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手_第八章 賭鬼與殭屍

01

笑聲開始的時候,還在很遠的地方,笑聲剛結束,這個人已到了他們的面前。

一個幾乎比胡巨還高的大漢,一手提着一個足足可以裝得下一石米的麻袋,背上還揹着一個,卻像是燕子般從樹林飛掠而來。

無忌只看見人影一閃,這個人已站在馬車門外。

如果他不是親眼看見,他實在無法相信,這麼樣的一條大漢,會有這麼靈巧的身法。

四月的天氣,已經開始熱了,這大漢卻還穿着件羊皮襖,滿頭亂草般的頭髮就用根繩子綁住,赤足上穿着雙草鞋。

他的腳還沒有站穩,卻已指着主人的鼻子大笑道:“好小子,你真有兩手,連我都想不到你今年會選在這樣一個地方,居然就在大路邊,居然叫你那些徒子徒孫扮成賣雲吞的小販。”

對這個人人都很尊敬的主人,他卻連一點尊敬的樣子都沒有。

可是主人並沒有見怪,反而好像笑得很愉快,道:“我也想不到你今年還能找來。”

這大漢笑道:“我軒轅一光雖然逢賭必輸,找人的本事卻是天下第一!”

主人道:“你輸錢的本事也是天下第一。”

軒轅一光道:“那倒一點也不假。”

主人道:“你既然知道你逢賭必輸,爲什麼今年又來了?”

軒轅一光道:“每個人都有轉運的時候,今年我的黴運已經走光了,已經轉了運。”

主人道:“今年你真的還想賭?”

軒轅一光道:“不賭的是龜孫子。”

他忽然將帶來的三個麻袋裡的東西全都抖了出來,道:“我就用這些,賭你那些徒子徒孫們留下來的擔子。”

無忌又呆了。

從麻袋裡抖出來的,雖然也是五花八門,什麼樣的東西都有,卻沒有一樣不是很值錢的。

地上金光閃閃,金燭臺、金香爐、金菩薩、金首飾、金冠、金帶、金條、金塊、金錠、金壺、金盃、金瓶,甚至還有個金夜壺。

只要是能夠想得出來,能用金子打成的東西,他麻袋裡一樣都不少,有些東西上,還鑲着比黃金更珍貴的明珠寶玉。

這個人是不是瘋子?

只有瘋子纔會用這許多黃金來博幾十擔賣零食小吃的生財用具。

想不到主人居然比他更瘋,居然說:“我不賭。”

軒轅一光的臉立刻就變得好像捱了兩耳光一樣,大叫道:“你爲什麼不賭?”

主人道:“因爲你的賭本還不夠。”

誰也不會認爲他的賭本還不夠的,想不到他自己反而承認了,苦着臉道:“就算我這次帶來的賭本還差一點,你也不能不賭!”

主人道:“爲什麼?”

軒轅一光道:“這十年來,我連一次也沒有贏過你,你總得給我一次機會。”

主人居然還在考慮,考慮了很久,才勉強同意:“好,我就給你一次機會!”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軒轅一光已經跳起來,道:“快,快拿骰子來。”

骰子早已準備好了,就好像主人早就準備了他要來似的!

用白玉雕刻成的骰子,用黃金打成的碗。

軒轅一光立刻精神抖擻,道:“看見這三顆骰子我就痛快,輸了也痛快!”

主人道:“誰先擲?”

軒轅一光道:“我。”

主人道:“只有我們兩人賭,分不分莊家?”

軒轅一光道:“不分。”

主人道:“那麼你就算擲出個四五六來,我還是可以趕。”

軒轅一光道:“好,我就擲個四五六出來,看你怎麼趕。”

他一把從碗裡抓起了骰子,用他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中間那個關節夾住,“叮,叮,叮”,在碗邊敲了三下,然後高高地抓起來,“花郎郎”一把灑下去。

他的手法又純熟,又漂亮,只看見三顆白花花的骰子在黃澄澄的碗裡轉來轉去,轉個不停。

第一顆骰子停下來,是個“四”,第二顆骰子停下來,是個“六”。

軒轅一光大喝一聲。

“五!”

第三顆骰子居然真的擲出了個“五”,他居然真的擲出了個“四五六”。

除了三骰同點的“豹子”之外,“四五六”就是最大的了。

擲骰子要擲出個“豹子”,簡直比要鐵樹開花還困難。

軒轅一光大笑,道:“看來我真的轉運了,這一次我就算想輸都不容易。”

他忽然轉臉看着無忌,忽然問:“你賭過骰子沒有?”

無忌當然賭過。

他並不能算是個好孩子,什麼樣的賭他都賭過,他常常都會把“壓歲錢”輸得精光。

主人道:“你替我擲一把怎麼樣?”

無忌道:“好。”

只要是他認爲並不一定要拒絕的事,他就會很痛快地說“好”!

他一向很少拒絕別人的要求。

主人道:“我可不可以要他替我擲這一把?”

軒轅一光道:“當然可以。”

主人道:“他若擲出個豹子來,你也不後悔?”

軒轅一光道:“他若能擲出個豹子,我就……”

主人道:“你就怎麼樣?”

軒轅一光斷然道:“我就隨便他怎麼樣。”

主人道:“這意思就是說,他要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軒轅一光道:“不錯。”

主人道:“你知不知道這句話是不能隨便說出來的。”

軒轅一光道:“爲什麼?”

主人道:“以前我認得一個很喜歡跟我朋友賭氣的女孩子,也常常喜歡說這句話!”

軒轅一光道:“結果呢?”

主人道:“結果她就做了我那個朋友的老婆。”

無忌忽然笑了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要你做我老婆。”

他也像軒轅一光一樣,抓起了骰子,用三根手指夾住,“叮,叮,叮”,在碗邊敲了三下。

“花郎郎”一聲,三顆骰子落在碗裡,不停地打轉。

軒轅一光盯着這三顆骰子,眼睛已經發直。

主人忽然嘆了口氣,說道:“你又輸了。”

這句話說完,三顆骰子都已停下來,赫然竟是三個“六”。

“六豹”,這是骰子中的至尊寶。

軒轅一光怔住了,怔了半天,忽然大吼一聲:“氣死我也!”凌空翻了三個跟斗,就已人影不見。

他說走就走,走得比來時還快,若不是他帶來的那些金盃、金碗、金條、金塊還留在地上,就好像根本沒有他這麼樣的一個人來過。

02

司空曉風一直帶着微笑,靜坐在一旁欣賞,這時纔開口,說道:“我記得昔年‘十大惡人’中有個‘惡賭鬼’軒轅三光。”

那當然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那個多姿多彩的時代裡,江湖中英雄輩出。

“惡賭鬼”軒轅三光、“血手”杜殺、“不吃人頭”李大嘴、“不男不女”屠嬌嬌、“迷死人不賠命”蔡咪咪、“笑裡藏刀”哈哈兒……

還有那天下第一位聰明人兒小魚兒和他的那孿生兄弟花無缺,都是當時名動天下的風雲人物。

直到現在,他們的名字還沒有被人淡忘,他們的光彩也沒有消失。

司空曉風道:“但是我卻不知道江湖中有個叫軒轅一光的人。”

主人微微一笑,說道:“你當然不會知道他的。”

司空曉風道:“爲什麼?”

主人道:“因爲你不賭。”

司空曉風道:“他也是個賭鬼了?”

主人道:“他比軒轅三光賭得還兇,也比軒轅三光輸得還多。”

司空曉風承認:“他的確能輸。”

主人道:“軒轅三光要等到天光、人光時,錢纔會輸光。”

司空曉風道:“他呢?”

主人道:“天還沒有光,人也沒有光時,他的錢已經輸光了,而且一次就輸光。”

司空曉風道:“所以他叫作軒轅一光?”

主人微笑道:“難道你還能替他取個更好的名字?”

司空曉風也笑了:“我不能。”

主人又問無忌:“他這個人是不是很有錢?”

無忌只有承認:“是的。”

主人道:“他一定也不會忘記你的,能夠一把就擲出三個六點來的人,畢竟不太多。”

無忌應道:“這種人的確不太多。”

主人道:“能夠找到你替我捉刀,是我的運氣,我當然也應該給你吃點紅。”

無忌也不反對。

主人道:“那些擔子上的扁擔,你可以隨便選幾根帶走。”

無忌道:“好!”

他並沒有問:“我又不賣雲吞,要那麼多扁擔幹什麼?”

他認爲這種事既沒有必要拒絕,也不值得問。

主人看着他,眼睛裡帶着欣賞之色,又道:“你可以去選五根。”

無忌道:“好。”

他立刻走過去,隨便拿起根扁擔,剛拿起來,臉上就露出驚異之色。

這根扁擔好重好重,他幾乎連拿都拿不住。

他又選了一根,臉上的表情更驚奇,忍不住問道:“這些扁擔,難道都是金子打成的?”

主人道:“每一根都是。”

無忌道:“是純金?”

主人道:“十成十的純金。”

不但扁擔是純金打成的,別的東西好像也是的,就算不是純金,也是純銀。

無忌這才知道,軒轅一光並沒有瘋,主人也沒有瘋,瘋的是那些小販。

主人笑了笑,說道:“其實他們也沒有瘋。”

無忌道:“沒有?”

主人道:“他們知道我要養三十個隨從、八百匹馬,也知道我開支浩大、收入全無,所以每年的今天,他們都會送點東西來給我。”

他們當然不是賣雲吞的,賣三

百年雲吞,也賺不到這麼樣一根扁擔。

主人道:“以前他們本是我的舊部,現在卻已經全都是生意人了。”

無忌道:“看來他們現在做的生意一定很不錯。”

他並不想問得太多,也不想知道太多。

主人卻又問他:“你認得黑婆婆?”

無忌道:“認得。”

主人說道:“你知道她是做什麼生意的?”

無忌道:“不知道。”

主人道:“你也不想知道?”

無忌道:“不想!”

主人道:“爲什麼不想?”

無忌道:“每個人都有權爲自己保留一點隱私,我爲什麼要知道?”

主人又笑了:“他們也不想讓人知道,所以,他們每年來的時候,行蹤都很秘密。”

無忌道:“我看得出。”

主人道:“我們每年聚會的地方,也很秘密,而且每年都有變動。”

無忌沉思着,忽然問道:“可是軒轅一光每年都能找到你!”

主人道:“這是他一年一度的豪賭,他從來都沒有錯過!”

無忌微笑道:“他輸錢的本事,確實不錯。”

主人道:“豈止不錯,簡直是天下第一。”

無忌道:“他找人的本事也是天下第一?”

主人道:“絕對是。”

無忌眼睛亮了,卻低下了頭,隨便選了五根扁擔,用兩隻手抱着走過來。

這五根扁擔真重。

主人看看他,淡淡地笑道:“如果他想找一個人,隨便這個人藏在哪裡,他都有本事找到,只可惜別人要找他卻很不容易。”

無忌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慢慢地將扁擔放下來,忽然道:“我的馬雖然不是大宛名種,可是我也不想把它壓死。”

主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五根扁擔會把它壓死?”

無忌道:“這五根扁擔甚至可以把我都壓死!”

主人卻笑道:“你當然是不想死。”

無忌道:“所以我現在只有把它留在這裡,如果我要用的時候,我一定會來拿的。”

主人道:“你能找得到我?”

無忌道:“就算我找不到,你也一定有法子能讓我找到的。”

主人道:“你是不是一向都很少拒絕別人?”

無忌道:“很少。”

主人嘆了口氣,道:“那麼我好像也沒法子拒絕你了。”

無忌擡起頭,凝視着他,說道:“所以,你一定要想法子,讓我能夠隨時都可以找到你。”

主人又笑了,轉向司空曉風,道:“這個年輕人,看來好像比你還聰明。”

司空曉風微笑道:“他的確不笨!”

主人道:“我喜歡聰明人,我總希望聰明人能活得長些。”

他這句話又說得很奇怪,其中又彷彿含有深意。

無忌也不知是否已聽懂。

主人忽然摘下了扶手上的金鐘,拋給了他,道:“你要找我的時候,只要把這金鐘敲七次,次次敲七下,就會有人帶你來見我的。”

無忌沒有再問,立刻就將金鐘貼身收起,收藏得很慎重仔細。

司空曉風臉上已露出滿意的微笑。

這時,遠處有更鼓聲傳來,已經是二更了。

深夜中本該有更鼓聲,這並不是件值得驚奇的事。

無忌卻好像覺得很驚奇。

這兩聲更鼓雖然很遠,可是入耳卻很清晰,聽起來,就好像有人在耳邊敲更一樣。

他忍不住問道:“現在真的還不到三更?”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所有的燈光已全都熄滅。

樹林裡立刻又變得一片黑暗,從車廂裡漏出的燈光中,隱約可以看見又有一羣人走了過來,還擡着一個很大的箱子。

遠遠地看過去,這個箱子竟像是口棺材。

主人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他終於還是來了。”

無忌道:“來的是誰?”

主人臉上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

“是個死人。”

03

死人通常都是在棺材裡!

那口箱子,果然不是箱子,是一口棺材。

八個又瘦又長的黑衣人,擡着這口漆黑的棺材走過來。

棺材上居然還坐着一個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竟是個十多歲的小孩。

等到燈光照在這小孩臉上,無忌就吃了一驚。

這小孩居然就是剛纔帶他來的那個小孩,只不過是換了雪白的衣服而已!

他爲什麼忽然坐到棺材上去?

無忌正想不通,旁邊已有人在拉他的衣角,輕輕地問:“你看棺材上那小孩,像不像我?”

無忌又吃了一驚。拉他衣裳的小孩就是剛纔帶他來的那個小孩,身上還是穿着那套鮮紅的衣服。

兩個小孩子竟然長得一模一樣。

“篤!篤!篤!”

更聲又響起,無忌終於看見了這個敲更的人,青衣,白褲,麻鞋,蒼白的臉,手裡拿着輕鑼、小棒、竹更鼓和一根白色的短杖。

“奪命更夫”柳三更也來了!

他沒有看見無忌,他什麼都看不見。

他還在專心敲他的更。

現在雖然還不到三更,可是兩更已經過了,三更還會遠嗎?

要等到什麼時候纔是三更?

這次他準備奪誰的魂?

穿白衣裳的小孩端端正正、筆筆直直地坐在棺材上,連動都沒有動。

穿紅衣裳的小孩正在朝着他笑。

他板着臉,不理不睬。

穿紅衣裳的小孩子衝着他做鬼臉。

他索性轉過頭,連看都不看了。

這兩個小孩長得雖然一模一樣,可是脾氣卻好像完全不同。

無忌終於忍不住,悄悄地問道:“你認得他?”

“當然認得。”穿紅衣裳的小孩說。

無忌又問:“他是你的兄弟?”

“他是我的對頭。”

無忌更驚奇!“你們還都是小孩子,怎麼就變成了對頭?”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我們是天生的對頭,一生下來就是對頭。”

無忌再問:“棺材裡是什麼人?”

小孩嘆了口氣:“你怎麼愈來愈笨了,棺材裡當然是個死人,你難道連這種事都不知道?”

棺材已放了下來,就放在車門外,漆黑的棺材,在燈下閃閃發光。

不是油漆的光!

這口棺材難道也像那些扁擔一樣,也是用黃金鑄成的?

擡棺材的八個黑衣人,雖然鐵青着臉,全無表情,但額上都已有了汗珠。

這口棺材顯然重得很,好像真是用金鑄成的。

他們用一口黃金棺材,把一個死人擡到這裡來幹什麼?

04

穿白衣裳的小孩還坐在棺材上,忽然向柳三更招了招手。

柳三更就好像能看得見一樣,立刻走過來,彎下了腰。

穿白衣裳的小孩慢慢地站起來,居然一腳踩過去,站到他肩上去了。

這位名動江湖的奪命更夫,看來竟對這小孩十分畏懼尊敬,就讓他站在自己肩上,連一點不高興的樣子都沒有。

穿紅衣裳的小孩又在跟無忌悄悄道:“你信不信,他自從生下來,腳上就沒有沾過一點泥。”

無忌道:“我信。”

穿紅衣裳的小孩嘆了口氣,道:“可是我的腳上卻全是泥。”

無忌道:“我喜歡腳上有泥的孩子,我小時候連臉上都有泥。”

穿紅衣裳的小孩又笑,忽然握住他的手,道:“我也喜歡你,雖然你有時候會變得傻傻的,我還是一樣喜歡你。”

無忌也想笑,卻沒有笑出來。

棺材的蓋子,已經被掀起,一個人筆筆直直地躺在棺材裡,雙手交叉,擺在胸口,雪白的衣裳一塵不染,慘白枯槁的臉上更連一點血色都沒有,看來就像是已死了很久,已經變成了殭屍。

棺木漆黑,死人慘白,在暗淡的燈光下看來,顯得更詭異可怖。

他們爲什麼要把這口棺材打開,難道是想讓這個殭屍,看看那個主人,還是想讓那個主人,看看這個殭屍?殭屍閉着眼。

殭屍也沒有什麼好看的。

可是主人卻的確在看着他,忽然長長嘆息,道:“一年總算又過去了,你過得還好?”

他居然像是在跟這個殭屍說話。

難道殭屍也能聽得見?

殭屍不但能聽得見,而且還能說話,忽然道:“我不好。”

聽到這三個字從一個殭屍嘴裡說出來,連司空曉風都吃了一驚。

他不能不想到在那些神秘古老的傳說中,種種有關殭屍復活的故事。

殭屍又問道:“你呢?”

主人道:“我也不好。”

殭屍忽然長嘆了口氣,道:“蕭東樓,你害了我,我也害了你。”

直到現在無忌才知道,這個神秘的主人名字叫蕭東樓。

這個殭屍又是什麼人呢?

他的聲音雖然冰冰冷冷,卻又帶着種說不出的悲傷和悔恨。

一個人若是真的死了,真的變成了殭屍,就不會有這種感情。

但是他看起來卻又偏偏是個死人,完全沒有一點生氣,更沒有一點生機。

他就算還活着,也未必是他自己想活着。

因爲他已沒有生趣。

蕭東樓一直帶着微笑的臉,在這瞬間彷彿也變得充滿悔恨哀傷,可是他立刻又笑了,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來就會說出我的名字。”

殭屍道:“你若是不願讓別人知道你的名字,我可以把聽見這三個字的,全都殺了!”

蕭東樓說道:“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殭屍說道:“不管他們是什麼人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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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天下根本就沒有一個人能被他看在眼裡。

而他自己卻只不過是個只能躺在棺材裡,終年見不到陽光的殭屍。

無忌忽然笑了。笑的聲音很刺耳。

他從來不願拒絕別人的好意,也從來不肯受別人的氣。

這殭屍眼睛雖然閉着,耳朵卻沒有塞上,當然應該聽得出他的意思。

殭屍果然在問:“你在笑誰?”

無忌回答得很乾脆:“笑你!”

殭屍道:“我有什麼可笑的?”

無忌道:“你說的話不但可笑,簡直滑稽。”

殭屍眼睛裡忽然射出比閃電還亮的光,無論誰都絕不會想到,這麼樣一個垂死的人,竟有這麼樣一雙發亮的眼睛。

這雙眼睛正在瞪着無忌。

無忌居然也在瞪着這雙眼睛,臉色居然連一點都沒有變。

殭屍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無忌冷冷道:“不管你是什麼人都一樣。”

這句話剛一說完,殭屍已直挺挺站了起來。

他全身上下連動都沒有動,誰也看不出他是怎麼站起來的。

他既沒有伸腳,也沒有擡腿,可是他的人忽然間就已到了棺材外,伸出一雙瘦骨嶙峋的大手,憑空一抓,就有幾件金器飛入他手裡。

金壺、金盃、金碗,都是純金的,到了他手裡,卻變得像是爛泥,被他隨隨便便一捏、一搓,就搓成了根金棍,迎面一抖,伸得筆直。

無忌手心已沁出冷汗。

看見了這樣的氣功和掌力,如果說他一點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只不過,他就算怕得要命,也絕不會退縮逃避。

殭屍又在問:“現在你信不信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

無忌道:“我信。”

殭屍道:“剛纔你笑的是誰?”

無忌道:“是你。”

殭屍忽然仰天長嘯,一棍刺了出去,這一棍的速度和力量,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招架閃避。

可是這一棍並沒有刺在無忌身上。

他刺的是蕭東樓。

蕭東樓當然更無法閃避。

只見金光閃動,沿着他手足少陽穴直點下去,一瞬間就已點了他正面六十四處大小穴道。

金棍忽然又一挑,竟將他的人輕飄飄地挑了起來,又反手點了他背後六十四處穴道,用的手法之奇,速度之快,不但駭人聽聞,簡直不可思議。

人身上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本來就至少有一半是致命的要害,在這種手法下,處處都是要害。

可是蕭東樓並沒有死。

他已經輕飄飄地落下,落在他的軟榻上,臉上反而顯出種很輕鬆的表情,就好像久病初愈,又像是剛放下了副極重的擔子。

然後他才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看來我又可以再挨一年了。”

殭屍道:“我呢?”

蕭東樓道:“只要我不死,你就會不死。”

殭屍道:“因爲你知道只有我能保住你的命。”

蕭東樓道:“這一點,我絕不會忘記。”

殭屍道:“解藥在哪裡?”

蕭東樓慢慢地伸出手,手裡已有了個小小的青花瓷瓶。

吃下了瓷瓶裡的藥,殭屍臉上也有了蕭東樓同樣的表情。

然後他就進了棺材,筆筆直直地躺下去,閉上眼睛,彷彿已睡着了。

穿紅衣裳的小孩一直緊緊拉着無忌的手,好像生怕他沉不住氣,更怕他會多管閒事。

直到殭屍躺下,他才放了心,悄悄道:“剛纔我真有點怕。”

無忌道:“怕什麼?”

穿紅衣裳的小孩說道:“怕你衝過去救我師父,只要你一出手,就害了他。”

無忌道:“爲什麼?”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我也弄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的真氣鬱結,非要這殭屍用獨門手法替他打通不可,因爲他的身子軟癱,根本沒法子疏導自己的真氣,除了這殭屍外,也絕對沒有任何人能一口氣打遍他全身一百二十八處穴道。”

他想了想,又道:“最重要的就是這一口氣絕不能斷,一斷就無救了。”

無忌道:“這是你師父的秘密,你本來不該告訴我的。”

紅衣裳的小孩道:“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我爲什麼不能告訴你?”

無忌沒有再說什麼。

他是很容易就會感動的人,他被感動的時候,總是會說不出話的。

穿紅衣裳的小孩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問道:“如果那殭屍再來問你,剛纔你在笑誰,你怎麼說?”

無忌毫無考慮道:“我在笑他。”

穿紅衣裳的小孩又問道:“你看不看得出他點穴時用的是什麼手法?”

無忌道:“是不是劍法?”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不錯,是劍法,能夠用劍法點穴,並不是件容易事。”

無忌承認。

劍法講究的是輕靈流動,本就很不容易認準別人的穴道。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你有沒有看見過那麼快的劍法?”

無忌道:“沒有。”

他又補充:“我也沒有看見過那麼準的劍法,不但能夠一口氣刺出一百二十八劍,而且,每一劍都能夠認準穴道,毫釐不差。”

穿紅衣裳的小孩說道:“你莫非也佩服他?”

無忌道:“我只佩服他的劍法。”

穿紅衣裳的小孩笑了:“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麼喜歡你?”

他相信無忌就算知道,也不會說出來的。

所以他自己說了出來:“你這個人的骨頭真硬,硬得要命!”

無忌並沒有反對的意思,這一點本就是他常常引以爲傲之處。

穿紅衣裳的小孩忽然又問:“你看那個小孩是不是一直在瞪着我?”

無忌也早就注意到這一點。

那個腳上從來不沾泥的小孩,一直都在用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瞪着他們。

穿紅衣裳的小孩說道:“他一定氣死了!”

無忌道:“他爲什麼生氣?”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因爲他在等我,我卻在這裡跟你聊天。”

無忌道:“他等你幹嗎?”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他在等着跟我打架。”

無忌道:“打架?”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他的師父到這裡來除了要解藥外,就是爲了要他跟我打架。”

他又笑了笑:“我們從八歲的時候開始,每年打一次,已經打了五年。”

無忌道:“你們爲什麼要打?”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因爲他的師父跟我的師父已經沒法子再打了,所以他們就同時收了個徒弟,師父既然沒法子再打,就叫徒弟打,誰的徒弟打贏,就是誰的本事大。”

無忌看看他,再看看那個腳上從來不沾泥的小孩,忍不住問道:“你們是不是兄弟?”

穿紅衣裳的小孩板着臉,道:“我們不是兄弟,我們是天生的對頭。”

無忌道:“他既然在等你,爲什麼不叫你過去?”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因爲他要裝得像是個很有風度的人,而且很有修養,很沉得住氣。”

無忌道:“所以,你現在故意要激他生氣?”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他學的是劍法,我學的是內力,如果我不氣氣他,恐怕已經被他打敗了五次。”

無忌明白他的意思。

學劍着重敏悟,內力着重根基,兩者雖然殊途同歸,學劍的進度,總是比較快些。可是不管學什麼的,在交手時都不能生氣。

生氣就會造成疏忽,不管多麼小的疏忽,都可能致命。

穿白衣裳的小孩已經有點沉不住氣了,忽然大聲道:“喂!”

穿紅衣裳的小孩不理他。

穿白衣裳的小孩聲音更大:“喂,你幾時變成聾子?”

穿紅衣裳的小孩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在跟誰說話?”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跟你!”

穿紅衣裳的小孩道:“我又不是叫喂。”

穿白衣裳的小孩忽然一縱身,從柳三更的肩頭掠上了車頂,道:“不管你叫什麼都一樣,你過來!”

穿紅衣裳的小孩終於慢吞吞地走過去,道:“我已經過來了!”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你上來!”

穿紅衣裳的小孩搖頭道:“我不能上去。”

白小孩道:“爲什麼?”

紅小孩道:“我總不能在我師父的頭頂上跟你打架。”

他笑了笑,又道:“你可以沒有規矩,但是我不能沒有規矩。”

白小孩的臉已氣紅了,忽然跳了下來,大雨剛停,他的身法雖然輕,還是濺起了一腳泥。

紅小孩道:“哎呀!”

白小孩道:“哎呀什麼?”

紅小孩道:“我在替你的腳哎呀,像你這麼樣有身份的人,腳上怎麼能夠沾到泥?”

白小孩冷笑道:“你用不着替我擔心,我隨時都有鞋子換。”

紅小孩道:“你有多少雙鞋子?”

白小孩冷冷一笑,道:“至少也有七八十雙。”

紅小孩大笑,道:“好,好極了,你的鞋子簡直比楊貴妃還多!”

他故意作出很誠懇的樣子:“只不過我還是有點替你擔心。”

白小孩的臉已經氣得發白,卻忍不住問道:“你擔心什麼?”

紅小孩道:“我怕你長不高。”

這兩個小孩看起來本來是一模一樣的,等他們站到一起時,別人才能看得出這個紅小孩比白小孩至少高出了兩寸。

紅小孩又說道:“腳上不肯沾到泥的小孩子,總是長不高的,何況,你又太會生氣。”一個小孩故意在逗另外一個小孩生氣,另外這個小孩雖然拼命想做出大人的樣子,不跟那個小孩一般見識,卻偏偏還是忍不住氣得要命,說出來的還是些孩子話。看着這麼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漂亮小孩淘氣鬥嘴,本來是件很好玩的事。

可是等到他們一出手,就沒有人覺得好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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