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雲山料得不錯,李慈晏送走霍雲山,就有點兒不對勁。
鐵七爺暗道一聲“幸好”,白天的藥丸,經袁成泰和李濟和兩位御醫點頭,趕做了十丸,這才送到府裡,個頭比霍雲山留下的也大。鐵七爺心道,若有用,便會更有效。
可從福王的表現看,這藥沒用。福王臉色漸白,冷汗直下,嘴脣被咬出血漬。鐵七爺手中原版丸藥越來越燙手,最終一咬牙,用個新香爐點了,放在稍遠的地方。
青煙一冒出來,鐵七爺就發覺氣味有差別,原本的草藥味中一股奇妙的味道凸顯出來,似香還臭,細細嗅來讓人覺得如在雲端般輕快愉悅。
其實這香丸裡有一味藥量雖少,但起作用的就是它。霍雲山的師父多年培育才得了幾株藥草,每日清晨刮出青果上的津液收集製成,得了才指甲蓋大小一團,價比黃金。霍雲山送這兩丸藥其實肉疼得很。
福王在半昏半醒的狀態裡,忽然聞到一股很刺激的氣味,渾身不自覺打了個寒顫,神志頓時清明過來。他閉着眼嗅,等他尋到那股氣味,才發現那是一種臭,臭的讓人作嘔,心裡翻江倒海一陣,等平復下來,鼻尖殘留的又成了餘香,似乎有一股涼意進入了肺裡,隨着血液的流動,讓人精神一陣。似乎好受些了。剛要再聞,卻再也聞不到了,他急道:“拿近些!”
鐵七爺聽王爺的話他心下大奇,把香爐搬來。
李慈晏聞着聞着,竟然慢慢睜開眼,虛弱地說:“近些。”
鐵七爺趕緊把香爐搬到牀前的腳踏上,說:“殿下可好些了?”
李慈晏又深吸了一口氣,氣息不穩,拿手指朝香爐點了點。
鐵七爺會意,捧着香爐伸到李慈晏鼻前。
又等了片刻,李慈晏眉頭放開,呼吸也漸漸平穩,他閉上眼,細細體會其中妙用。
第一口氣吸進去的時候,覺得臭的簡直不可忍受,不自覺地就會把心一提,閉住這口氣,等把這半口氣緩緩呼出去,一個呼吸走完,就能忍受這味道了。第二口再試探地吸進來,稍微適應,前面第一口吸入的臭味的好處就體會出來了,李慈晏暗暗體會這藥進入心肺遊走全身,這時候就放心大膽地深吸第三口氣----臭味卻沒有了。
再來一次,又是重複前面的輪迴,只感覺到這臭味似有若無縈繞在鼻尖上,想去大把抓住的時候又不見了,李慈晏試了七八次,徹底暴躁了,突然睜開眼,直刺刺盯住鐵七爺,好在他本就眉目溫柔,瞪着也不過眼珠子大些罷了。
鐵七爺跟他大眼瞪小眼,也沒法子----還有一丸試藥試沒了。
李慈晏也明白,閉上眼,認命。
鐵七爺捧着香爐眼看那一線白煙越來越細,如蛛絲一樣扯得老長,最終斷了線,此時滴漏正好入了寅時。扭頭看,福王已睡過去,鼻息均勻。他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
李慈晏這一覺睡得黑甜,清晨起來覺得神清氣爽,這是從病後從未過的。鐵七爺聽見動靜進來,也是高興,說:“殿下這一覺睡得好,夜裡都有鼾聲了。”
李慈晏聽這話手裡一停。
鐵七爺意識到自己真是得意忘形,忘了這位小爺的脾氣,趕緊岔開話題說:“霍雲山得請進府。”
李慈晏瞥他一眼,沒反對。
鐵七爺親自去請霍雲山。
走到天橋就看見霍雲山的攤子,確切的說是看到寫着“白看病”三個大字的幡,攤子被排隊的一行人擋的嚴嚴實實,霍雲山就在這羣人最當中。
鐵七爺早年縱劍遊俠,機緣巧合認識了年幼的李慈晏,一路跟着他開牙建府到而今。這份情說是主僕,比主僕更親,說是師徒,比師徒更近。自從李慈晏病後請了多少人,想了多少辦法,只見人往下走,心都灰了。當初聽見霍雲山的名頭,心裡有點希望,又怕有希望,把這一丁點希望壓得死死地。
經過昨夜,此時鐵七爺覺着自己心跳在加快。
他知道昨日有些以勢壓人,好在霍雲山並沒計較,今日便存了道歉的意思,特地按照她的規矩來,排在隊伍裡,隨衆一點一點往前挪,一邊朝裡看。其實私心裡鐵七爺是得上霍雲山,看得起她的直率明朗,還有那麼點兒不畏權貴的味道,彷彿從她身上看到了當年逍遙江湖的更年輕的自己。
等挪到更近處,鐵七爺看見布幡上還寫着“初見空手,再會有魚”八個小字,他再扭頭一看,果然人人都帶着魚,他空空兩手。倒把這茬忘了。
在請霍雲山入府之前,鐵七爺已經把人摸得清清楚楚。霍雲山這小攤子規矩挺大,不論誰,但凡來找求醫的,來診脈時不收分文,等病被她治好了再交診金,同時得帶一條活魚。
慢慢的這攤子擺出去有了名氣,人來瞧病第一面直接提了活魚來,反正霍雲山擔得起藥到病除這四個字,免得跑第二趟。再看這幡子就品出其中的傲氣:第一面空手來,病治好了,再來就多餘,魚和餘同音。
可人家擔得起這樣的狂言。
剛開始霍雲山腳邊放一個半截大葫蘆,灌了水養活魚,收攤了帶回去煮了吃。過些日子葫蘆換成木盆,木盆又換成大桶,魚越來越多,最後又換成了葫蘆。霍雲山把攤子往後挪了挪,緊挨着護城河,弄了個漁網把魚丟進去養着,想吃哪條撈出來帶回去,其餘的魚就放進護城河裡,河裡魚越來越多,名聲也慢慢傳出來。
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福王府就是這樣知道的霍雲山。
鐵七爺忖摸着,福王那裡也沒治好,不帶魚也說得過去。
霍雲山一見是他,先皺了下眉。
鐵七爺趕緊賠笑道:“霍大夫,還得辛苦您再跑一趟。”
霍雲山正在整理桌上的銀針,說:“還去啊?”
鐵七爺乾乾笑了兩聲,說:“主子本想親自來請您,無奈身子不方便,到底病痛纏身,諸多不便。另外,前日無禮之處還請您多擔待。”
霍雲山心裡掂量着見了小乞丐再去福王府,應該趕得及宵禁。便說:“知道了,晚間忙完就過去。下一個!”
鐵七爺還來不及再客氣幾句,就被後面人擠開了。踮起腳看霍雲山仍一臉認真地忙活着,反而覺得這樣的人過得挺坦率,得了準信,便退出人羣,回到府中安排人在門口候着。
等霍雲山忙完收了攤,餓得前胸貼後背,還是忍着往約好的地方趕。
遠遠就看到這小乞丐正靠在牆邊打盹。霍雲山放下心來,笑嘻嘻走上去,把一串錢拆散,往他那破碗裡“啷噹”扔了一個,小乞丐臉上蓋着一張破草帽,動都沒動。
霍雲山又“啷噹,啷噹,啷噹”連扔了三個,這小子還沒動,但嘴裡懶洋洋地說:“謝謝大爺打賞,您老一定長命百歲,子子孫孫代代封侯嘞~”
末尾險些唱起來,霍雲山笑了,抓了一把銅子兒扔下去,把個碗砸得噼裡啪啦一陣脆響。
小乞丐揭開草帽一看是霍雲山,懶洋洋站起身,把錢摟到一處,倒進自己胸前的一口黑黝黝的口袋裡,那口袋已經看不出顏色,裡面鼓鼓囊囊還有些其他寶貝。
霍雲山把剩下的錢攥在手裡,說:“你還挺守信。”
“那是必然,咱丐幫講的就是個‘信’字!”
“那你答應幫我幹件事,我再給你一吊錢。”
小乞丐想了一想,說:“什麼事兒?你先說。”
霍雲山說:“不是大事兒,只是要你教你的小兄弟們唱首歌。”
“唱歌?”
“也算順口溜吧。成交嗎?”
小乞丐想了想,說:“那你得先唱出來給我聽了。”
於是霍雲山就把想好的順口溜一句一句念出來念了一遍。小乞丐擺手道:“念這個做什麼?我忙着呢,沒時候。”把手伸到霍雲山面前:“說好的一吊錢,剩下的拿來。”
霍雲山說 :“你既然不接應,還要什麼錢?”
小乞丐歪頭衝她一瞅,就這一瞅,霍雲山看出這孩子不是個純良善類。
“這一吊錢說好我來就有。這念什麼鬼歌的有什麼關係?我又沒說一定答應你,你莫不是還要抵賴吧?”說着不屑地切了一聲:“你以爲我稀罕這點兒錢啊,老子還真也不差你這點兒錢!”
霍雲山被氣笑了,把剩下的銅子兒丟進他手裡,問:“你叫什麼?”
那小子竟然哼哼一笑:“怎麼,問了好找人揍我啊?”說着攥緊拳頭揚長而去。
霍雲山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感嘆,從前運氣太好遇到的人都太好了,如今到了京城這個大林子,被個小娃子給耍弄了一番。
無法,霍雲山去昨天的麪攤會了賬,老闆娘看見她來,拿出個荷包,問:“姑娘,這是你掉的嗎?”
霍雲山一看,說:“咦,是我的呀,昨天不知掉在哪裡了,你在哪裡撿到的?”
“昨兒問了一圈,只有你跑的快,料到也是你的。”老闆娘把荷包拍在霍雲山手裡。
老闆也過來,說:“唉,裡面的東西丟了吧。這附近有一夥子小叫花子,沒人教沒人管,得手了隨手就把這扔了,收攤的時候揀着的。沒多少錢吧?”
霍雲山聽完呆了呆,摸了她的荷包還敢跟她打秋風,還要錢,膽子忒大。她摸摸鼻子,心裡罵的開花,嘴裡也不好意思說,隨口答:“幾個銅子兒。”謝過老闆,趕緊走了。
太丟人!
霍雲山忽然想起師父從前說她有赤子之心,難道是輕信人太好騙的意思?
這件事一出,恐怕她在京城乞丐這個圈子裡傻名赫赫了。
霍雲山自嘲夠了,耳邊聽着梆子已經打到二更。從這裡趕去福王府已經來不及,只好爽約,灰溜溜地回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