當然都是精品。”
唐缺道:“絕對是的。”
他又道:“不但他們身上帶的暗器都是見血封喉的精品,他們的身手,在江湖中也絕對可以算是第一流的,連我的幾位堂叔都來了。”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這當然不是我的主意,我絕對信任你。”
無忌道:“哦?”
唐缺道:“可是你在老祖宗面前說的若是謊話,那麼非但我救不了你,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你。”
無忌道:“你既然相信我,又何必爲我擔心。”
唐缺又笑了:“我不擔心,我一點都不擔心。”
他當然不擔心,要死的又不是他,他擔心什麼?
茶樓四面都有窗子,窗子都是敞開着的。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有一羣鴿子飛了過去,飛在蔚藍色的天空下。
一羣黑色的鴿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