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一個狹窄的地道,進去是個寬敞的地洞。好在夠大,兩人各踞一方。
等霍雲山咳嗽平息,才覺出身上的疼來,她從馬上被踹下來,現在尾椎股疼得坐不住,就勢側躺到一邊。倒栽下來的時候,肩臂擦傷,好在頭沒撞到。仔細確認過自己的傷並無大礙,她開始四下打量,洞的一角放了一些食物,有肉乾和紅薯。
洞口燃了一盞清油燈。
霍雲山的目光移到洞口處,發現綠孔雀正幽幽地望着自己。目光相碰的時候兩人戒備全開。霍雲山知道眼前這人有着不一般的背景和身份,赦拓也在忖度霍雲山的身份。
“你是誰?”語氣裡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慵懶,赦拓仍掉火摺子。
霍雲山冷冷盯着他。
赦拓突然撲過來,捏住了霍雲山的脖子,纖細的脖子在他手裡脆弱得毫無抵禦之力。霍雲山看到他的面目變得猙獰可怖,張開的瞳孔裡果然泛着紅光。
霍雲山臉色一變,血衝上頭頂,窒息感讓她本能地掙扎起來,最初的慌亂過後霍雲山腦子一瞬間清明過來,摸出匕首刺進了他的背窩。
赦拓顯然沒有料到一個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反擊,被霍雲山偷襲成功。他的眼裡有暴怒的跡象,但接下來脖子一涼,霍雲山的匕首已經對準了他的脖頸。
赦拓眼神複雜,慢慢地鬆開了手。
兩人慢慢回退到安全範圍,試探的戒備的盯着對方。
霍雲山此時越發後悔跟這人搭上關係,就不該心軟!
赦拓靠在洞壁上,霍雲山的兩下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但他彷彿陷入了一種孤寂和自傷的狀態,已經完全把霍雲山摒棄在外,也沒有處理背後和脖子上的傷口,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
霍雲山盯了他好一會,有種奇怪的感覺,眼前這個人似乎從火變成了水,方纔的舉動燒完了他最後一點熱量,轉眼成了一潭悲傷的水。
直覺告訴她,暫時安全。
洞裡逐漸升高的溫度,讓她最終抵不過睏意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霍雲山被冷醒來,慢慢活動發麻的雙腿。赦拓也醒了,有些吃力地挪動了手臂和兩腿,靠着牆壁發愣。
霍雲山是個全乎人,站起身朝食物走過去,一直拿正面對着那人,但一看到食物就什麼都沒顧了。
肉乾太硬太乾,紅薯比較新鮮。她隨便撿了個紅薯,原地坐下開始啃皮。空氣中有一股土腥味,還有紅薯汁漿的清香味,霍雲山餓極了的人,大嚼起來。
赦拓吃力地爬起來,他起身走到霍雲山身邊,有些吃力地坐下來,撿了塊肉乾,撕扯起來。霍雲山瞟了一眼,對方脖子上綠色的結子隨着吞嚥一上一下,喜感十足。未免忍不住笑嗆到,只好背轉過去,繼續啃自己的紅薯。
兩人毫無形象地把自己餵飽了,再對上眼已經沒有了幹架的衝動,攤在洞裡養精神。你看我,我看你,乾瞪眼。霍雲山不喜歡他眼神裡□□裸的對於異性的打探,有些惱火地問:“你看什麼?”綠孔雀挪動了下腰,不屑地說:“這洞裡還有其他能看的嗎?你也就比那堆紅薯強點。”
二人各自扭頭不理。
等他們從井裡出來,外面已是繁星滿天。
九月的大漠夜裡很冷。霍雲山抱緊雙臂,看着被燒成廢墟的村落,村子裡已經沒有人聲。沙漠在冷月下靜謐如畫,遠處傳來幾聲狼嗥。男人辨別清楚方向,牽馬行了幾步,聽到此起彼伏的狼嗥,回頭望了霍雲山一眼。
霍雲山仰面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跟上去。沒有馬沒有水沒有食物,還有狼,回到洞裡她一個人爬不上來,只能跟着他,邊走霍雲山邊打定主意:找到補給立馬分道揚鑣。
經過了休整,霍雲山敏銳地感覺到了他氣場的變化,甚至在時不時地留意她的體力。
“你救過我。”
“恩准你跟着我。”後面半句是霍雲山自行補上的,她腹誹:“自己騎馬,讓女人步行!”
赦拓似乎猜到霍雲山在想什麼,說:“來了追兵,你殺了他們?”
霍雲山瞪了他一眼,咬牙說:“是追你的追兵,不是我的!”
赦拓一臉冷肅地遙望天色的星斗定位,邊說:“都共生死了,還分什麼你我!”
霍雲山罵道:“厚顏無恥。”
四天後他們終於走出了那片荒漠。
太陽落山的時候,赦拓把馬鞍下了,放走了馬。他看着那匹瘦馬慢慢跑遠,直到融入到天邊的夕陽裡晃得看不見了,纔回身。
霍雲山在他身後,看見他立在矮坡上,瘦高的身影裡忽然有了些悲傷的味道,他站了很久,久的讓霍雲山有種錯覺----獨自站在那裡的是她自己,在夕陽下投下一個孤獨而悲傷的背影。她忽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感動。殘陽下的綠披風也不再那樣滑稽。
天邊已經生起了月亮,是毛月亮,果然沒多久就起了大風。他們二人在嚯嚯北風裡大眼瞪小眼,根本就生不起火來,只好找到一處凹地貓着。
夜越深越冷,霍雲山剛睡過去又被凍醒,白天奔勞,又餓又冷,想睡又睡不好,精神上極其痛苦煩躁。一擡眼發現男人兩隻眼睛在黑夜裡幽幽地盯着自己,她把頭扭到一邊,蜷縮成一團,再試着眯會兒。
“我們可以抱着取暖。”男人悠悠地說。嚇了霍雲山一跳。對方說完看着霍雲山,見她沒反應,又說“我可不想冷死在這裡。”
霍雲山抱着兩臂睨了他一眼,控制不住自己的牙齒一直哆嗦,說:“我更不想死後被人發現的時候,抱着個男人。”
赦拓忽然笑起來,邊笑邊起身,挪到霍雲山身旁,說:“那我抱着你。”說完突然伸出手箍住霍雲山,雙腿朝前盤過來,強橫地把蜷坐着的霍雲山圈在了裡面。霍雲山本想說不,但後背貼過來的像個火爐一樣,源源不斷地傳遞着熱氣,理智上她掙脫不了,身體感受上的確好很多,於是霍雲山的感官佔了上風。被赦拓抱着的雙臂也漸漸暖和過來有了知覺,霍雲山的思維也在慢慢甦醒:“背靠着背也能取暖。”不過她沒說,而是在溫暖裡睡過去了,身後的人靠在她背上也昏沉地睡着了。
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們二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倒在了地上,不過赦拓的手腳依然盤在霍雲山身上,像個抱着石頭的佛像。
佛像先醒,眯着眼醒了會兒覺,一低頭看見的是女人的耳朵,耳廓在朝陽下粉嫩可愛,還有細細的絨毛。這是赦拓第一次發現耳朵也能這樣充滿了誘惑。
霍雲山這時候悉悉索索地醒過來,先對自己的姿勢驚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欲撥開赦拓的手腳。
掰不開。
她還以爲赦拓沒醒,回眼一看,就看到一雙褐色的眸子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她被嚇了一跳,然後整個人就被赦拓連帶着翻滾了一圈,變成了她在下,赦拓在上。赦拓把頭一低,直接兇狠地把嘴壓在了她的脣上。霍雲山還沒醒透,半天才反應過來,用手肘在他胸口傷處猛戳了下。赦拓痛呼一聲,倒在一邊。
霍雲山迅速跳起身,忽然發現赦拓趴在地上正好背對着自己,綠披風晚上被蓋在了他們身上,褲子和肩背處的都已經磨破,肩背也就算了,褲子的破口裡露出兩瓣紅彤彤圓胖的屁股。回想起來應該是倒拖着他的時候磨壞的,原來赦拓願意披着那樣香豔的披風。
霍雲山忘了發怒,爆發出一陣大笑。
赦拓確定就是這時候喜歡上霍雲山的,他仰面望向她,看見朝陽下霍雲山笑得跟太陽一樣鮮活燦爛,或許她就是來救她的太陽。
這真是一段奇妙的緣分,兩個在旅途中相遇的人終歸要分別,踏上各自的道路。
望見綿綿的關隘,兩人都明白結束的時候到了。
火堆裡柴火在嗶嗶播播的響着。
沉默許久,赦拓咳嗽了一聲,問:“你要入關?”
霍雲山說:“嗯”,等了一會兒又問,“你呢?”
赦拓笑了下,說:“我入不了關。”
霍雲山看向他。
“我是突厥人。我不能入關。我的好兄弟在等着我踏上漢人的土地,那樣就可以收起刀箭坐享其成,把我永遠地驅逐出去。”赦拓望着火堆,眼睛裡的火苗在閃動,“我不能入關,那些狡詐的漢人,我寧願死在沙漠裡,也不要落在他們手裡,被背後的刀子殺死不如當面被勇士的刀砍死!”
赦拓說的很冷靜,臉上慢慢現出一種寂寞和茫然,他苦笑,說:“可我的身體裡有一半是漢人。”
霍雲山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了被燒掉的那個漢人的村莊。
“要是這條路不要走完,也挺好。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匹馬,浪跡天涯。”赦拓說完,擡頭望過來,他發現火光下的霍雲山沒有白天看起來那麼板正,溫暖的火光照得她的臉微紅,她的眼睛像黑色的寶石,流光動人。她的臉上是堅毅和勇敢,她的目光如水清澈如鋼堅硬,身上散發出一種迷人的氣質。
隔着火光,赦拓不轉瞬地看着霍雲山,出神許久,忽然起身走到霍雲山跟前,蹲到她面前,說:“你跟我走吧,我缺個女人,你一個人,需要一個男人,保護你。”
霍雲山被這個末路男人不負責任的態度搞得很惱火,一個火星崩到她手背上,燙的她一縮。她看向赦拓,發現他的瞳孔顏色很淡,淺褐色的瞳孔像晨光中的露珠一樣清澈明亮。忽然有一瞬間霍雲山生出一個念頭:“他的心也跟這一樣明澈嗎?” 她眼前忽然閃現出一個男人的影子,胖壯的身材與赦拓相去甚遠,略帶些憨笨地一笑,然後就不見了。霍雲山有些失措地閉上眼。
赦拓眼裡的期待慢慢暗淡,自嘲地一笑,他緩緩立起身,低頭又定定地看了霍雲山好一會兒,似乎想把她的樣子牢牢印在心裡。然後說:“你真讓人討厭!”他用一種很浪蕩的口吻對霍雲山說:“十年後,二十年後我可能會忘記今天。你最好活着,雖然我不喜歡你,以你這麼蠢的樣子也未必活到那時候,反正我也會努力的活下去,到某一天,我們再相遇的時候,還能讓我記得遇到個蠢人一起走了一段蠢路吧。”
然後,赦拓轉身走出門外,沒再停留。
霍雲山有點兒意外他說出這話,看他的背影,笑着說:“好好說話會死嗎!”這話赦拓卻是聽不到的。
她回望來路,沒想到這裡地處沙漠邊緣竟然還會有霧,漫漫地蓄在天邊,蒼脊山脈也有些朦朧默默的羞澀。那裡的天空實在太大,一半天明,紅日萬里;另一半還留在夜裡,彎月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