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雲山沒等多久, 被扔回到李慈煊面前。
李慈煊把筆遞給石雲,要笑不笑地對霍雲山說:“你倒是厲害,心眼兒用到孤身上了。”柔奴替他把挽上去的袖子拉下來。
霍雲山一聽他說這個“孤”就膩味, 反正李慈煊不會拿她怎麼樣, 她也不準備在李慈煊身上求個什麼, 於是翻了個白眼。
李慈煊一看, 登時火大, 說道:“你這是背叛我!”
“我又不是你屬下,依附都沒有,哪有背叛?”霍雲山不鹹不淡地說。
“你不依附我?哈!”李慈煊氣笑了, 說:“你是太子太傅謝廣言的長女,是嶽廣微的徒弟、我的師妹, 還有, 妹妹身在東宮, 保衛京師一戰你就一直跟在我身邊。只要是長眼睛的,誰不知道你是太-子-黨, 你生來腦門上就刻着“太-子-黨”三個字,你生來就是我的人!”
“我不記得我是謝玉山,我是霍雲山。而且我來京師是被你抓來治病的。”霍雲山說:“我可從來沒說過要跟着你,也沒覺着是誰的一黨。你這麼一說,倒是提醒我, 你好像還欠我一個人情。而且你是不是還該叫我聲姐?”
李慈煊指着霍雲山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最終擠出七個字:“蠢, 太蠢, 愚不可及!”
“我是個又蠢又愚的平頭老百姓, 目光短淺,您看不慣就把我扔出去唄。”霍雲山沒好氣地說。
“你這是仗着我不敢動你是吧?”李慈煊忽然站起身。
霍雲山心道你這個太子最要緊的就是表明文章, 籠絡人心,敢動前太子太傅的女兒,讓誰信?口中說:“其實我倒是不明白了,太子殿下,我這樣粗陋蠢笨的一個人,您這樣看不慣,幹嘛老是不讓我走?”
她這話一出,倒讓李慈煊一個激靈。
對啊,爲什麼不讓她走?
他冷靜了點兒,說:“你要去找的是福王。”福王二字他咬的格外重。
“我不懂這些政局朝局。我這點兒能耐放在你們這些大人眼裡算的了什麼,能起個什麼作用?找了他與你們這些事情全然沒有影響。”
李慈煊沉默一會兒,似在思索什麼。
霍雲山說:“請您讓我去見見他。”
“不行!”李慈煊突然高聲,場面突然一靜,石雲柔奴都詫異地望向他。
李慈煊意識到失態,緩和情緒,重又說了一遍:“不行,福王如今到底如何想,都不清楚,若是對你不利,我怎同你爹爹,和柔奴交代。”說着他看了眼柔奴。
霍雲山氣得無話可說。
柔奴看了看李慈煊與霍雲山二人,伸手拉住李慈煊的手。
石雲的目光在李霍二人之間逡巡一遍,垂頭不語。
侍從悄然入內,點了燭火。氣氛也隨着溫柔的光暈緩和下來。
柔奴一反常態,沒有在李慈煊身邊忙來忙去,她立在李慈煊身後,默然不語。
天色不早,李慈煊有些煩躁地起身回宮。
柔奴跟在他身後相送。
李慈煊上了馬,低頭看她,柔奴整個人好像有些不一樣,不似平日緊張,總是害怕擔憂什麼的樣子。
柔奴卻知道,自己擔憂的害怕的終究落實了,便不再緊張。她心中好像有什麼落地了,放下了,反而從容對李慈煊說:“您路上當心。”
李慈煊扭頭又看向她,問:“你怎的了?”
柔奴灑脫一笑,說:“殿下,姐姐今日問您的話,您曉得爲什麼了嗎?若是想不出,可以來問柔奴。”
李慈煊心頭有點兒亂,看着她這般蹊蹺的樣子,沒明白其中關節,面帶疑惑,卻不想多問。趁還有些天光,返回東宮。
李慈煊這一去三日未來。霍雲山百般計劃到底抵不過錦衣衛的手段,窩在房中苦思三日,暫且放下不提。
這日,霍雲山推門出來,初夏的陽光撲在她身上,覺得院子裡氣氛格外熱烈,柔奴身邊的小丫鬟望見她來,興高采烈地說:“大小姐,您來看看,小姐穿哪套合適?”
滿屋子到處都是攤的衣服,霍雲山轉了一圈愣是沒找到坐的地方。心頭納悶柔奴要這麼多衣服幹嘛,難怪箱子一個接一個的新做。
“今兒夜裡宮裡夜宴,陛下請了小姐呢!”小丫鬟不懂顏色,眉飛色舞地說。
霍雲山去看柔奴,她也是眉梢帶喜。當初他們跟李慈煊進東宮,那是非常時期非常之策,沒多久便又送出宮來。如今再入宮,看來是柔奴大喜日子快到了。霍雲山雖然心中略有惆悵,但到底壓下這些,陪柔奴同喜。
小丫鬟忽然靈機一動說:“小姐,不如你穿了各色衣裳去給殿下看,讓他選最好看的。”
柔奴聞言嬌羞一笑,沒有反對。
霍雲山聽李慈煊在這裡,心咯噔一跳,白眼沒翻到天上去。
柔奴興沖沖換了身衣裳小跑出門,想起霍雲山來,扭身問她:“殿下來了,你過去麼?”
霍雲山巴不得不見他,揮揮手,說:“你忙你的。”
好在李慈煊也忙着,懶得搭理她。等二人帶着一羣人浩浩蕩蕩回了宮,霍雲山才大鬆一口氣。
柔奴這裡什麼都精緻,嫋嫋的薰香,叮噹的風鈴,還有精緻的小點心,涼風習習,霍雲山奔波一天,不知不覺靠在桌上睡了過去,手上還捏着半個綠豆糕。
夢裡,她見到李慈晏正站在她面前,霍雲山開心得上前,對他說:“你怎麼越發俊朗了。”
李慈晏聞言竟然一笑,又白她一眼,說:“你總算是眼光好了一次。你還是這老樣子。”最後一句故作敷衍面帶嫌棄,卻俯身下來作勢要親她,霍雲山心跳加快,閉上眼睛,嘴脣上一涼,一個激靈,醒了。原來打翻了茶水,流到她嘴邊。
霍雲山迷迷糊糊擡頭,看見一人背對她站着,瞧着是柔奴。她看看天色,暮色麻麻,宴會怎就散了嗎?
她起身走到柔奴身後,柔奴竟然都沒反應。霍雲山只得拍了她一下,還是沒反應。霍雲山繞到柔奴正面,看見柔奴臉色很不好。柔奴眼中映出霍雲山的影子,恨意一閃而過。霍雲山錯愕地退了一步,這才發覺柔奴臉上一直掛着的淺笑沒有了,神色冷然。
霍雲山心裡有不好的預感,她問:“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柔奴直勾勾盯着她,不問反答:“你想見福王?”霍雲山沒鬧清楚怎麼回事,眨巴眨巴眼睛。柔奴神色古怪,冷笑道:“我可以幫你。”
這不對。
霍雲山問:“你跟太子去參加宴會,怎麼就回來了?”
柔奴往門邊走了幾步。天黑下來就是一瞬間的事情,這時候已經難以辨認出她的臉色,天邊斜斜掛起一輪明月。
柔奴望着月亮,淡淡地說:“還爲什麼?宴會上沒有位置唄。什麼太傅嫡女,什麼落難的交情,什麼長伴君側。”柔奴冷哼一聲,一口氣像是從心裡嘆出來,說:“不過是個千人睡萬人嘗的妓-女。”這口氣嘆出來,她整個人就像委頓了一般,憋着的淚也終於落下來,垂淚也不再同從前那樣好看,憤恨、悲痛和無奈的情緒卻真實地暴露出來。
霍雲山大概明白了,看得心塞。她抱住柔奴,說:“不,不要這樣說,別理他們。”
柔奴被她抱着,終於可以借力站着,她的淚無聲如泉涌,歇斯底里得喊道:“憑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他們那樣說我,那樣看我。我以爲遇到了太子,會不一樣,結果呢?我終究只是個任人踐踏的妓-女!我對不起爹孃,我對不起謝家!”
“不,妹妹,你很好!”霍雲山緊緊抱住她,說:“你經歷了家破人亡,看了這麼多世間醜態,但是還能這樣好;那麼多人不堪忍受,要麼放棄徹底淪落,要麼自殺,但是你活下來了,心仍是熱的,就比太多人都強。你比那些人都強,他們經歷過什麼?他們有什麼資格嘲笑別人,他們都是一羣淺薄的小人。”霍雲山不知從何勸起,只得把心中所想,都一股腦說出來:“妹妹,你很好。不要妄自菲薄。人得看得起自己,才能堅定地在這世上活下來,看得起自己,才能不畏旁人的目光,才能勇敢溫柔地活下去。你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只是沒有看透沒有想透。你比他們都要好,都要好。”
柔奴哭得無淚可流,呆呆地癱坐在地上,好在有霍雲山抱着她。
霍雲山在她耳邊問:“妹妹,跟我走嗎?我們一起去想去的地方,想停在哪兒就停在哪兒,想在哪兒呆多久就呆多久。”
柔奴愣了許久,忽然推開霍雲山說:“姐姐,我幫你見福王。”
“你要做什麼?”霍雲山問。
“你別管我,如今我已經這樣了,做什麼還有什麼要緊?”
“你別做傻事,你得好好活着,好好的纔對得起爹孃,對得起謝家。”
柔奴咬脣思忖片刻,反抱住霍雲山說:“姐姐,我幫你,幫你見福王,跟福王重歸就好。你也得幫我,幫我懷上太子的孩子。不管他賀家、安家誰是妃誰是嬪,生了長子纔是要緊。可憐我們謝家一門忠良,爹爹爲了太子撞死在宮門前,卻落得這般田地。我做不成皇后,入不了後宮,但只要先生下太子的兒子,下一個皇帝就是我們謝家人。我不能倒下,只有比他們這些賤人活的更好,更有權勢,把他們狠狠踩在腳下,才能以解我心頭之恨!姐姐,你這回必須幫我。”
霍雲山看見柔奴眸中的光刺人,不敢再說什麼,怕刺激她做出什麼傻事,說:“好,我幫你調理身子。我幫你。”
柔奴緊緊抱住霍雲山,靠在她肩頭,兩行清淚順腮而下。她張開拳,手心裡正是霍雲山送給她的那枚扳指。