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半年,赦拓再看見霍雲山,開始有些不確定,等他看清她的眼睛的一剎那,他眼裡的驚喜很明顯,冷峻的臉上似笑非笑,眯着眼睛,隔着宴會衆人對她的還是那句話:“是你啊!”
霍雲山有些驚詫地望着他,沒想到他還能見到他,沒想到還能認出她來,更沒想到他會這樣大大咧咧地打招呼,引得衆人矚目。
場面一時靜下來。
景王發問:“你們認識?”目光在二人之間逡巡。
“自然!你們中原有句話叫什麼來着?”赦拓望着霍雲山笑,假模假樣地想半天,忽然說:“對,始亂終棄!”
就連陸謙也一口茶險些噴出來。
霍雲山實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赦拓見狀放聲大笑,愉快響亮的笑聲迴響在大堂之上。
霍雲山聽到這敞亮的笑聲感覺十分親切,不禁恍然自己離開大漠似乎已是前世。她從容地從人堆裡站起來。
赦拓又搶着說了一句:“難道你想賴賬?”
逼得霍雲山笑着攤手說:“是啊,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你是突厥王子。”她的語氣中有種故人重逢的稔熟和戲謔,一舉手一投足瀟灑自然。
赦拓說了句突厥語:“怎麼後悔了嗎?現在你就是趴在我腳下痛哭流涕,我也不會要你了!”
霍雲山聽他這樣說,也笑了一聲說:“再怎麼說你都是被我拒絕過的男人。”
開始霍雲山一直說的漢話,在場的人都能聽懂,這一句話是突厥語,衆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望向霍雲山,又轉而看赦拓。
赦拓的眉毛一跳,眼裡的火光一亮,嘴角的笑意未褪盡,能看見咬緊的牙齒。讓霍雲山想到了冬夜裡咬着牙覓食的狼看見了獵物而興奮。他說:“那我就更不會放過你了。”
“這就看你的本事了。”霍雲山已經坐下,邊喝茶邊笑着說。
陸謙站出來笑道:“想不到霍神醫真是識盡天下英雄。”
聞言,赦拓問:“哦,本王也仰慕英雄,不知還有哪些英雄,請出來讓本王也認識認識。”
“這不就是?”陸謙朝福王李慈晏一指,“我們福王殿下便是少年英雄。霍大夫在福王身邊同吃同住,原以爲是妙手仁心,原來卻是英雄惜英雄。”
霍雲山面上一滯,目光從挑事的陸謙身上滑向李慈晏。
李慈晏正垂目飲茶。
赦拓作勢上下看了看李慈晏,他身後一個壯漢搶先道:“沒看出來。”
李慈晏也由隨從回敬一句:“那是有眼無珠。”
先說話的突厥漢子蹭地站起身,被赦拓招呼坐下,呵斥道:“你以爲這還是我們突厥嗎?什麼真話都往外說。”
李慈晏從來都是讓人吃虧,哪裡自己吃過虧。身後那伶牙俐齒的人見主子沒攔着,繼續說:“多謝王子提醒,您到這兒我們一句話都不會當真的。”
暴躁的突厥漢子把手裡的肘子當成飛鏢,可惜手一滑,扔到了陸謙腳下。
陸謙哈哈一笑,說:“多謝王子贈肉!”
“陸大人客氣了。”赦拓要笑不笑地瞥着李慈晏說,“說起你們這位霍大夫的妙手仁心,我倒是體會頗深。”
陸謙適時接上:“哦?”
赦拓笑道:“我與她同吃同行還多個同睡,才讓我撿回一條命,又碰巧一路東來,你們中原有句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對吧,雲山。”
霍雲山蹙眉看着這小子,說:“你這是想害死我吧!”
“錯!我是在斬斷你的後路。”赦拓笑嘻嘻地說。
李慈晏一言不發,忽然捂住胸口。
福王妃見狀,連問:“殿下,您怎麼了?”又喚來鐵七爺跟德寶,衆星捧月般離了席。
惹來赦拓一記嘲諷的冷笑----對手都下場了,自然是他贏了。
轉頭鐵七爺又回來了,徑直找到景王說了什麼,景王點頭。鐵七爺又走到霍雲山身邊說了幾句,霍雲山便起身而去。
赦拓這才明白過來,這一仗反倒是李慈晏以退爲進佔了上風。
霍雲山以爲李慈晏在旁邊的客房裡,一路跟着鐵七爺走到了大門口,見他們出來,車伕利落地掀開車簾。霍雲山躊躇,就這一輛馬車,難道王妃也在車裡?
就聽裡面傳出李慈晏很不耐煩的聲音:“還杵着幹嘛?”伴着咳嗽。
霍雲山料他是真有些着涼了,便踩着鐵七爺的腿上了車。
一進去,只有李慈晏一個人閉眼靠在車壁上。霍雲山瞧出他氣不順,小心翼翼去捉他的手,李慈晏乖乖讓她摸脈,睜開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這時車開動了,霍雲山只略皺了下眉頭,反正開了終究會停,再回來就是。
他聽霍雲山的呼吸有些亂,應該是跑得急了。“她還是關心我的。”這樣一想本來滿腔的怒火,突然就熄了。
霍雲山病後清瘦了許多,但衣服還是當時帶進府裡的冬衣,大了許多,能從豁起的領口看到裡面細白的皮膚。
李慈晏有過不少女人,可在這上頭一直很淡。他有點兒不自在,只好找話說,於是問:“你怎麼穿這身?”話一出口,李慈晏就知道自己錯了。這口氣很衝,話題找得也敏感,但又補救無法,只好硬着頭皮閉上嘴,有些氣惱地把頭扭向一邊,一邊在想霍雲山會怎麼回答。
沒想到霍雲山沒反應,她沒聽清李慈晏說的什麼,擡眼看了這位王爺一眼,見他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沒想自找麻煩,診脈完沒發現什麼大礙,便就低下頭,繼續順自己的手指頭。
李慈晏見她這樣自在,更加惱火,憋了一路,最後下車的時候幾乎是怒火沖天,也沒等人伺候,自己掀簾而出,搞得霍雲山和鐵七爺莫名其妙。
霍雲山目瞪口呆看着甩袖而去的福王殿下,把她晾在這兒了。本來她可以去找鐵七爺讓車伕送自己回去,但是想想今夜時間尚早,也沒宵禁,懶得再去席上受罪,便自己背了手,慢慢朝街上踱去。
李慈晏在屋裡等了半天,也沒見人跟來,急了,可又不好說,直拿眼睛橫鐵七爺。鐵七爺心道你自己生氣把人丟在那兒了,我們當下人的怎好做主。好吧,在一起的時候盡發脾氣,人家現在走了,又要人回來。而且如今人家身份不同,不好再留。
於是他摸摸鼻子溜出門,假裝沒看見,留李慈晏一個人在屋裡捶桌跺足。
李慈晏一個人坐在屋裡,門吱呀一響,他猛回頭去看,卻發現是風,不禁失望,又憤怒。他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這幾日霍雲山一走,李慈晏才發現自己已經深陷泥潭。無時無刻都能想到她,哪裡都是她的身影。一想到她的身份,又各種煩躁。在冷靜下來的時候,李慈晏開始設想各種計劃,將霍雲山席捲到麾下。可是總有一絲理智壓制住自己,但是,今天看見赦拓,李慈晏心中的狂潮越過堤壩,再也按捺不住。朝門外喊:“來人,快去把霍雲山找回來。”
霍雲山從金碧輝煌的宴會上出來,微涼的空氣讓她彷彿從一場夢境中歸於現實。
繁華熱鬧的夜市已然到了尾聲,店家攤主忙着收攤,幾盞亮着的燈照出暈黃的光影,把這繁華散盡的紅塵點綴得格外溫馨曖昧。霍雲山走在這樣微涼的秋風裡,感到一種滿足,不知何時下過小雨,石板路溼漉漉的,空氣中不時飄來食物的香氣,似乎是餛飩。
她隨意地跺着步子,心裡有點兒高興。赦拓的到來給她的生活裡注入了一道亮色,就跟餛飩裡的鮮紅的辣椒醬一樣,刺激得她滿身激動,那是一段難忘的經歷啊。
其實霍雲山對他們第一次相見沒什麼太多感覺,反而是再次在一座破敗的山神廟裡遇上,讓她覺得恐怕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那時候霍雲山借宿山神廟,一覺起來就發現躺在地上的赦拓,嘴脣乾裂發白,渾身滾燙。她躊躇片刻,最終決定出手相救,又在他手中留了幾顆丸劑,匆匆而去。
但據赦拓說,是他救了霍雲山的命。彼時,赦拓筋疲力盡到達廟中,剛躺下就在草堆裡發現了同樣狼狽的霍雲山,火滅了也不知道,這樣的天凍死人是常事。
赦拓從她身上聞到了草藥味,一個大夫對現在的他很有用,於是他決定救她,燒旺了火才睡去,其實是昏迷過去。昏睡中閃現片刻的清明:若是他的好大哥使個美人計,就派這樣一個女人來追殺他,這時候就是他身首異處的時候。想到這點,赦拓猛然驚醒,拔匕首,匕首不見了,女人也不見了,手中有幾顆藥丸。
究竟是誰救了誰,說不清楚。
越是理不順算不明,二人越是糾纏不清。
霍雲山不禁搖頭苦笑,步子卻越發輕快,不知不覺竟然哼起了小曲,是首長調。她踮起一隻腳,在原地轉了一圈。就在她懸空的腳還未落地的時候,從身邊的小巷子裡伸出兩隻手,把她拽進了黑暗裡。霍雲山反應不慢,但還是沒出聲就被捂住了嘴。她看不見身後的人,掙不開鉗制,心裡的恐懼放大,那人湊到她耳邊說了一聲:“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